第四十九章 悠悠苍天,曷其有常
作者:全 威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64000

任公子自然知道伍封和赵无恤的行程,早已经带着十多名代臣在常山脚下等候。寒喧一阵,任公子道:“山上窄小,容不得许多人。寡人派人在常山北脚靠水处筑了些简易的木房,各位夫人便到房中暂歇。”他亲自带着众人往山北而去。

赵无恤问道:“姊夫,姊姊怎未见着?”任公子道:“飞羽前些天受了点风寒,是以未让她来。不过寡人倒想不到,无恤竟将燕儿也带来了。”赵无恤道:“以前我忙了些,总是无暇带燕儿外出走走。上次姊姊劝我多陪陪她,甚有道理。这次只是在代人面前立个誓而已,又不是什么危险的事,遂带他和犬子一同来。何况龙伯的家眷也得有人相陪,自然要让燕儿尽点女主人之责了。”

他让田燕儿将赵浣抱来,逗着小孩道:“浣儿,快叫姑丈。”赵浣已有一岁多,正是牙牙学语之际,瞅着任公子好半天,响亮地叫了声“姑丈”,又伸出小手要抓任公子王冠上的野雉毛,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行不远处果见一排简易的木室,众人都去休息。任公子一一安置,然后道:“此去北上二十里有九门城,城中已有安排。各位在此暂歇,寡人与龙伯、无恤在山上办完了事,再引各位到九门城宴乐。”

伍封骑上黑龙,只带了十个铁勇上山,梦王姬让庄战跟了上来,在众多家臣之中,便以他的剑术为最好。赵无恤由高赫领了二十几个从人跟着。任公子与十余代臣在前引路,上了常山,只见山上有一处新建的土台,台上围插着许多小旗。台旁有一座大室,众人入了室,里面筵席铺呈,案几皆备。

任公子坐在中间,伍封和赵无恤分坐左右,余人都站在三人背后。任公子让庖人拿来酒肴,三人举爵同饮,庖人侍者往来不绝。饮了几爵酒,说了些闲话后,赵无恤笑道:“趁着龙伯在此,正好作个见证,我们赵氏与代国如同兄弟,亲如一家,理应互不相害,今日在下与姊夫立约不害,也是应当的。”他说这几句话,任公子和代人脸上都露出宽慰之色。

赵无恤问道:“姊夫是否准备好了立盟的牲鼎礼器?”任公子笑道:“早已经备好了。”赵无恤道:“既然如此,我与姊夫先上台盟誓,再回来饮酒。”任公子笑道:“甚好,甚好。”二人挽手出了室,伍封等人都起身跟着。

伍封与赵无恤与任公子都按礼在台下解剑,三人上了土台,伍封既为见证,自然要解剑跟了上台,其余人便在台下瞧着。台下早备好牛羊豕太牢一具,代人当时宰杀,刺血于金盆之中,割下牛耳用木盘托着,一个赵氏侍卫上前端起盛血的金盆,一名代臣拿起放牛耳的木盘,二人上台,因是和盟,这二人也不能带剑上去。

那盛血的金盆中放着一个长柄的金制斗勺,随着那侍卫一步一步登台,斗勺与金盆轻轻碰响,声音格外清脆。

血盆牛耳拿上台来,伍封便觉这血腥味甚浓,不过这是盟誓必备之物,非用牲血不可。金盆木盘放在案上,赵无恤与任公子各伸二指在金盆中沾血,抹在唇上。每人左手各执一牛耳。代人放下木盘便退下台去,那赵府侍卫却用长柄的金制斗勺小心舀血,缓缓注在案上的三个金爵之中。这礼事极有讲究,若是注血入爵时不小心让牲血滴在案上,便十分不吉,是以礼事非用专人不可。这侍卫身得十分粗壮,也颇为高大,这么站在案前,连台上的日影也遮了大半。

只等三爵中牲血注入,赵任二人便可以设誓为盟了。终于三个金爵中都注了半爵牲血,任公子脸上露出了笑意来。这侍卫掉转斗勺,将勺头对着自己,勺柄向在赵任二人这边,小心向金盘中放下去。

伍封长这么大,礼事见过不少,今日所见略简约些,却也是合乎礼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牲血极腥。耳边听劲风猎猎,将土台四周的小旗吹得“噼驳”直响。

正在这时,那侍卫手臂一伸,便见金光闪动,任公子长叫一声,后退数步。伍封吃了一惊,只见那金制斗勺的长柄已经刺入任公子的嗓中,由颈后透出来。

这一下变故甚快,当真是出其不意,伍封大喝一声:“干什么?”伸手拔剑却拔了个空,才醒起上台时已经解了剑。这时那侍卫行刺得手,正往台下退,伍封飞闪上前,一脚向这刺客踢去。

刺客闻得风响,忙侧身相避,让开伍封这一脚。伍封想不到这人身手十分高明,叱了一声,右拳急挥。他这拳脚功夫天下无双,这刺客避开了一脚,却避不开伍封这一拳。便听“砰”地一声,这一拳正砸在刺客头面上。这一拳用力奇大,连台下的人也能听到那人的骨碎声。刺客长声惨呼,被这一拳击得飞出数丈之远,摔落台下。

伍封也无暇顾及这刺客是死活,见任公子正缓缓倒上去,忙上前一把抱住,道:“大王!”任公子嗓间插着这金勺,已经说不出话来,眼中透着惊慌、疑惑之色,仿佛不能相信自己竟会被刺。

伍封又叫道:“大王!”这时候台下传来厮杀之声,伍封却顾不上了,只觉得任公子的生命渐渐变得远去。任公子双手抚在颈子,嗓中格格直响,这人甚是刚强,奋力将金勺拔出来,嘶声道:“飞……飞……”。

伍封不禁垂下泪来,点头道:“大王放心,我会去救大小姐。”任公子眼中显出宽慰之色,闭目而逝。伍封忽想起赵鞅临终的话来,也是如任公子今日所说,他临终说的那个“九”字,果然被楚月儿说中,是想请他去救赵飞羽。难道这老人早已经猜到会有今日之事发生?他与任公子由敌变友,争斗多而欢聚少,虽然这人性狭,但因赵飞羽之故,伍封仍视他为好友。眼见他死在自己怀中,心中大为伤感。

这时,伍封便觉脑后传来森森的寒气,心思立刻清明,此刻早明白了今日这刺客是赵无恤指使的。便听赵无恤在身后道:“龙伯,在下只想对付代人,不干你的事,可否沉静一谈?”

伍封缓缓起身,转过身来,只见赵无恤手执一口尺余长的短剑指在自己胸口。他们都是解剑上台,赵无恤这口短剑定是早就藏在身上的。

赵无恤见伍封满面怒气,眼中如同喷出火来,心中暗生惧意,道:“龙伯,在下绝不想与你为敌。今日是赵氏与代国之间的事,只盼龙伯不要插手。龙伯若能答应,在下愿意对天立誓,绝不加害龙伯以及阁下的家人下属。”伍封怒道:“你的誓言还有谁能信?!”眼光向下瞥去,只见那一干代臣伏尸四处,无数士卒拥在台下,看装束都是赵氏的人,戈矛森森,将庄战等人围在中间,也不知道这些赵氏士卒由何而来。庄战等人仗剑对峙,毫无惧色。双方都未动手,想是在等主人的号令。

赵无恤又道:“赵氏与代国势不两立,不瞒龙伯说,此事在下在齐国与龙伯初见时,心中便一直谋划。在下绝无得罪龙伯之意,否则先前在下便已经下手了。”伍封叹了口气,摇头道:“以你的本事,再给你十次这样的机会,也休想得手伤到我!”疾伸出手来,五指飞弹,赵无恤手上这口剑寸寸裂断,就在一眨眼间,伍封的五指已经扣在赵无恤的肩上。

赵无恤只觉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他瞥着手中仅剩的剑柄,惊骇莫名,不知道伍封用了何种魔法反制住自己。他想弃下残剑,可自己半边身子麻木,被扣住的半边身子连手指动一下也不成。

伍封与赵无恤相识数年,平日十分交好,自觉对此人颇为了解,此刻只觉得眼前这人恍如从不认识的陌生人一般。忽想起智瑶曾说过这人的事,但自己对智瑶毫无好感,他的话便没有放在心上,不料赵无恤还真如智瑶所说。

赵无恤见伍封盯着自己,便觉得其眼中如有两根尖针一般直刺入心底,浑身沁出了冷汗。虽然伍封表面上沉静,但自己却能感受到这表面之下正蕴涵着暴风骤雨般的杀气。赵无恤心中暗生悔意,他后悔的不是行刺任公子之举,而是后悔自己低估了伍封的本事。若是早知道自己就算暗算也伤不了这人,今日这谋划便得另行安排了。

伍封忽问道:“那刺客是谁?”赵无恤道:“他便是阳虎。”伍封摇头道:“这人恶名传遍天下,死不足惜。”高赫见情势不妙,又不敢冲上台来救人,大急之下,跪倒在台下,大声道:“龙伯,请饶过吾主。”赵氏士卒尽皆跪了下来。

伍封见高赫如此,忽地心软,想起与赵无恤的旧情来,问赵无恤道:“这么说,当日将大小姐嫁给任公子之事,便是出自你灭代的谋划?”赵无恤见事已至此,也无须隐瞒,道:“正是。”伍封怒道:“难道你就丝毫未想过姊弟之情?你杀了任公子,让大小姐怎么办?”他恨不得立时杀了这人,手指微微收紧。赵无恤肩上剧痛,脸色立白。

伍封忽想起田燕儿来,心忖:“这人是燕儿的夫婿!”手上又松了。赵无恤是何等人物,立时猜到伍封心中所想。他叹了口气,道:“看在燕儿份上,在下也不会加害龙伯。何况在下早就有所安排,任公子一死,我便将姊姊改嫁龙伯。在我心中,你才是姊夫。我们交往多年,这一点心思你该明白。”伍封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因为当年在卫国时,赵无恤便想撮合他和赵飞羽。何况以这人的智略,将姊姊嫁给自己以结外援之事,自然已经想过许多遍。

伍封叹道:“你有没有想过,今日你杀了任公子,大小姐何以自处?若是听任你杀夫灭代,那是不忠于夫,不忠于代国;若是为夫报仇,率代人抵抗赵氏,那又是不孝于家,不义于族人。以大小姐的孤傲性子,她又会如何?令尊临死之前,特意吩咐在下救大小姐,在下不懂其意,此刻总算明白了。”赵无恤眼光闪动,脸上变色。他筹谋灭代以久,什么都曾想过,也想过如何安顿姊姊,但却没有设身处地想过赵飞羽会有如何心思。

赵无恤额上沁汗,大声道:“高赫!”高赫在台下答应。赵无恤道:“你带人速往魔山,保护大小姐周全,让人时时看着她。千万不可让她碰到剑刃兵器。”伍封道:“魔山在代宫之后,高赫怎能顺利去到?”赵无恤道:“等高赫赶到时,代王之宫早就被新稚穆子夺下来了。”高赫看了看台上,恐怕赵无恤被伍封所伤,颇为踌躇。赵无恤怒道:“快去!”高赫应了一声,带了数十人飞速下山。

伍封知道赵无恤并非想对付自己,但以他的智谋,必定会顾忌到自己这数百人,定有安排。想起还在山下的家人下属,如果此刻发难,家人下属必然难以安然逃出代境。他这么想着。叹了口气,放脱了手,为赵无恤解开穴道,道:“我知道你无对付我的念头,否则早已经将你杀了。你想灭代我无法阻止,但大小姐与平兄还在魔山,如果他们有何不测,我自会找你算帐。你虽有千军万马护卫,我也有法子将你杀了。”

