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冠霞帔(二)
作者:玄宓      更新:2022-05-10 16:30      字数:5004

可能因为操心的事情太少了,荆羡完全没有马上要嫁人的紧迫感,十一月的婚礼,距今不到两个月,她除了翻几次婚纱草图之外,就没主动再经手过其余事宜。

正常来说,宾客名单,宴席菜单,酒店位置,伴手礼等等从大到小的流程早就该过,唯独到了她这里,一切悄无声息。

倒不是荆羡不重视,试问哪个女孩子对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不期待?

无奈荆大小姐是真插不上手,她的人生被保护得太好,即便在国外留学那几年,除了心境荒凉,也没吃过半点苦。年少时有荆念宠女狂魔,单身时有荆焱妹控重度患者,如今多了个容淮这样强势温柔的未婚夫,操心的事愈发少了。

当然,最蹊跷的是,她能很明显察觉到,他们有刻意避开她讨论一些细节。

之前端午节,荆羡领着男朋友回家吃饭,茶余饭后三个男人就默契地去了书房,留下她一人在客厅对着综艺节目发愣。后边她没忍住,打电话问在德国出差的母亲,许柔也是再三缄口,笑着安慰:

“忧忧,别太紧张,我想他们应该不会叫你失望的。”

看来是铁了心要给她惊喜了。

荆羡没辙,一来她确实能力有限要策划整场婚礼精力脑力都跟不上,二来最近工作已经忙到昏天暗地。

整个九月份,她连赶了纽约和巴黎两场时装周,没有一天空闲。

这种出差性质的看秀可不比从前。

刚毕业那会儿每年都能收到第一排的vip邀约,荆羡只需要舒舒服服穿着高定争奇斗艳就可以了。如今虽然表面上瞧着一样风光,可是背地里苦逼多了。

行程赶,又碍于主编要求不得不周旋人际关系,好不容易晚上回了酒店还得写相关的稿件。

怎一个凄惨了得。

熬夜是家常便饭,时差更是紊乱。

等到国庆黄金周前夕回国,荆羡从来都是吹弹可破的好皮肤,也在返程的长途飞机上,冒出了下颔处的第一颗痘痘。

还是那种带着炎症的红痘,高高肿起来,在她玉白小脸上留下的痕迹额外明显。

荆羡有点炸毛,下了飞机步履匆匆地拖着行李箱,见到接机出口处那道颀长的身影后,立马张开双手扑入他的怀抱。

容淮搂着投怀送抱的美人,唇角勾起来,也没管四周纷纷回头的路人们,垂头欲亲吻朝思暮想的姑娘。

“等会儿。”荆羡抵着他的肩膀,拉远距离,头仰起来,盯着他:“你没发现吗?”

容淮眯起眼:“嗯?”

荆羡一脸烦躁,下巴扬了扬:“看这里,是不是很显眼?”

容淮:“……”

完全不能理解女朋友的逻辑链,一个月没见,这姑娘眼下在乎的居然只是脸上的瑕疵。他沉默半晌,一手牵着她,一手拖着拉杆,朝停车场走。

荆羡一路哼哼唧唧,职场上果决能干的都市令人形象彻底消失,她无尾熊一般抱着他的手臂,小声抱怨:“下个月结婚,痘印没消怎么办。”

容淮打开车门,把人塞进去,自己绕到旁边,手肘撑着方向盘,懒懒看她:“有个办法。”

怎么说都是临床医学系的高材生,当初脸上过敏也是这位帮忙诊断治疗的,荆羡还挺信他:“请容医生赐教。”

容淮发动车子,笑了笑:“别急,到家告诉你。”

一小时后,晓风和月的18层公寓迎来了三十余天未见的女主人,智能系统按照她的喜好调配完灯光和音乐。

幽幽的爵士调流淌在客厅里,歌手的灵魂烟嗓刚开了个头,很快又被女孩子恼羞成怒的声音盖住。

“我刚到家,你干嘛脱我衣服……”

“我不要……你变态!”