伍封看着任公子的尸体,心生感触。这人一生训练刺客无数,最擅暗杀之道,不料今日竟会被刺客所杀,只怕是天道循环之报应罢!问道:“任公子的尸首你准备如何安排?”赵无恤道:“我会按代人之俗将他火化。”

伍封点了点头,缓步下台,赵氏士卒迫于他的威势,又没有赵无恤的号令,纷纷让开。庄战迎上来,将“天照”重剑挂在伍封腰间。伍封叹道:“回去吧。”飞身上了黑龙,带着庄战等人驰下山去。那阳虎如何他根本不用去瞧,他知道自己拳头的力道,天下间无人能胜此一拳,阳虎定是头破而死。

到了山脚的那排木室附近,只见木室内依然如故,炊烟袅袅,显是没人知道山上已经大生变故。伍封入了室中,见梦王姬等人正与田燕儿说话,楚月儿抱着赵浣正逗他说话。

众女见伍封的面色十分难看,不免追问。伍封看了看田燕儿,叹了口气,将山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众女都变了脸色。田燕儿骇然站起来,惊道:“什么?怎会如此?”伍封苦笑道:“燕儿这夫婿可厉害得紧,这么大的事,居然将你和大小姐尽数瞒过,连你们也毫无所觉。”

楚月儿惊道:“这么说来,赵大小姐可危险了!”伍封点头道:“赵无恤已经派了高赫去了,只盼赶得急。”妙公主怒道:“想不到这赵无恤如此可恶!”伍封叹道:“其实刚才我盛怒之下,差点杀了他,但想起燕儿来,始终不忍下手。”梦王姬沉吟道:“看来赵无恤早知道夫君不会对他怎样,不过他也的确无意对付我们,否则便不会让燕儿母子与我们一起了。就算他不念夫妻之情,这儿子他怎会安然置于敌手?”

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田燕儿此刻一片混乱,寻思自己嫁了赵无恤两年多,至今还不知道夫君究竟是个什么样人,眼中垂下泪来。

楚月儿怕田燕儿乱想,将赵浣交给她抱着,扶她坐下来,道:“其实这事情说来也简单,无非是赵氏一心灭赵而已。我们之所以觉得气恼,纯是因为至身其中,看不惯赵无恤这手段。其实至今为止,我们仍是局外人。”梦王姬点头道:“月儿言之有理,赵无恤也知道我们是局外人,早料定夫君最终会置身事外。若是我们不在此地,赵无恤也会刺杀任公子,只不过计划可能略有不同而已。”

伍封道:“赵无恤这计谋可高明之极!任公子本就是个一等一的刺客,谁想对付他,绝不会想到用这种行刺的法子。赵无恤居然能用刺客来对付,是以连任公子至死也不愿意相信。”妙公主道:“如果不是夫君当这见证,任公子未必会上当。”伍封摇头道:“任公子生性多疑,剑术高明,智略甚高。单是我这见证还不能让他毫无防备。这一次赵无恤来到常山,不仅只有百余人,还将燕儿母子一路带来,这就是最高明的了。任公子见赵无恤连妻儿也带来,自然不会防备。何况赵无恤冷静之极,伪饰的本事又强。我们与他一路同行,未见丝毫异处,若非今日亲见,只怕到现在我还不会相信。”

梦王姬叹道:“代国这次恐怕真的完了。赵无恤灭代之谋可周详之极。两年多前他便将姊姊嫁给代王,以消代人敌意。这次赵老将军新丧,人人都知道赵氏三年内不可用兵。之前赵无恤又说要立誓不害,代人当然是毫无防备。赵无恤能无声无息派了许多赵氏士卒到这常山,自然也有重兵藏在代国边境。眼下代王和代国要臣尽亡,代人无首,还能如何抵御?”伍封叹道:“此刻新稚穆子的大军多半已经在代城之下,张孟谈只怕也在率军深入代境。若非他领兵在外,必会来见我。越国的范大夫曾说天下最可怕的三人之中,我居其末,赵无恤居第二,果然赵无恤远胜于我。”梦王姬问道:“排名第一的是越王勾践么?”伍封道:“正是,你聪明得很。眼下吴越三年之约将尽,只怕勾践也会挥军北上了。”

妙公主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是否急赶回齐国去?”伍封摇头道:“我们可不能乱走。眼下赵代交战,我们这数百人一动,恐怕会让两方误会,到时候当了我们是敌军,岂非平白卷入战事?”梦王姬道:“夫君说得是,我们不如不动,就在此地静观其变。”妙公主对田燕儿道:“燕儿就与我们一起,就算你回到赵无恤处,一时间他未必有暇顾及,与我们一起还安全些。”田燕儿摇头道:“算了,我还是走吧,免得赵氏士卒误会,以为你们拿我们母子当人质,污了龙伯的一世英名。”

伍封将鲍兴叫来,道:“小兴儿,你与老商带铁勇将燕儿母子送出去,我猜这附近必有赵无恤的士卒守候,只是不敢攻进来。”鲍兴与田燕儿出去,伍封吩咐士卒列营,自己与各位夫人也换上甲胄,以备不测。

伍封寻思了一阵,将庄战叫来,道:“我们自今日始改兵车为骑兵,可以快捷灵巧些。只是那面大旗向来插在你的车上,你若骑马,再举大旗便不好与人交手,委屈了你的身手。”庄战问道:“龙伯是否想找个掌旗呢?这大旗虽重,不过营中很多人都能舞动。”伍封摇头道:“你们做将的要领兵,自不能掌旗,铁勇和遁者都有其用,也不用他们。一人掌旗累些,我想在其余的人中找两人来,轮流掌旗。”庄战道:“小人去考较看看,那三百勇士估计都能成。”伍封道:“最好不用倭人勇士,他们临阵可都是好手,专司掌旗便有些委屈。”

庄战出外不久,过了好一会儿,便听帐外人声嘈杂,伍封带众女出帐看,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童子正骑马舞着大旗,细看正是那公敛宏。伍封赞道:“想不到这小子力气不小。”却听一人道:“小宏,看我来舞旗。”众人看时,见那人粗粗笨笨,正是那牛儿。牛儿上前接过大旗,飞快舞动,虽然没甚章法,却是十分轻松,远胜过公敛宏。舞了一会儿,又骑马再舞。

伍封将庄战、牛儿和公敛宏叫上来,道:“无须再考较了,便让牛儿和公敛宏掌旗,稻种和大瓮换别人去照看。公敛宏还未成人,日后再长几岁,力气只怕比牛儿略大一点。他们二人骑术还差,全靠腿上有力,日后要多练练。小战,你觅两套革甲、兵器给他们,也威武些。”妙公主道:“牛儿这名字可不像样儿,既然他是掌旗,应该赐他个姓氏。”伍封点头道:“这话颇有道理,王姬学问最好,看看赐他的什么姓氏最好?”梦王姬道:“按理说,叫他伍牛儿或齐牛儿都可,不过我有个主意,未知成不成?渠公老爷子没有子嗣,便让牛儿以渠为姓如何?”伍封赞道:“正好,我怎没想到这事儿呢?下次见了老爷子,索性让老爷子收他为族人算了。牛儿,自今日始你便是渠牛儿,可记住了。”渠牛儿大喜,伏地叩谢。须知庶人、隶臣隶妾是无姓氏的,得主人赐予姓氏,可列于士族,那是极为荣耀之事。

这时,鲍兴与商壶回来,鲍兴道:“龙伯所见甚明,赵无恤果然带着一队人在附近,未敢进来。他见我们将四小姐母子送出去,还有些不相信,眼下他在外面求见。”妙公主怒道:“他还敢来见我们?”伍封道:“请他进来。”

赵无恤进来,向众人施礼,田燕儿母子跟在他身后,并没有带一个侍卫。众人见赵无恤脸上平和,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不禁暗暗佩服这人的沉静。

伍封问道:“你来做什么?”赵无恤道:“龙伯,在下总是有些耽心,就怕高赫白去了魔山,毫无能为。以家姊的性子,高赫只怕劝不住她。”

伍封见他记挂赵飞羽,心中的恨意减了许多,点头道:“你想怎么办呢?”赵无恤道:“家姊向来敬重龙伯,若是龙伯陪在下去魔山劝劝,家姊多半会听。在下就怕家姊一时想不开。”

伍封沉吟片刻,点头道:“这话也有道理。”赵无恤道:“既然如此,在下派人开路,我们一齐往魔山走走,可好?”妙公主小声对伍封道:“只怕这人另有诡计。”伍封还未说话,赵无恤道:“龙伯勿须耽心,在下一家三人与龙伯同行,若有变故,我们也逃不过龙伯的神剑。”伍封点头道:“也好,我们就去魔山。”号令众人起程。

鲍兴牵来黑龙,伍封上马提戟,守在赵无恤一家三口的马车旁。赵氏士卒数百人在前面开道,伍封一众人与他们保持百余步之遥,赵无恤并无侍从在旁边,只是三人一车被伍封的人簇拥着,往北而去。沿途时时见到惊逃的代人,偶又经过空旷地,见伏尸无数,想是经过激烈的战事。沿途不时有人来向赵无恤禀告,众人听出了个大概来,原来赵无恤派了张孟谈和新稚穆子二人为将,各领二万人分两路攻代,就在这一日之间,已经夺下了六七座城,有半个代国落入赵氏之手。

一路经过数城,城上果然都插着赵氏的旗帜,将近半夜时,赶到的代城之下,只见城头上也插上了赵氏的大旗。伍封心忖这代国连都城也丢了,眼见覆亡在即,心中十分感触,心忖:“如偷袭灭国之法虽然有些卑鄙无耻,却极有效用。赵氏若是堂堂正正相攻,以代人之悍勇,不经过血战攻城,怎会如此快捷便攻下代都?”

赵无恤让开路的赵氏士卒入城,自己一家三人跟伍封上山。伍封见有赵无恤在一起,不怕有人敢对付自己的人,遂让梦王姬等人带着勇士在山脚等候,自己叫上楚月儿和鲍兴,数人一路上山。

这魔山颇多怪石,山形似乎十分狰狞。不过此刻是半夜,月光下看不十分真切,再加上众人心中有事,无暇四看,只是沿着山道蜿蜒而上。好在这山道甚阔,战马兵车都能上去。

快到半山时,只见上面火光如炽,亮成一片,有十余名赵氏士卒正守在山口,见伍封和赵无恤一行人上来,尽皆跪倒,不敢仰视。赵无恤问道:“大小姐呢?”众士卒不敢答话。伍封心中一紧,暗觉不妙。

到了半山的空旷处,只见石壁边上建着一处大室,两边排着许多木室。大室前面有一片空旷的石场,四周点着火把,有数十名赵氏士卒跪在空地之旁。

高赫迎了上来,小声道:“将军、龙伯。”赵无恤喝问道:“大小姐怎样了?”高赫顿了顿,小心看了二人一眼,嗫嚅道:“这个……大小姐她……”,他还未说完,伍封和楚月儿眼尖,已经瞥见场中白帛之下,放着一具尸体。

伍封心中一沉,与楚月儿急跑上前,近前看时,果然是赵飞羽的尸首。只见她面色苍白,静静地躺着,依然显得那么孤傲高贵。楚月儿想起赵飞羽授艺之德,不禁大哭起来。赵无恤与田燕儿母子也已经过来,均是放声大哭,四周人都哭起来。那赵浣怎知道发生了何事?不过被众人的哭声吓住,更是哭得格外声大。

赵无恤伏地痛哭,以头顿地。伍封心中酸痛,反倒冷静下来,将高赫叫来问。高赫哭着说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高赫等人飞驰赶来,也只是一个时辰前的事。他将任公子被刺、赵氏士卒大举伐代的事禀告了赵飞羽,赵飞羽惊骇之下,不敢相信。高赫趁她心旌激荡之时,将赵飞羽身边的佩剑拿走。

赵飞羽痛哭一阵,伸手拿剑却拿了个空。高赫道:“大小姐请节哀,眼下将军和龙伯都在常山,请大小姐过去一见,商议要事。”赵飞羽道:“我先祭拜了大王再走。”她走出大室,在室前空场中往南而跪,从头上拔出铁笄,以笄划地,小声哭泣,长发散落,在风中飘动。高赫不知道胡俗,不敢上前打搅。过了良久,忽见赵飞羽倒了下去,高赫惊得魂飞魄散,上前看时,见赵飞羽手中的铁笄不知道何时刺入嗓间,已经自杀而亡。原来先前她已笄划地,其实是想将笄头磨得尖利。

伍封看赵飞羽时,只见她手上紧紧握着一根铁笄,认出是自己送给她的那根陨铁所制的长笄。心中一痛,不禁垂泪。高赫小声道:“这铁笄大小姐握得甚紧,小人可拿不下来。”

赵无恤猛地跳起来,拔出佩剑,向高赫头上斩去。高赫不敢躲闪,眼见铜剑在头上三寸多时,赵无恤却停下了手,缓缓收剑插入鞘中,叹道:“算了,这事不怪你,都怪我。”又伏地大哭。

楚月儿哭了一阵,忽想起一事来,问道:“平爷在哪里?”高赫摇头叹息,道:“大小姐死后,平爷痛哭了许久,竟然……竟然拔剑自杀了。大小姐还有个贴身的丫头小非,也一同自杀。这真是让人意想不到!”楚月儿惊道:“什么?”伍封忽想起那日在商溪洗浴时平启说过的话,垂泪道:“依代之俗,人死后会上圣山,唯有自杀的女子不成,全因女子难辨方向,心智丧失,必会魂魄飘荡无依。须有熟识的男子死于身旁,将女子魂魄引上圣山。平兄是怕大小姐飘落无依,是以甘愿自杀,以为向导,护送大小姐的魂魄上圣山去。”他知道平启的心思,以前平启对迟迟十分喜欢,迟迟死后,这番心思又渐渐移至赵飞羽身上来,暗自爱恋。这人外表粗豪,想不到一动了感情,竟会甘愿以死相殉。又想起那丫头小非,曾在赵府见过,还与她闲聊过各国长廊的事情,想不到这小丫头也会忠心殉主。

伍封想起昔日与平启的交情,想起他策马放歌,想起与他纵横杀敌。正悲伤时,忽一眼瞥见赵无恤,心忖若非此人,赵飞羽、平启、任公子决计不会一日之内尽故,怒气陡生,大步向赵无恤逼过去,森森的杀气连周围人都感到心寒,赵无恤眼中流出恐惧之色。

田燕儿一直留心着伍封,此刻忙抢过来,挡在伍封与赵无恤之间。伍封收按着剑柄,止住脚步,一时间心意难决。田燕儿嘤声道:“叔叔!”伍封浑身剧震,想起在齐国田燕儿在府中养伤、自己去探望时的戏言,当时自己曾说,如果田燕儿哪天唤自己为叔,就算天大的事也会答应她。田燕儿道:“叔叔,你放过夫君吧。”伍封长叹了一声,放开了剑柄。

田燕儿眼中泪光滢滢,仿佛有重大的事要决断,沉吟良久,将赵浣交给赵无恤抱着,道:“叔叔,燕儿有话要对你说,你随我来。”二人走到山边远离众人处,楚月儿怔了怔,并没有跟上来,其余众人都不敢过来。

田燕儿道:“龙伯,这些事都是夫君不好,不过夫君并无对付你的心思,看在浣儿的份上,你饶过他吧。”伍封叹道:“看在你的面上,今天我便饶过他。”田燕儿摇头道:“不是的,我想你日后不再找他为难。”伍封道:“这……,他是你的夫婿,我自然不愿意伤他。但我这性子你是知道的,万一那天我再见到他,说不好怒气上来,按捺不住。”

田燕儿道:“你千万伤他不得!”伍封皱眉道:“为什么?虽然他是赵氏之长,我倒不会怕他。”田燕儿许久没有说话,此处颇黑,伍封看不清田燕儿的面色,只觉得她气息渐重,似是心潮起伏所至,问道:“燕儿……”,田燕儿忽然小声道:“浣儿和白儿其实是你的儿子!”

伍封大吃一惊,道:“什么?那……”,心忖田燕儿定是弄错了,自己与她清清白白,怎会平白无故生出儿子来?强笑道:“燕儿,你是否弄错了?我和你怎会……?”

田燕儿道:“龙伯,你可记得大小姐出嫁的那天,你大醉回府的事?”伍封当然记得那日,点头道:“记得。”田燕儿道:“那日你回来便睡了。半夜起来用饭,我们都陪你,还是我去拿了酒来。”伍封道:“是啊。”田燕儿道:“我在那酒水中放了一点‘碎梦’,那是一种迷药,能让人迷迷糊糊生出幻像,却不伤身体。是我按月儿的方子偷偷配成的。”伍封想起在绛都时,有一日晚间回后院正听见田燕儿向楚月儿问这个甚么“碎梦”,自己还想偷偷吓唬二人,被楚月儿听出了脚步声。

伍封想起那日的事,道:“怪不得第二天我们都起床甚晚,差点误了去送大小姐。”心道:“月儿平日最为惊觉,我每日起床之前她必会醒来,雨儿四人起床更早,那日却比我和月儿还晚。”田燕儿嘤声道:“那晚与你在一起的是我……,我将月儿由床上抱到坐床,天快亮时才将她抱上床,自己悄悄回去。可整晚你都当我是月儿!”说到此处,语中透着淡淡的幽怨。

伍封心旌激荡,头脑中倏来倏去不知道是些甚么念头,觉得有些昏乱,道:“原来是这样,燕儿,你这是何苦?”田燕儿叹了口气,道:“不料就是那一晚,我居然有了你的孩儿,这虽然是意想不到,却让我暗自欢喜。”伍封道:“你怎知道是我的……”,忽然醒悟过来,赵无恤与田燕儿成亲的当天便赶往代国,说是送赵飞羽和任公子,此刻想来,自然是趁机亲自刺探代国的路径军情,以定灭代大计。他过了月余才由代国回来,那时候田燕儿已经有孕在身了,否则日子便对不上来。

伍封此刻心中又是爱惜、又是欢喜、又有些失落,心情十分复杂,问道:“以赵无恤看来,你未满九个月便生子,赵家的人不会怀疑么?”田燕儿道:“连你都不知道,赵家的人怎会知道?谁信不过你的为人?接生婆说是早产,赵家的人自然都说是早产。还说浣儿天处英伟,虽然不足月,仍然壮健,府中上下好生欢喜。”

伍封心中渐渐冷静,问道:“旁人不知道还罢了,赵无恤难道不会疑心么?”田燕儿道:“他自然有些疑心,不过他也信得过你,是以不敢断定。何况他这人城府在胸,不确定的事也不好意思问我。”伍封叹了口气,道:“怪不得他对你客客气气的,缺乏夫妇间的那份知心。”

田燕儿道:“上月在绛都,我们到你府上去,你悄悄溜来与我和大小姐说话,正说要我体谅他时,被夫君听到了。从那日开始,他便真正对我好了,想是因你的话而打消了疑虑,深信浣儿是他的儿子。”伍封苦笑道:“原来如此。”

田燕儿道:“眼下浣儿在晋、白儿在齐,日后必能接掌赵、田二家,是以这两家都是龙伯的子业,龙伯看在二子份上,自然不能与赵、田二家为敌。”伍封忽然明白田燕儿的心思,原来她不仅因为爱护其子而千方百计将田白送到齐国,还是想借此让伍封真真正正与田、赵两家同声共气。想深一层,她也是因为爱极自己之故,才会早早地将田白安排到田家去,使她和自己所生的儿子有个好的归宿。

伍封这么想着,心潮迭荡。田燕儿道:“此刻若杀了夫君,与赵氏结仇事小,浣儿之事大。眼下浣儿年幼,赵氏之权必会落入夫君的兄弟之手,他们不免顾忌浣儿,早晚必生加害之心。这样岂非害了浣儿?”伍封既知赵浣是自己的儿子,不免关心,问道:“赵无恤还年轻,日后自然还有子嗣,浣儿虽为嫡长子,但赵老将军能废长立幼,你怎知道赵无恤就不会?”田燕儿幽幽道:“我自有办法。”伍封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便放过赵无恤。”

二人走了回来,众人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见二人神情有异,惑然不解,又无人敢问。

田燕儿将赵浣抱过来,对赵无恤道:“夫君,先前我与龙伯解说,告诉他你并无加害之念,是以龙伯答应不再与你为难。”赵无恤心下感动,他一向疑心田燕儿心中暗暗喜欢着伍封,此刻听来,见她十分维护自己,显是自己以前误会了她。田燕儿又道:“不过今日之事,龙伯一下子也难以排解,今日燕儿想请龙伯与夫君当众立誓,终身不相侵害。虽然此刻龙伯未必情愿,但时间久了,龙伯也会理解夫君的难处,早晚能再续兄弟之情。”

赵无恤心道:“燕儿定是见龙伯手段了得,怕他日后来害我,是以如此。龙伯是个守信之人,若是当众立誓,日后便不会来杀我。”点头道:“如此最好,眼下大家心情不好,稍不小心便易冲动出事,此刻立盟,等过些时日龙伯冷静下来,我再向龙伯陪罪。”伍封沉吟片刻,既为赵浣考虑,又不愿意真的与赵氏为仇,心道:“结盟对两家无伤,只是见了赵无恤今日之所为,这朋友是永远交不上了。”也点头答应。

二人便当着众人立誓,互不相害,誓毕将手握在一起。田燕儿抱着赵浣,脸上似喜似忧,将赵浣恋恋不舍地交给楚月儿暂时抱着,自己伸出手来,在伍封和赵无恤互握的手上抚着,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柔声道:“龙伯,日后浣儿的事还望多多费心。”伍封心知其意,不住点头。田燕儿又对赵无恤道:“夫君,看在燕儿面上,你不可让浣儿受了委屈。”赵无恤不解其言下之意,愕然道:“这是自然。”

田燕儿看了看伍封,脸上露出笑意,缓缓倒了下去。楚月儿惊呼道:“燕儿!”直扑上前。伍封与赵无恤都大吃一惊,脱手松开,都伸手去扶,骇然见田燕儿胸口插着一口短匕,深至没柄。原来她知道楚月儿眼尖,先前故意将赵浣交给她时,悄悄拔出短匕握在手中,趁伍封与赵无恤握手设誓时,插入胸口。而这短匕,却是她随伍封在莱夷破盗,由夫余贝的藏兵中搜出后伍封所给的。伍封看着这短匕,又想起赵飞羽自杀用的铁笄,心中剧痛之下,又生出百般无奈的感觉。

赵无恤大哭道:“燕儿!”田燕儿微微笑着,眼光却瞧着楚月儿怀中的赵浣。赵无恤以为田燕儿怕伍封日后毁誓,才会以死向伍封相托,以保证自己父子安全,哭道:“燕儿放心,今日我便立浣儿为嗣!”当下对高赫等人道:“你们听着,自今日始,浣儿便是我赵氏的嗣子。我死之后,赵氏上下当奉浣儿为长。”高赫等赵氏士属将这一切看在眼中,都与赵无恤一般的想法,以为主母是为了赵无恤的安危而以死相托,心中敬服,齐声答应。