“容淮!”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衣物落地声,男人低低的笑声很是勾人,带一点使坏的沙哑:“这位病人内火过旺,泄干净就好了。”

而后是沙发不堪重负的响动,频率从慢到快,混着姑娘小猫一般的哭叫,钩织出一段足够血脉偾张的缱绻乐章。

良久,魂颠梦倒的刺激总算告一段落。

荆羡浑身是汗,似从水里捞起,闭着眼趴在黑色皮质的沙发上,身子还在细密地颤栗。

容淮站起身,一小会儿功夫就整理完毕,又回复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模样。他算是克制,没怎么折腾她,一共也就两回。

体力好的禽兽果真不一般,此时呼吸都没乱几分,就那么好整以暇地看了她一会儿。

半晌,他又弯腰将她抱起往浴室的方向走,语调似叹息:“真是可怜。”

荆羡睁开眼,里头的水雾还没散,不自觉染着媚态。她万万想不到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解决办法,气到不行又没力气反抗,只能瞪他:“你混账。”

容淮恍若未闻,餍足后的眉眼舒展开来,暖色光线下瞧上去额外温柔。他替她放了浴缸的水,等候水满的空隙绞了热毛巾,帮她清理身上的浑浊痕迹。

荆羡也懒得矜持了,一动不动地靠在他怀里,室温合适,身体倦怠,没多久就困得不行,眼皮子耷拉下来。强撑着泡完澡,刚沾上枕头,立马陷入到黑暗中。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慰,冒痘的恐惧让她做了个古怪的梦。

幻境里她挽着容淮的手臂,在教堂里缓缓经过铺着红地毯的走道,两边宾客窃窃私语。

【看,新娘子脸上长东西了。】

【天啊,好丑。】

荆羡额头冷汗直冒,快走至牧师面前,没留神被阶梯绊了一跤,面朝下摔去。

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身边有人在拍她的脸颊,强行终止了这场荒诞又心惊肉跳的噩梦。

男人安抚的嗓音就贴在耳边:“怎么一直说胡话。”

荆羡刚转醒,意识混沌地转了下脖子。

窗外天色漆黑,华灯初上,刚下飞机时还是清晨,实在没料到能睡到晚上。

容淮膝盖撑在床垫上,俯身看她:“饿了没?”

荆羡摇摇头,眨了下眼睛,反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摄像头翻转,她仔细观察着红印,发现一点没变好,丧得要命:“烦死了。”

她这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容淮一时没接茬。

他一直都是性子阴冷的人,也不擅长甜言蜜语,这辈子的耐性估计都耗在这位公主病娇小姐身上了。

荆羡兀自陷在起床气里,直到他将自己拉起来,半是无奈半是妥协的语气:“行吧,带你去个地方。”

……

尽管说了不饿,他还是带她去【映莲】解决了晚饭。

很久没来过的餐厅,装潢早就翻新,不过桌椅布置还能窥得当年的细节。

荆羡坐在他对面,有那么瞬间,青年的脸与曾经漠然不耐的少年交叠在一处,时光匆匆,恍如隔世。

她托着腮帮子,愣愣地瞧着他,似是自言自语:“是不是很神奇?兜兜转转,我俩还在一块。”

容淮买完单,拿过挂在椅背的外套,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还有更神奇的。”

晚上八点整,下起了毛毛细雨。

开了很久的绕城高速,拐过许多未知名的小路,两人来到一处深巷口。

潮湿的地缝里长着青苔,两边的矮房只有一层,灰扑扑的混凝土结构,各家屋檐朝外延伸,雨水汇成珠帘,滴滴答答朝下落。

巷子的尽头,有一座格格不入的两层建筑,砖红瓦绿,带着江南特有的古典气息。

雨水细如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荆羡把男人倾斜在自己身上的伞往旁边推了推,有些好奇地指着那处:“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么?”

容淮嗯了声,将伞收起来。

荆羡跟着他一同往前走,看清上头古朴的门匾后愣了愣。

“香雪居?”她不由自主地念出来,愈发困惑,这小楼地段偏,风格又那么奇特,完全无法判断究竟什么用途。

可容淮显然不打算替她解惑,径自敲了敲紧闭的门扉。

三长一短,三短一长,各一遍,像是暗号。

须臾,旁边的木窗从里头支开,梳着双髻的女童探出头来,奶声奶气:“婆婆说了,今年熟人的订单已经排到明年啦,不接生客。”

容淮没说话,取出一封信笺。

女童看了看上头的梅花烙印,随即很快从凳子上跳下,跑得木质地板嘎吱作响,一边不忘脆生生地呐喊:“婆婆,对上了对上了!”