伍封忽地明白田燕儿为何会说有法子让赵无恤立赵浣为嗣。其实她早就知道自己因她之故不会去杀赵无恤,而赵无恤也不会不惜得罪齐国来杀他。她故意让二人立誓,赵无恤感念其维护之心,必定会立赵浣为嗣。其实她自杀并非为了赵无恤,而是因为她自己身为赵浣和田白的母亲,让儿子认他人为父,而感到对不住伍封;她身为赵无恤的妻子,却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因此又感到对不住夫君。本来,她如果不将事情说出来,便不必让自己陷入两难之地,可她终于告诉了自己。楚月儿见他脸色变幻,暗暗耽心,抱着赵浣走了过来,将赵浣交给赵无恤。

伍封心中一个又一个念头闪过,此时也分不清是欢喜、是伤痛、还是沮丧,这一日之间,一连四个故人去世,其中有自己曾深深爱恋的赵飞羽,也有一直暗恋着自己的田燕儿,有由敌人变成朋友的任公子,有忠义朴实的家臣。悲伤之余,他又忽然发现自己多了两个儿子,又不知道是否该为此欢喜。此刻心情之复杂,让他觉得一切都是混乱不堪。忽觉郁结难解,无以发泄,禁不住仰天长啸,声若龙吟,众人仿佛从他的啸声中听出无穷无尽的悲戚、愤怒、无奈,不少人闻之泪下,周围的树木被啸声震得簌簌而颤,绿叶飘落。

这时,楚月儿的小手伸了过来,紧紧握在伍封手上。伍封心意渐平,看着天上的清冷的月色,沉静地道:“月儿,我们下山去吧。”二人飞身上马,伍封回头看了看赵无恤抱着的赵浣,长叹一声,黑龙青龙展开四蹄,飞驰下山。

途中伍封小声将赵浣和田白是他儿子的事情告诉给楚月儿,楚月儿惊讶不已,垂泪道:“原来如此,四小姐真是可怜。”二人回到山下,梦王姬和妙公主等人见他神情抑郁,追问之下,才知道赵飞羽、田燕儿、平启都死了,无不垂泪。

伍封让小鹿觅一个空旷地,就在山下扎营,自己痛饮了一番,连甲胄也未卸,倒头大睡。众人知道他心情不好,谁也不敢打搅他。

次日一早,赵无恤前来求见,伍封让小鹿带他进营,只见赵无恤抱着赵浣,神情落寞,两鬓见白,一夜之间似乎老了许多。赵无恤道:“龙伯,在下已将家姊和平爷火化,骨骸埋于魔山之上,那根铁笄家姊甚为钟爱,始终不敢放手,也一起葬了,就象燕儿手中的短匕一样。燕儿也准备葬于魔山,日后在下死后,也归葬此山。”

伍封道:“燕儿府上养了些小鹰,如今已成大鹰了吧?”赵无恤道:“是啊,燕儿对这些鹰十分喜欢,在下想回去之后,派人将大鹰携来,就在这魔山之上放了。鹰若有知,或会时时来此探望燕儿。”伍封点了点头,让春雨将晋定公赐给他的“龙伯”金牌觅出来,挂在赵浣的颈上,道:“这牌儿便交给浣儿,日后有人敢对浣儿不利,便是存心与在下过不去。”他有了天子所赐的“龙伯”金鼎,这金牌便用不上了。

赵无恤大喜,心忖赵浣有了伍封这靠山,就算是智瑶也不敢轻易得罪他。楚月儿上来将赵浣接过去,抱着玩,甚是亲热,其他人以为用赵浣是田燕儿之子的缘故,是以伍封和楚月儿对这小孩儿十分喜欢,殊不知这孩子竟是伍封的儿子。

伍封与赵无恤二人说了一会儿话,赵无恤见伍封有一句没一句地胡乱应对,心知发生了这么多时,一时之间想回复以往的交情极难,道:“眼下战事激烈,散兵游勇四窜,龙伯家眷不少,还是请到城中暂居。”伍封问道:“代事何日能定?”赵无恤道:“灭代只在旬日之内,但要尽数平息代境非三月不可。不过在下不敢耽误龙伯的行程太久,龙伯若能在城中居上一月便可以走了,届时在下派士卒送龙伯回齐国去。如果眼下要走,在下也会派士卒相送,只是途中难保不会出事。”

伍封沉吟片刻,道:“那就一月之后再走,不过这城中在下不宜去。阁下刚刚攻下此城,城中未必平息,在下想移往魔山之上,便不会阻碍阁下的灭代大事。”赵无恤点头道:“这也好,代人不敢上这魔山,在山上反而更加安全。”

这时,赵浣被妙公主逗得哈哈大笑,这小孩儿之笑声甚是有趣,伍封与赵无恤不禁都看了过去,脸上露出笑意来。

上午伍封一众便移上魔山,赵无恤亲送上山,田燕儿的棺椁仍放在山上。赵无恤怕伍封生疑,只留了十个侍女守护棺椁,其余赵氏士卒尽数撤下山去。赵无恤抱下赵浣下山时,道:“龙伯,在下事忙,未必有暇来说话,请勿见怪。”伍封点头道:“你去吧。”

山上屋舍齐备,又有溪水,只有一条山道上山,伍封让士卒安置,让庄战、小鹿、鲍兴、商壶带人轮流守住山道。赵无恤派人送来大量衣物食物,每日都有馈送。

十多日后,任公子的骨骸也被送上魔山,葬于赵飞羽的大穴之中,二椁并排葬入,平启和小非的墓穴分别离二人墓穴三十余步,似乎仍然为二人守护。田燕儿的棺椁也放在不远处的屋室之中。伍封每日在山上守着这几位故人,心境渐渐平复。

这些日子伍封并不怎么管事,众女却没有闲着。这魔山甚是怪异,每到夜间便阴风阵阵,虽然已经到了盛夏,山上却十分冷清。楚月儿见这魔山是剑中圣人支离益昔日所居处,怕支离益藏身在山上某处,每日带人在山上搜寻,始终未见有何异处。这日说起在山上见到一个深洞,壁上刻着“蛇窟”二字,只不过洞内并无蛇。伍封听在耳中,也不甚在意,顺嘴道:“支离益以蛇练功,说不定便在这洞中。”

他们日常的起居饮食皆由妙公主安排,梦王姬每日派人下山打探消息。不断有消息传到山上来,是以众人都知道赵氏伐代的详情。原来,赵无恤的两路大军齐进,日夺三城以上,只八九天便占了代国全境。其后,赵无恤将大部分士卒调回邑地以防智瑶,只留了万余人扫荡各处残存的代军。代人既无首领,又无名将,是以抵抗并不激烈。赵无恤在各城邑另派城守,命赵周镇守代地。不到一月,代事悉定。赵无恤不依丧期守制的古礼,偷袭灭代,计谋兵略十分巧妙,以至在极短的时间便灭了代国,令天下震动,从此列国之间信义渐少,尽展权诈之能事。

这日,伍封正与众妻妾说话,梦王姬叹道:“代本古国,有周之前便存,想不到旬日而灭。”伍封点头道:“如今天下争强,列国倾轧,日后小国之灭只怕是常事。”妙公主道:“那屠龙子是代国前王,眼见代灭,怎么毫无动静?”伍封道:“他是天下第一的剑术高手,剑术争雄自然是无人能敌,但遇到这种事,他也是有心无力。”楚月儿道:“我们在魔山日久,也不见支离益的动静,甚是奇怪。”

正说话时,鲍兴来报:“赵无恤求见。”伍封迎了出去,赵无恤道:“让龙伯屈居此山许久,在下甚觉惭愧。眼下代事已毕,龙伯可以回齐国了。在下拟派高赫领三千士卒送龙伯回国。”伍封道:“何用这么多人?”忽想:“这人派三千人送我,莫非是想趁机偷袭齐国?”转念又想:“齐国之势力胜过代国十倍,就算他偷袭,也不能轻易得手。为安全计,还是不用赵氏士卒为妙。”遂道:“在下有数百勇士,倒不怕有人敢为难。我们还是自行回国算了,不劳阁下费心。”赵无恤道:“这事理当……”,忽然明白伍封对他的猜忌,改口道:“既然如此,在下便不勉强了。龙伯一路小心,日后有用得是在下的地方,尽管吩咐。”让人拿了二十车礼物上来,伍封推辞道:“在下资用足够,何用诸多礼物?没的让人以为我曾与你同灭代国,才能分此财货。”赵无恤叹了口气,道:“龙伯始终不肯见谅。”挥了挥手,两个侍卫拿了两面大干上来。赵无恤道:“在代王宫中觅到了这两面金铁大干,坚硬之极,又只有一个圆盾般重,相当难得,在下寻思此物用起来不大方便,但宫中秘藏必有其道理,便送给龙伯做礼物,看看有何异用。”

伍封见这两面干各有一丈高,五尺宽,黄灿灿的如两扇门,上面的花纹十分精细,心忖的确大了些,若放于战船上,这种大干便极方便。道:“此物可能用于战船上好些。”让鲍兴接了过来。赵无恤怔了怔,笑道:“龙伯说得是,或真是用于战船上的东西。”侍卫牵了匹黄马上来,正是伍封送赵飞羽的那匹黄龙。赵无恤道:“听说这黄龙是龙伯送给家姊的坐骑,眼下家姊已经不在了,这黄龙不大肯进食,只好还给龙伯。”伍封看着黄龙,想起叶柔和赵飞羽都曾骑过此马,眼下战马仍在,佳人已逝,忽然悲从心来,黯然落泪,让鲍兴将马牵走。

赵无恤身后又有十几个侍女提着大笼上来,笼中装着的全是大鹰,想必是田燕儿平日所养的那十几头。侍女到了空旷处,打开大笼将鹰放出来,这十余头大鹰在空中低低的盘旋,不住鸣叫,其声甚悲,良久方才飞走。赵无恤看着那些鹰,忽地流泪,长叹一声,带着人下山去了。

赵无恤走后,伍封等人打点行装,穿好甲胄,午饭后动身下山,往东而去。伍封见庄战在前出发,渠牛儿骑了匹马跟着,腰上横着一条长柄铜钺,手中举着周元王赐给伍封的“龙伯”大旗,公敛宏骑马执钺守在渠牛儿身旁。他们这钺并非军中常用的武器,而是宫中侍卫手中执着为礼仪用的长钺。

伍封愕然道:“渠牛儿和公敛宏骑术大有长进,他们会使钺么?”楚月儿道:“这些日子在魔山上人人都练骑射,渠牛儿和公敛宏既是掌旗,可不能轻易被人夺了旗,有盛夫君的脸面。小战便教了他们一些剑术,小兴儿还教他们二人几招斧法,只不过没有斧子,便在魔山宫室中找了两条长杆铜钺,他们在马上还能挥弄几下长钺。”伍封让这二人掌旗本是临时之举,因手下人少,又不愿意让善战的勇士弃长就短去掌旗,才会随便找出了两人来,想不到这两人能珍惜机会,居然还学了一点本事。

伍封二月从成周出发,到常山时已是四月夏天,又在魔山上停了一个月,眼下已经到了盛夏天气。若非途中有事,此刻差不多要回到齐国了。

人马行不到十里,数十骑人马由南面飞赶而来。小鹿急命士卒策马排开,以防有敌行凶。楚月儿看了一阵,道:“是二哥。”策马迎上去,将他们引到到近前,果然是柳下跖带着数十骑中山铁骑。

伍封大喜,上前道:“二哥怎么会来?”柳下跖道:“兄弟,家师前天忽然到了我府上,昨日一早便不辞而别。虽然他未说要去哪里,但听他的语气,必定是冲着兄弟而来!”

伍封吃了一惊,道:“屠龙子果然来了!”妙公主道:“我们有四百多人,怎会怕了他一个家伙?”柳下跖道:“我知道兄弟现在剑技大进,不过比起家师来,只怕仍有不足。就算只有他一人也不可小觑,家师劫杀不成,大可以偷营行刺,就算有千军万马,也挡不住家师一人一剑。”他语气说得委婉,伍封心中却明白得很,自己与支离益比起来肯定是相差极远,支离益若想来行刺,当真是无人能够抵御。

伍封道:“令师既要杀我,前些时为何不来?”柳下跖道:“家师为了对付兄弟,新炼了一柄魔剑,叫作蛇剑。家师从不自夸,我虽然未见到这柄蛇剑,但听家师言下之意,对此剑极为得意,还胜过屠龙剑,那自然是件极可怕的兵器。”伍封暗暗心惊,道:“令尊的屠龙剑在其三宝之中名列第一,这蛇剑更胜过屠龙剑,想是更为骇人。”柳下跖点头道:“此剑费了家师年余时间,家师为了此剑又闭关苦练,重练了套新的屠龙剑术。单看家师眼中的神气,便知道他老人家的武技更有精进。”

伍封道:“令师想是为了制剑练技而隐居,怪不得代国被灭了也不见他出现。”柳下跖叹了口气,道:“家师本事再高,终是一人,怎能挽回灭国之命运?”伍封点头道:“这也说得是。”柳下跖道:“家师曾想去刺杀了赵无恤,但转念又想,杀一人赵氏仍存,而且如此一来,赵氏不仅会继续兴灭代之师,更会虐杀代人为赵无恤报仇。为代人考虑,家师只好隐忍在心。”

伍封苦笑道:“赵氏灭代令师只好坐观,可对我却不肯放过。”柳下跖道:“家师必定守在兄弟往齐国的途中。是以我急忙赶来报讯,兄弟务要改道,决不可往东南入齐。本来我想亲送你往齐国去,但赵氏灭代,天下震动,万一他凭得胜之军伐中山,后果堪虑,是以不敢远离中山。何况你们双方一是师父、一是兄弟,我夹在中间也不好自处,今日我跑来报讯,家师知道后必定会大加责怪。兄弟,二十年后,你或可与家师一战,此刻却难以胜之,便听我的话,改道避让为上。”伍封道:“二哥说得是,我可从没当过自己是天下第一。我听你的话,这就改道。”柳下跖点头道:“你能不逞匹夫之勇,可见你比数年前冷静成熟得多,我便放心了许多。你一路小心,我先走了。”

他将战马圈上来,在马上向楚月儿等女拱手道:“各位弟妹,一路上多加小心,柳下跖告辞了!”拨转马头,率着铁骑向南而去,片刻便消失在天际。

众人见他倏来倏去,行事干脆,果然是纵横天下的风范,暗暗佩服。

伍封沉吟片刻,到了梦王姬的马边,问道:“王姬,如果你是支离益,会在何处等候我们?”梦王姬想了想,道:“我肯定会守住东路,但我又会耽心你折而往南,借中山人之力,是以南面也会派人守候。”伍封道:“如果他带着士卒,定会如此。若只是单身一人,我便疑心他是明知道二哥与我交好,故意透点口气,让二哥来通知我改道。是以他必会往南面守候,东面反而安全些。”

妙公主道:“那我们仍往东行,便不会上他的当。”伍封沉吟道:“我未见过支离益,不知道他的计谋手段,这只是猜猜,万一他真的在东面又如何是好?如果一路上只有我和月儿,便不会怕他。可你们与我在一起,我便有些难办。要不我和月儿单独将他引来……”,旋又摇头,道:“万一他擒了你们一人为质来要胁,便大大糟糕。”

梦王姬道:“何用这么犹豫,不如折而北上入燕,我们与燕国世子克有交情,大不了借数千燕军护卫回齐,实在不行了,还可以由燕国乘船,直接由海上回莱夷诸岛上。”伍封笑道:“是极,往北这路程便远了数倍,须得兜个大圈子,支离益万万料不到我会如此。只要我们轻车简行,他可不大容易追上来,要追上时只怕已经是燕国的地头了。”妙公主道:“我们岂非太过示弱了些?”伍封笑道:“何必与他相争?这人是剑中圣人,我也无意与他一较高下,权当是怕了他也未尝不可。”梦王姬赞道:“夫君年纪轻轻,却能如此忍让,的确难得。”

伍封命大家改道,往北疾驰。一路上经过好些城池,赵氏新任城守带了士卒出来迎接,伍封都是过城而不入。数日之后转而向东,往燕国而去。此时途中渐见荒凉,农田固然未见,连树木也少,只见漫山遍野的都是开始发黄的浅草以及随风滚滚的黄沙。

这日晚间觅了个有水的地方按五行阵法扎营,暂歇用饭,梦王姬自看帛书,妙公主等人见她十分恬静,将她硬扯起来,由木盒中觅些海贝来把玩。此时钱币虽然盛行,但海贝仍是通用的币类,梦王姬虽然常见,但这些海贝是伍封和楚月儿在海底玩时捡来的,格外的美丽,令梦王姬大生兴趣。

楚月儿忽地起身,出帐四下观望,神色十分凝重。伍封跟了出来,他从未见过她如此,问道:“月儿,怎么……?”楚月儿缓缓道:“月儿忽然觉得有些心悸,只怕是……”,话未说完,庄战神情紧张地飞跑来道:“龙伯,夫人,营前死了七八个勇士!”

众人吃了一惊,伍封等人连忙随他去看,只见营寨前面道上有七八个倭人勇士倒卧,伍封细看了一阵,见他们尽数死了,身子缩小了几乎一半,颈上只有两个小小发齿印。伍封蹲下身检视了片刻,站起来面色沉重,道:“支离益来了!”

众女见这些人死状可怖,无不心惊,妙公主惊道:“他们……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伍封道:“代地素有吸血恶魔的传说,其实这恶魔便是支离益。这几位勇士身上只有一处齿印伤口,是被支离益将全身的精血气力吸了去。”他看了看周围的勇士,见他们脸上尽露悲伤和愤怒之色。这些勇士自从跟随伍封以来,转战各地,从未有败,今日却无声无息死了七八人,不免愤怒之极,恨不得觅出这支离益、将他斩成肉酱。

伍封飞身上马,提着铁戟道:“你们小心,我四下去瞧瞧!”楚月儿忙道:“月儿陪你去。小战、小兴儿,你们守护王姬和公主!”她也上了青龙,执着笔管矛,与伍封并骑而行。趁着天色未黑,二人策马在营寨四周疾驰一圈,只见四周黄沙莽莽,浅草苍苍,并未见到其他人影。

伍封二人骑马回来,楚月儿心惊道:“这屠龙子好生奇怪,杀了数人便不知所踪,诡异之极。”伍封道:“我猜他必在附近窥探,这人身手高明,我们的勇士身手不弱,这人竟能无声无息入营连杀数人,非同小可。”让人将这八名勇士安葬,沉吟良久,道:“我们低估了支离益的本事,这人比我们想像中还要厉害。眼下被他追上了,我们便得好好与他周旋。”

楚月儿道:“周围的草地甚浅,要藏身也不容易,我们却见不到他,莫非这人能够隐身不成?”梦王姬忽然脸色微变,道:“是否这人已经潜入了营中?”伍封道:“不错,这事须得小心。”将庄战等人叫上来,道:“支离益既然已经来了,我们也不用急着赶路。小鹿儿,你叮嘱勇士,轮流当值,多设营火,见了支离益不要硬拼,用连弩来对付他。好在水源便流经营内,无须外出取水。”寻思小鹿的刀法甚好,但比支离益还差得远,又让庄战当小鹿的副手,二人同驻一帐。虽然庄战的剑术比小鹿要高明些,但他不知兵法,比不得小鹿久在军中的经验。伍封又道:“小兴儿,你与老商、小刀、小阳带着铁勇和遁者守护大帐。这大帐是一营之首脑,如有闪失,必会乱了营寨的五行章法。”又叮嘱妙公主和春夏秋冬四女道:“王姬不会武技,你们要小心护着她。”

安排之后,伍封与楚月儿出了大帐,小心往营中各处搜寻。他们不敢轻忽,都是一手执剑,一手拿着火把,前往每帐细看,连辎重马棚都不放过。细细看了一遍,未见异常。

伍封奇道:“支离益莫非不在营中?”楚月儿道:“这人定是……”,才说几个字,便听营门前有人惊呼呐喊,伍封与楚月儿都变了脸色,急跑过去,只见营门处又死了五人,模样与先前死的人相似。

庄战道:“龙伯,先前这几人正想在门外添火,也就是出营十余步,便被人杀了。”伍封问道:“可曾见到支离益的模样?”小鹿与庄战都摇了摇头,问周围的勇士,居然无一人见到过行凶者。原来这五人刚出营门,营内一堆篝火忽然爆响,众人不免回头看看,也就是一扭头间,这五人便被杀倒地。旁边的勇士脸上隐隐露出恐惧之色,伍封暗暗心惊,这些勇士都是身经百战之士,平时从未有过惊惧,此刻竟然因支离益诡异之计的杀人之法而感到害怕。

伍封不禁叹道:“怪不得支离益开创董门,这种神出鬼没的刺杀之技,委实是骇人听闻。”庄战道:“既然五人在营外被杀,为何营内的火会爆响?总不至于支离益能分身为二吧?”楚月儿叹道:“这事也不难。”她捡了一小段枯枝,向营外的火堆中弹过去,便听“嗤”的一声,枯枝飞射入火,溅起小小的一朵火花来。众人见她这么一弹,枯枝如同箭矢飞射,劲力惊人,心忖这段枯枝若是撞在人身上,必定是深入骨骸之中,暗生敬意。

伍封见周围勇士脸上的惧意大减,暗赞楚月儿的细心。正要说话,又听中军大帐处发出女子惊呼之声,伍封吓了一跳,连忙与楚月儿往大帐前跑去。

只见帐外不远处又死了三人,除了一个侍女外,还有一名铁勇和一个遁者。这铁勇和遁者的身手远胜过其余勇士,居然也是被一招杀了。巫金等五名遁者首领正蹲在尸首旁边垂泪,庖丁刀颤声道:“这支离益简直是魔是鬼,绝不是人!”

伍封额上见汗,凝视尸首良久,回头见春夏秋冬四人脸上也显出惧意来,不禁怒发如狂,大声叱道:“支离益,你这鬼鬼祟祟的小人,给我滚出来一决高下!”他一时蹲在尸首旁看一阵,一时起身在帐前来回走着,手中长剑挥舞,踏得黄沙乱飞,口中不住喝叱。

众女见他大见失常,无不担心,楚月儿上前握住伍封的手道:“夫君!”梦王姬上前小声道:“夫君,你若乱了章法,还如何对付支离益!”伍封怒道:“我非觅他出来不可!”气哼哼牵着楚月儿入帐去。

梦王姬暗暗叹气,让巫金等人去安葬三人,与众女追入帐去,却见伍封镇定如恒,正与楚月儿小声密议。梦王姬愕然道:“夫君,你这是……”,伍封向她们霎了霎眼睛,故意大声喝道:“我要将这家伙碎尸万段!”用手指轻按嘴唇,示意众女不要说话。众女这才会意,知道伍封是故作失态,实则心中已有定计。

此刻已是三更之时,众女在帐中胡乱倒卧,伍封气哼哼出了帐,按剑坐在大帐外的营火旁,他不时地挥动手中的长剑,旁人看在眼中,都觉得他心烦意乱,怒气难扼。

眼下快到天亮时,忽听一人大声道:“在这……”,一个“里”字还未说出来,二人由黄沙中冒出,其中一人摔落地上已经死了,软绵绵地缩成一团,正是伍封营中一名善土遁者。

另一人正站在离营火三丈外的黑影处,这人身材极高,几乎与伍封相似,身穿黑色大袍,一头长发披落脑后,在风中不住的漾动,这人往那里一站,便如一口剑、一条长矛,冷森森的杀气似乎使这大帐四周变得十分寒冷。一见此人,伍封心中不自禁地生出一缕惧意,觉得眼前这人有一种雄霸天下、所见披靡的气势。天下间除了屠龙子支离益外,绝对再没有人有如此骇人的杀气!

伍封叱道:“支离益,你果然是藏在土里!”支离益往前才走一步,鲍兴不知从何处闪将出来,手挥大斧向支离益当头劈下,道:“好你个……”,支离益大袖一挥,便听“叮”的一声,鲍兴“哇呀”一声怪叫,跌出了三丈之外,正好落在伍封身边,一时爬不起来。

伍封本想扑上前去,又耽心鲍兴,忙低头看他,只见这小子口中哼哼叽叽地,大斧撇在一边,兀自爬不起来。也就这么一耽搁,支离益似乎脚下未动,巨大的身影却移前了两丈。

这时巫金、巫土、巫木、巫水、巫火五个各执其怪异的兵器向支离益围上去,只听金属相击三下,五人也如鲍兴般跌了出去。伍封心大惊,这五人的遁者之首,身手虽不及鲍兴,但五人加在一起,至少敌得上两个鲍兴,不料眨眼间便败,心忖:“他们五人有五样兵器,就算一招击退一人,我也得用五招,怎么只听见三声碰击?”

此刻支离益又移上了两丈,刚好在大帐门口,忽听帐中娇叱,春夏秋冬四女倏地闪出来,四口刀织成一片刀网,向支离益绞落。支离益见刀法甚奇,如同阵法,不禁“咦”了一声,身形闪动,四声脆响之后,四女如同四片落叶向四周飞落,秋风飘落的方向正好对着伍封,伍封正抢身上来,见夏阳撞过来,忙伸手接住,见她面色苍白,眼神中大见惊恐。

支离益一闪身间,已在伍封身前一丈多处,只见他大袖扬起,火光映动下,他袖中一件细细的物什闪着粼粼的寒光。伍封便觉支离益手中那物什就像已经斩落一般,仿佛就在头顶之上,寒意激得眉毛竖起,可此刻支离益还在伍封身前一丈多外,居然已经有如此威势,若真的在身边,还不知道会有如何感觉!伍封心中大惊:“剑气!”须知武技之道讲究用力,剑术的绝顶高手常能将力透剑外,数寸谓之剑芒,数尺便是剑气。不过能用剑芒剑气者甚少,想不到支离益的剑气能及丈外,也就是说,他的剑能伤及丈外之人!

虽然一连受到三次拦截,支离益的脚步却未有丝毫阻碍,径直飘上来。忽见剑光闪动,一条白影从天而落,长剑已经向支离益头顶刺下来。支离益喝了声:“好!”剑刃碰响,不消说,这由天而落的自然是楚月儿。

伍封忙将夏阳轻轻放下,也就是这么一俯身之间,便听兵器碰响了十余次,等伍封起身时,便见楚月儿已经被支离益逼得袅然飘落在数丈之外。

伍封心中大骇,心忖楚月儿的剑术至少及得上自己一半,以她的快剑竟然只交手了十余剑,也就是五六招便败,这支离益的剑术之高当真是难以想像!

伍封抢身上前,正好支离益也飘身上来,伍封不等支离益动手,早已经一剑劈下去。支离益赞道:“好!”一物由他大袖中什出来,在伍封的“天照”宝剑上敲了一下。

伍封心中一悸,只觉手臂震动,虎口生烫,剑势立时被阻住。他天生神力,自从习吐纳之术后,气力与日俱增,尤其是到了“龙蛰”神境后,气力之巨连自己也不敢相信。可这支离益的气力竟似比他还要大,怪不得以鲍兴的蛮力也被支离益一招震飞在三丈之外。

伍封大喝一声,跨上一步,再摧剑势,长剑斜落。支离益见伍封剑势被他所阻,居然不必再凝力换招,就这么再摧力之下,竟将先前的剑势又续了下来,两招变成一招。不禁赞道:“好剑术!”也侧开身子,他这一侧身,也未见他动步,却飘开了数尺,避开了伍封的剑招。支离益闪身之时,手中那兵器向伍封颈是刺来,如同一件活物般游动,速度奇快,与他闪身的动作熔在一起,这兵器又像在空中划过一般。

伍封此刻终于看清了支离益手中的这件兵器,心中突地惊跳了一下。原来支离益这兵器粗看外形如剑,但剑身甚细,长约六尺,弯弯曲曲的似有细麟,剑头是一个张开的蛇头,露出两根蓝森森的长牙,怪不得被杀的人颈上有两个齿印。这剑细看又不像剑,仿佛是条活蛇,天下间哪有用活蛇当兵器的,活蛇又怎能当兵器?但若不是活蛇,又如何能吸人精血呢?

伍封见蛇头向颈上游来,心中暗惊,此刻他的长剑劈了个空。他自从练成“无心之诀”,手动之快远胜心念,根本不必去想用何招,身体已有反应,此刻拧过身子,借腰力将剑势横转,向支离益拦腰斩去。可支离益的剑速决不比他慢,又是先发,是以伍封这剑虽然离支离益只有两尺,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眼见剑头已尽,伍封的左手早已经抬起来,五指弹打,将剑头弹开,他见剑身无刃,顺手向剑身上抓去。可一抓之下,便觉得滑腻腻甚不就手,虽将支离益的剑势止住,却没能抓紧这剑。

此刻他总算弄清楚了两件事:一是支离益手中的这口剑的确是金属打造,绝非活蛇,但这金属甚怪,既非青铜,也决不是精铁,似是数种金属混铸,坚韧之极,是以他五指急弹,却不能如常般将剑击碎;二是此剑虽然是金属所制,却好像有活蛇的习性,因为他的手触到剑身时,这剑竟会自行的扭曲躲避。

支离益“咦”了一声,手腕轻翻,剑头立时弯了下去,如同长蛇般向伍封的剑身啄了一下,将伍封的剑撞开了尺许。这一招甚奇,伍封不禁惊道:“怪哉!”不料支离益手中的剑却顺势沿“天照”宝剑附了上来,如同长蛇缠树一般,剑头向剑格后伍封的手上刺来。

伍封猛抽剑时,却被支离益剑上劲力缠住,只抽回了一尺多,又被支离益的剑头游上来。伍封要想保住这手,唯有弃剑一法,可在支离益面前,弃剑岂非是主动送命?左掌向支离益肩头扣下来。支离益侧了侧身,躲过伍封的五指,蛇剑仍然缠在“天照”宝剑上。眼见蛇般的剑头离虎口不到二寸,伍封情急之下,猛地松脱了剑柄,手心手背急转,拨动剑柄,长剑顺着支离益蛇剑攀附的方向急转了数圈,不仅避开了蛇头,长剑还挣脱了蛇剑的缠绕。以支离益的剑术见识,也未见过这么怪异的用剑之法,忍不住又赞道:“好剑术!”

伍封再握剑柄之时,并没有将剑抽回来,反而劲力内贯,向支离益胁下刺过去。支离益蛇剑荡了荡,向伍封的剑身上横击。他这剑如同软鞭,软中带硬,再加的他奇异的运剑之法,剑身相碰,剑头打弯,立时向“天照”剑上缠下来。

伍封早就觉得支离益剑上的劲力古怪,不仅力巨,而且带着奇异的缠饶之力道,自己的剑势陷进去,就像人踏进了其深及膝的泥泞地中一样,缠缠绕绕、拖泥带水,总是不能尽力,而且速度也慢了许多。这还只是被蛇剑一缠的效果,若是想先前般被攀附住,力道便会被化了去,如同泥牛入海一般。而支离益却不会因此减了攻势,因为他的剑曲直如意,缠绕之际,剑头仍能向自己猛刺。

伍封知道自己终于遇到了平生最难应付的剑手,支离益剑上的力道虽然诡异,但却有着堂堂正正的剑势,令人产生难以抵御之心。头念一动,飞身而起,施展行天之术,将“行天剑法”施展开来,尽用进手的招式。支离益长笑一声,也飞身而起,蛇剑相击,便听叮叮当当剑击之声,伍封全力施展“无心之诀”,以求剑快,身形在空中变化多端,每见支离益的剑头绕上来,便抽剑变招。

伍封本想以绝妙的行天之法取胜,可这支离益的“屠龙剑术”也能凌空使剑。伍封当日在卫国初见颜不疑飞来飞去的“屠龙剑术”时,便觉不敌,其后自己练成了“行天剑术”,能借天力,颜不疑一跃之间使出十余招的“屠龙剑术”便不见威力、反见其弊了。如今伍封与楚月儿都练成了合于天力的“御风”之术,可以任意凌空御风,剑上的劲力不比站在地上使剑弱,心忖支离益的“屠龙剑术”肯定比颜不疑高,但无非也是靠一跳一跃来凝聚力道。

谁知道这支离益不知道练过何术,在空中飘行虽不如伍封如意,速度却比伍封快,而且剑上的劲力竟然丝毫不减,反而还更为快捷。交手十余招后,伍封被支离益的劲力受逼,眼见抵挡不住,被迫飞退,支离益身法更快,飘身追上。

伍封暗暗叹息,心知自己比起支离益的剑术来相差甚远,今日必然难保。眼见支离益一剑刺来,伍封不及其身法快,只好用剑相格,“叮”的一声,长剑已经被缠住,拔脱不开。正危机间,忽然白影闪动,楚月儿由支离益头顶划过,长剑刺下。

这一剑来得甚快,支离益身法不如楚月儿和伍封灵动,闪开已是不及,只好抽回蛇剑,剑身向上弹去,将楚月儿的“映月”宝剑弹开。按理说,这一剑相弹,楚月儿当被后震才是,可支离益的力道委实怪异,楚月儿反觉得一股大力将她下拉,袅然而落。

支离益适才将伍封逼得手忙脚乱,长剑受制,眼见便要得手,却被这丫头阻住,气恼之下,哼了一声,手起一掌向楚月儿拍去,掌上劲力弥漫,一掌上击,如同一面圆盾般向上直推。伍封和楚月儿都吃了一惊,想不到支离益也擅空手格击之法!伍封最擅空手之技,一眼便看出来,虽然由支离益这一掌不如自己的高明,却不会次于楚月儿。何况他掌上劲力不小,绝对要胜过楚月儿手上的力道。急展身形,向支离益逼击。

楚月儿被支离益的劲力牵引下拉,她的御风之技合于天力,略沉了沉又再上飘。虽然她挣脱了支离益的怪异力道,但毕竟是慢了些,眼见支离益的手掌由小而大将要拍至身上,只好伸出二指向支离益掌心上点下去,这掌心之上有个要穴名叫“劳宫”,楚月儿深悉医术,知道这“劳宫”穴伤了,手掌便大受损伤,日后掌力便难以聚合。楚月儿心忖既然脱不开身,拼着就算被支离益一掌击得筋骨尽碎,凭自己的二指之力也必定伤了支离益的手掌。

支离益便觉手心上受到一缕凌厉的下刺之力,心中暗惊,想不到这小丫头手指上的劲力骇人,就算自己一掌将她打死,但手掌受伤也必然不轻。急忙中收回了手掌,趁楚月儿身形将展未及展时,蛇剑向她刺过去。他的剑势奇快,楚月儿只好以剑相格,将蛇形剑头击开,那蛇剑荡了荡,在楚月儿胸前一点而过,虽然他剑上的劲力九成被楚月儿剑势卸开,楚月儿仍觉胸口生疼,被弹了开去。

此刻伍封已经到了支离益的身前,大喝一声,一剑向支离益拦腰斩去。他先前见楚月儿形势危急,惊骇之下,这一剑用尽了全身劲力。他们身在空中,“天照”宝剑映着地下火光,如同一道闪电般横射激荡,劲力奇大,卷起了一阵疾风。连地下附近的几堆营火也不禁火头上涌,猛地里暴长三尺之高。

支离益见伍封这一剑劲力奇大,也吃了一惊,回剑急挡,这一次被伍封劲力所逼,剑头不及缠绕上去,便被震得后退飞开。伍封得此之便,追上楚月儿下落的身形,伸手揽住,急落地上。

支离益这人实在了得,略退了退便急飞而下,仗剑向伍封头顶刺下。正在此时,便见眼前一花,数十样细小物什劈面飞来,在火光下映出五彩斑斓的光来。虽然来物不算十分凌厉,但其色彩令支离益吃了一惊,不知是何物。以他的身手,自然可以轻松将来物尽数击飞,可这色彩令他疑虑,不敢硬挡,只是退飞了两丈,挥大袖将这数十样物件拂得四下飞溅。他不消落地,旋又飞身回来,可见其身法之奇,似乎与伍封和楚月儿的御风之技有异曲同功之妙。

这就是这么一耽搁,便听妙公主娇叱一声,“簌簌簌”三声轻响,三只箭矢向支离益射去。支离益吃了一惊,挥剑相隔。

又听梦王姬道:“放箭!”立时间箭矢破空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支箭矢向支离益射过去,这自然是众勇士的连弩所发。相距如此之近的连弩相射,威力非同小可。支离益心知厉害,长笑一声,展身形向营外飞去,他如同一支漆黑的大鸟,大袖展动如翼,蛇剑格挡着箭矢,片刻间已经消失在夜空之中。

伍封耽心楚月儿,不敢去追,何况他就算能追上,也敌不过支离益的剑术,叹了口气,见楚月儿微白的小脸渐渐转红,向他微微一笑,这才放心。

伍封看了看天色,见天边已见一缕霞光,道:“天快亮了,支离益暂不会再来。”低头道:“月儿,你觉得如何?”楚月儿道:“没伤着。”旋又叹道:“这支离益力气太大,虽然只是一成劲力,威力也非同小可。若非吐纳有成,就算有‘金缕衣’护身,必受内伤。”伍封点了点头,道:“幸亏我们吐纳到了‘龙蜇’神境,筋骨密实,肌肉坚韧,否则便难以想像了。不过若无这件宝衣,只怕你的精血气力也被支离益吸走了。”楚月儿吃了一惊,道:“不是要咬颈子才会吸血么?”伍封摇头道:“若他用两头蛇吸血,多半是要咬人颈子,但用这古怪兵器便难说了。否则他的剑术定是攻人头颈,绝不会如此变化万方。这人练成这古怪的兵器,自然不是活蛇,只是竟能够如同活蛇般夭然灵动,甚是奇异。”楚月儿道:“我倒盼他用的是活蛇,活蛇便不敢咬我们二人,那便好对付他些。”

伍封见她丝毫无恙,放下心来,向周围看去,见梦王姬等人都站在一旁,神情依然紧张。伍封问道:“可有人受伤?”鲍兴道:“都没怎么伤着,只是巫木、巫火的虎口给震裂了流血。唉,这支离益好生厉害,小兴儿连一招都递不上去,被他在颈上咬了一口。”伍封大惊,道:“什么?”鲍兴笑道:“无妨。”他掀开颈上的领口,只见里面亮闪闪套,颈上不知套着何物。鲍兴道:“幸亏小人预先找了根镶铜的革带套在颈上,若非这东东便与那些死了的勇士一样了。”

伍封道:“你倒是聪明,不过支离益的剑术并非只攻颈子,而且他要吸人精血力气,也不限于颈子。”妙公主问道:“先前死的人都是被咬了颈子,夫君怎知道他伤了人其它地方也能吸人气血?”伍封道:“你想,支离益怎会放过我和月儿的气血不吸?他得了我二人的气血,岂非远胜过杀其他人?他的剑气能及丈外,是以身在丈外便能伤我们,但他却不用剑气,是何道理?定是因为剑气伤人不能吸取精神气血,非得剑头触及才行,否则我们怎敌得过他十余招?只不过他惯了攻人颈子,就像我与人交手喜欢用剑下劈一样,这并不是我用直刺的剑招不能对敌,而是习惯了下劈。是以支离益在小兴儿身上一击不成,便猜到了其中的奥妙,后来他与雨儿她们、巫金五人和我们交手时都不再向颈上用招,便是以为我们颈上都用物护着。是了,先前是谁掷出物什,将支离益吓得退了?”

妙公主笑道:“这是王姬的妙技。”梦王姬道:“只不过是些海贝,先前我怕大家太过紧张,拿出来与公主玩。适才急切出来看时,忘了放下,正好掷出去阻一阻支离益,想不到竟能凑效。”伍封点头道:“王姬见机甚快,用这法子对付寻常剑手十分有效。不过以支离益的本事,这些物什击在他身上也无所用,先前他见色彩斑斓,不知底细才会退。经此一次他便知道了,下次对他决不可用。他这人遇击必反,王姬再用此法,必会伤在他手里。”梦王姬点头道:“梦梦练这本事全是夫君提醒,原没想过对付高手。”伍封愕然道:“我何时提醒过你?”梦王姬道:“那日在府上与月儿她们投壶,夫君说我手法甚准,以箭矢掷人或者有用,梦梦觉得大有道理。只是箭矢不便携带,遂改用成周的方孔圆钱,掷投起来也有些准头。先前情急了未及拿出来,只好将手上的海贝掷出去。眼下随了夫君,或者常有战事,梦梦没有一技护身,不免让你们耽心。”伍封笑道:“那日我只是随口说说,想不到王姬还真的练出一门绝技来!不过见了高手便不要用这法子。”楚月儿道:“我见过王姬的铜钱本事,以王姬的手法,铜钱平飞而出,若将钱沿磨得利些,寻常人中了铜钱不免割出小口。要是在铜钱上面用些见血即倒的麻药,就算普通高手也可应付了。”伍封笑道:“这法子甚好,等回了齐国,你再为王姬配些麻药。”妙公主喜道:“月儿,眼下你身边有没没麻药?若用来对付支离益岂不是好?”伍封摇头道:“支离益整日与蛇打交道,寻常药物未必用得上。万一他不会麻倒,王姬便凶险了。”楚月儿也摇头道:“我可没有这药,这麻药是害人之物,怎会预先配来用?”这时,圉公阳和庖丁刀将地上那些海贝捡回来,交给梦王姬。

众人入帐休息,庖丁准备食物不提。本来营中诸人有些人心惶惶,眼下却士气稍振。众勇士、庖人、侍女、寺人见众人终将号称天下第一的支离益打跑了,自是感到振奋。伍封心忖这么多人都对付不了支离益,最后还要靠众人用弩箭将他吓走,委实是平生最大的败局,想起已经被杀的勇士,不禁伤感。

不过他从未想过自己比支离益要高明,是以毫不沮丧,只是一直想着如何对付这人。饭后伍封让所有人都去睡,只留几个守营士卒轮值,心忖以支离益的本事,就算是众军整甲齐备也不能抵挡,还不如安睡以养力。

众女和鲍兴等人却没有睡,在大帐中与伍封商议如何对付支离益。

楚月儿道:“怪不得支离益叫剑中圣人,能将一口剑用得如同活物一般,其用剑之法的确是天下无双。”伍封道:“这人的力道不下于我,剑速也比我们快,十分难办。他在空中的身法远胜于颜不疑,颜不疑只是跳得高,支离益却能借天力。”楚月儿眼中一亮,道:“夫君,我们以前也用借字诀,那时可不能太过持久,非得借力不可,我看支离益使出五六十招,非得落地借力不可,不像我们能合于天力,循环无穷。只要他使出五六十招后,便有可趁之……”,旋又摇头,叹了口气。众人心中明白,要敌支离益五六十招只怕是艰难无比的事。

伍封苦笑道:“昨晚间一战,我连他二十招也敌不过,如加上你,无非就是三十招左右,他可是大有余暇。”楚月儿道:“支离益定然也懂得‘无心之诀’,否则决计使不出这么快的剑招。用御风之法也撑不了几招,看来唯有夫君的双手剑术了,看看能否以力取胜。”伍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若是他不会双手剑术,在劲力上我便稍占上风,但最难应付的是他剑上的那股缠绕之力,只要被他的剑碰上,就像有许多人扯手牵脚一样,力道便难以攒发。”

梦王姬道:“若是不能力敌,便只有智取一途。”妙公主点头道:“正是,我倒不信这人在骗人上能比夫君还了得。大可以挖陷坑、套阱绳。”伍封摇头道:“这些东西连我和月儿也对付不了,怎应对付支离益?以他的身手,就算他落入陷坑,还未陷入到膝便可以飞身出来。”巫土插口道:“龙伯、各位夫人,小人看那支离益极擅土行之法,此术似能行于土中,比土遁要高明得多。大凡利于土者,必不利于木,这里……”,话说了一半,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里的莽莽原野,不见树木。”

楚王姬叹道:“看来只有仍靠连弩来对付,不过支离益已经见识过连弩的厉害,下次能否凑效还是未知之数。”伍封道:“我想出了个法子,是将你们的计谋尽数揉在一起,成与不成便有些难说。支离益要想入营,无非是天行或土行二途,天行眼光清晰,暗算不到,若是土行便有法子,我就不信他在土中能够视物,是以我们不妨设个圈套对付他。”将计划说了出来,众人尽皆点头。梦王姬道:“这虽然不是极好的法子,眼下也只能这样做了。”

午饭时,伍封与楚月儿由营中出来,施展天行、御风之术,在空中飘行良久,四下里察看支离益的行踪,并无所得。营中诸人正在用饭,自昨晚伍封等人与支离益一战后,信心稍复,此刻仰头见伍封与楚月儿如同仙人,佩服惊叹之余,士气大振。

伍封由楚月儿陪着在空中转了一个多时辰,心忖支离益必定在附近窥探,见了他们二人的本事,晚间偷营自然不会由夜空中而来,而是仍用土行之法。

晚间时分,伍封坐在帐外火堆旁等候支离益,众女都在帐中,由鲍兴等人守护。上百勇士分为数组,四下里散坐,虽然他们摆明了是有所提防,但支离益多半会自恃本事,仍然前来。伍封知道支离益剑术太高,就算是楚月儿也应付不了几招,若让他们来对付支离益,与送死无异,是以反复交代无论如何,众人都不能与支离益交手。

到了近五更时,忽听铜环叩响,伍封急忙伸手,由身旁抓起一条铜链,猛力后拉。原来这铜链埋入地下,被他一拉,随之一条人影飞了出来,那人一个翻身,站在四丈之外,闷哼了一声。

看那人时,正是支离益。只见他左臂上鲜血淋漓,显是受了伤。原来,伍封故意命士卒严阵以待,便是让支离益觉得伍封有意凭着人多箭利来对付他。不料伍封知道这些士卒不足以对付支离益,暗令土遁者设下机关,白天趁伍封和楚月儿在空中巡行时,用铜链在地上围了个圆形的圈子。这铜链是鲍兴用来行军中圈马之用,上有铜环,伍封让人在铜环绑上帐中常用的铜钩,再将铁勇、遁者的“龙爪”连上,如同一张大网埋于地里。

如果伍封不让人严阵以待,支离益便会知道伍封想用机关陷阱来对付他。午间伍封与楚月儿在空中巡行,支离益怕泄露行踪,预先藏身。后来等伍封二人不在空中时,再小心窥探明白,那时陷坑已经设好,是以他并未见到伍封设陷的事。支离益先前见伍封周围的勇士各执连弩守侯,暗暗好笑,心忖自己到了伍封身边出来,众人射箭必定连伍封也一同射到,是以决计不敢放箭。这才由土中潜入,想到伍封身边出奇不意,十余招之间杀了这人。他在土中不能视物,算准方位潜行,不料正撞在铜链之上,他身手敏捷,一碰到异物便知不妙,肌肉内缩。可伍封早料到他会如此,特将链绳置于身边,一听铜环叩响便后拉,“龙爪”的倒钩立时将支离益臂上连皮带肉扯下好大一块来。若非支离益顺倒钩拉扯的方位翻身挣脱,只怕连臂骨也要伤了。

支离益料不到伍封不顾堂堂龙伯身份,竟会用如此手段来对付他,恨恨地瞧着伍封,“呸”了一声,道:“想不到你这小子竟会用如此卑鄙的招数!”伍封笑道:“你杀我部属就不无耻了?兵不厌诈,都是如此。何况你要杀我,卑鄙无耻的招数用一点又何妨?”他口中说话,身形早已经展动,话才说完,早已经闪到支离益身前,手起一剑向支离益当胸便刺。

支离益左臂虽痛,但他是何等人物,并不因此行动受损,袖中蛇剑已经激射般刺了过来。伍封只是双手握剑,向支离益尽力相攻,丝毫不理会支离益的剑招。这也是迫不得已,须知这支离益剑上劲力大得骇人,力道又怪异,剑速比伍封要快得多。若是像昨日般见招拆招,伍封决计敌不过他二三十招去,只要被支离益剑头击上,只怕浑力精血气力立时被吸,是以被支离益剑头碰击,无论受力是大是小,结果只是个死字,不会有只伤不死的可能。伍封唯有尽力相拼,若能尽快杀了支离益,才能免除精血气力被吸之厄。

支离益见伍封尽是不要命的打法,暗暗心惊,他的剑术比伍封高出许多,自然不肯以命换命,是以回剑格挡。顷刻间交手了十余招,二人出招之快,周围人只看到两条身影闪动,根本看不出任何招式来。

伍封这双手剑术可算是天下一绝,劲力比单手大出一倍,立时胜过了支离益剑上的力道,可支离益那怪异的缠绕之力委实奇怪,只要剑身相碰,伍封的巨力便被化去大半,伍封心下甚觉不耐。就好像自己举爵痛饮,却总是被人牵手扯脚,淋淋漓漓洒落满地,满满一爵美酒到了嘴边,便只有一二滴能到口中一般。

支离益虽然天生神力,其实本身之力并不及伍封,但他多年来以两头蛇吸人精血,以至气力比本身的力气大了数倍。不过伍封的神力也随吐纳精进而日增,而且是纯粹的体力相生,力道比支离益要纯净得多,循环相生,浑然不破,是以能以双手剑术与支离益相抗。

这么一来,支离益剑上的巨力便不足为虑,伍封唯有凭一碰即收的剑招来应付支离益剑上那怪异的缠绕之力,十余招之后,便感到颇为吃力。再使出十一二招,伍封终被支离益的蛇剑逼得后退了一步。

支离益练成剑术之后,从来无人能在他剑下应付三招。这两日与伍封一战,昨日见楚月儿一个小丫头能接他六七招,伍封能敌他十余招,已是暗暗赞叹,今日见伍封竟能敌他三十招以上,大为吃惊,才知道这人小小年纪能威震天下,连自己的大弟子董梧也不能敌之,的确是有真材实学,是自己平生所见最高明的对手。

支离益若是再摧数招,必能伤了伍封,但他此刻忽生爱材之心,停剑退开,道:“小子,你若拜老夫为师,我们之间的仇怨便一笔勾消!”伍封摇头道:“此言若是在昨日说,在下或会答应,眼下却绝无可能。阁下的剑术天下无双,在下心里是佩服的。只是阁下杀我部属,此仇不可不报。自从阁下杀我部属开始,我们便是势不两立,不死不休!”

支离益本以为伍封必会答应,不料被他一口拒绝,奇道:“区区几个部属又算什么?小子竟会因几个下人而与老夫为仇,委实不智。”伍封叹道:“他们说起来是在下的下属,但在我心中,他们是在下的兄弟。”

支离益看了伍封良久,叹道:“既然如此,老夫便只好杀了你。”挥剑而上,伍封本被逼得败势已成,趁说几句话时休息,又再整攻势,挥剑猛劈。经过两番交手,伍封对支离益的诡异剑招颇稍有了解,虽然不能破解,却不像昨日般被动无比。

二人又战了三十余招,伍封又被支离益逼得后退,这一次支离益手下不再留情,一力抢攻。此时楚月儿由帐中闪出来,虽然伍封吩咐她不要出手,可她耽心伍封,在帐中见伍封败局已定,心中大急,不理伍封的言语,冲出来便向支离益刺出一剑。

支离益冷笑一声,斜进一步,轻轻松松便让开了楚月儿的长剑,蛇剑之头弯弯曲曲向楚月儿刺去。伍封见楚月儿出帐,叹了口气,大喝一声,挥剑猛劈。

支离益毫不在意,蛇剑左曲右弯,数招之间便将二人的招式化解,又成新的攻势。

伍封与楚月儿心中吃惊,想不到支离益应付伍封一人时固然轻松自如,现在以一敌二,仍然与应付伍封一人时一样,似乎不因多出一敌而有改变。

楚月儿的剑术劲力比伍封差了许多,对付支离益便吃力无比,数招之间,便被支离益剑上的力道牵引,仿佛身陷漩涡,反而被支离益吸了过去。

伍封脸上变色,这时支离益一剑向他刺来,伍封情急之下,直撞上前,手中长剑向支离益贯过去,挥臂向支离益的剑头扫过去。

支离益见他大失分寸,心中暗喜,须知这柄蛇剑是他数十年苦思、又大费心血煅炼而成,既有活蛇吸取精神气血之妙,又如以往那屠龙剑之坚韧。用两头蛇吸人气血,还要费些时候,若用此剑,只要剑头长牙刺入敌身,敌人的气血顷刻狂泄,由剑身传入自己体内,敌人自然是一击及溃。支离益见伍封这一剑甚猛,暗道:“你的剑势虽猛,可不及我先发的剑快,只要我剑头碰上你的手臂,你的气血立泄,这剑便中途而止,怎能伤我?”

他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手中的蛇剑更快过心念,蛇头早已经刺在伍封小臂上,本以为伍封立时便气血泄出而倒,谁知道伍封毫不在意,“天照”重剑依然刺了过来。

支离益大吃一惊。昨日他一剑刺中楚月儿,虽然未吸到气血,但他先见楚月儿能御风使剑,便以为这丫头天赋异禀,气血不泄,但中了他一剑,必死而无疑。午间见楚月儿与伍封在空中巡行,大为惊奇,不知道此女为何还活着,好半天才想起自己三宝之一的“金缕衣”早落入伍封之手,必定穿在楚月儿身上。既然宝衣在楚月儿身上,伍封当然便无衣护体,何况就算有“金缕衣”,此衣只护胸腹后背,万万保护不到手臂上去。此刻见蛇剑击中伍封的手臂,伍封竟然毫不受伤,他怎知道伍封臂上有两块来自“金缕衣”的护甲?大惊之下,略怔了怔。

高手拆招,瞬息万变,支离益只是一怔之间,便失了先机,已经来不及格挡伍封的长剑,此时楚月儿的长剑又递了过来,支离益只好退开一步相避。

伍封借机闪过支离益身侧,左手揽在楚月儿细腰之上,立时暴退,将楚月儿扯离支离益的牵引之力道圈子。支离益毕竟是天下第一的剑手,还未等伍封和楚月儿分开,此刻又逼剑上前。

正在此时,便听商壶一声怪叫之中,夹着奇异而短促的风响,支离益便觉一缕劲风向后背袭来,侧身相避,一柄大叉由身侧飞过。他的剑术深谙攻守兼备之妙,身处守势,剑必相攻,顺手挥剑后击,便听一声脆响,支离益的蛇剑缠上了一物。

这一次支离益便失算了,他万万料不到背后以叉偷袭的人并非挺叉刺击,是以按他的剑术,让过叉时,蛇剑已经刺在握叉人的身上。可商壶这叉是楚月儿教他的飞叉,自己离支离益还远着,手上握着的是叉尾上的铜链,支离益的蛇剑一击虽中,却是击在铜链之上。他的蛇剑硬中带软,一击便缠,那铜链也是个软家伙,碰在一起,剑链相缠,一时间脱不开来。支离益这一招后击,剑被缠住,下一招便使不出来,心中大惊。

伍封和楚月儿见此良机,急忙双剑齐攻,支离益心急之下,右手剑上使力,“砰”地一声将铜链崩断,商壶正奋力后扯,猛可地失力,重重地跌倒在地。

支离益右手动时,左手一翻,由袖中闪将出来,手上已经多了一物。此物是个圆盾,只有寻常铜镜大小,周围呈火焰之状,亮灿灿地在手心中旋动,也不知道是何种金属打造。“叮”的一声,伍封这一剑被此圆盾格挡住。不过楚月儿的“映月”剑却隐在伍封的剑势之中,剑速奇快,却悄没声地刺了出来,就好像急浪之中忽地伸出一块尖急的礁石,正好刺在支离益的右腿之上,深入数寸。

支离益哼了一声,顺剑势后退,他身手敏捷,就这么一退,已经到了两丈之外,免除了被一剑洞穿之厄。虽然他剑术奇高,先前左臂上受伤似乎并不在意,其实十分痛楚,只是他以右手用剑,左手暂未用着,此刻左手执盾,被伍封双手剑术重击在盾上,伍封的神力惊人,支离益被震得臂上伤处鲜血激迸,再加上右腿上又被楚月儿深刺了一剑,此刻二伤并作,剧痛难忍,尤其是左臂痛得格外厉害。

他心中怒极,却不敢负痛再战,毫不迟疑,借后退之势转身向营外闪去。此时庄战与小鹿正向他抢上来,一刀一剑都是双手挥动,支离益格开庄战的铁剑,道:“是你!”想是从剑术是认出庄战便是他昔年亲自教过剑术的孩童。他挥剑击开庄战的铁剑时,左手却透过小鹿的刀影向他肩上抓去,后发先至,小鹿见他出手奇快,急往后退,便听“嗤”的一声,右臂上的甲片衣袖尽数被支离益扯落,露出臂膊上一个青色的鹿形胎记。

支离益“咦”了一声,微微怔住,身形飘飞起来,向营外而去。他一条黑影在前,伍封和楚月儿两道身影在后,在空中电射而过。原来,伍封和楚月儿见支离益伤势不轻,心忖此时是格杀支离益的最佳良机,怎肯放过?自然是展身追来。

支离益虽然受伤,身法依然快捷无比。三人之中,以楚月儿的身法最快,支离益次之,伍封的身法算是最慢的了。但楚月儿知道支离益的厉害,虽然他受了伤,他仍能在一招之间击退庄战和小鹿两大高手,自己单身追上去决计讨不到好去,唯有与伍封一道才行。可伍封身形巨大,相对慢些,按他的速度,又怎追得上支离益?过不了多久,支离益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伍封懊恼道:“我这身法可忒慢了些。”与楚月儿落下地来,此刻天已经见亮了。二人沿途回来,只见地上细细地一缕血线直通营中,可见支离益流血不少,伤势绝不会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