随即,木门慢慢悠悠地打开,身穿改良式广袖襦裙的老妇人站在火烛旁,头发梳得光洁,后边圆髻上插了一支青簪。

容淮把信笺递上。

老妇人接过,展开读了一遍:“哦,荆家订的婚服。”

她声音柔美,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老太太,打量了眼前这对佳偶,慢慢悠悠开口:“是你俩成亲吗?”

荆羡:“……”

这文绉绉的开场白,她已经听懵了。

容淮淡然:“对,约定交货的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带我未婚妻来试衣。”

老妇人冲着荆羡点头:“姑娘进来吧。”

荆羡还没反应过来,不清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方又催了一遍,她才抬高脚迈过门槛。进屋后,里头光线昏暗,基本没有高科技的设备,照明都是靠桌上的油灯。

她有些忐忑地回头找男友的身影。

老妇人拍拍她的肩:“我们这儿的规矩,新姑爷不准进。”

容淮插着兜,站在屋檐下,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淡声:“没事,我外面等。”

荆羡就这样跟着这位奇装异服的老太太上了二楼,幸好楼上亮了一些,透明玻璃罩着一排烛火,竭力散着光和热。

这边是大开间,正中一张黄梨木的长桌,旁边有百鸟图案的屏风,隐约映出后方立着的影子。

分不清是什么东西,有些像商场里的模特展示架。

荆羡走近两步,想看得更仔细些。

下一瞬,老太太挪开了屏风,怕客人瞧不清楚,状似无奈地喊孙女的乳名:“囡囡,把电闸打开。”

紧接着又是一阵奔跑声。

灯丝闪了两下,很快,隐藏在木质横梁上的一盏白炽灯为这里添上仅存的现代化气息。

事实上,荆羡并未觉得亮了多少,不过她的注意力也无法分给这等小事,全被九弦衣架上搭着的华美嫁衣所吸引。

形容词的匮乏叫她完全无法确切描述它的美。

不同于如今改良的秀禾服或龙凤褂,眼前这件带着十足复古韵味。

纯正的红,外袍裙摆层层如凤尾,缀着金丝银线绣出的凤凰图腾,内里对襟短衫和长裙,无一不精致。

荆羡瞧得眼都不愿意眨,只觉高定的西洋礼服统统被秒成了渣渣。

老太太挺满意她毫不掩饰的惊艳之色,上前小心翼翼将嫁衣取下,一层层铺在桌上,“试试吧,尺寸半年前给的,也不知如今是大了还是小了,趁来得及,改改。”

没有焚香沐浴,感觉都对不起这艺术品。

荆羡全程屏住呼吸,很配合地任由老太太更衣,手臂举着,脖子轻扬,腰带系上时,她按照对方的要求,缓缓转了一圈。

倏然,角落里站着的小女孩发出赞叹:“姐姐,你是仙女下凡吧。”

荆羡笑着冲她眨眨眼,转完圈,在黄铜镜前伫立半刻,表示满意:“很完美,没什么要改的。”

“不急。”老太太拿了卷尺,又过来仔细量了一遍。

明明是初秋,她身上却散着很淡的梅花香,哼着极有韵味的小曲,怡然自得地为客人量体裁衣。

荆羡为这手艺由衷敬佩,也没打扰对方,就这样等着。从她这个角度,刚巧可以望到窗外的男人,细雨蒙蒙,他垂着眼睫,靠在墙边,默不作声地摆弄手机。

感觉已经等了很久。

想到一个月后就要嫁给他,无法言说的柔情溢满心底。

老太太这边也告一段落,直言:“姑娘的腰细了些,还得改小半寸。”她用毛笔记下尺寸,而后示意荆羡将衣服脱下来。

荆羡手指移到腰带上,刚打算解开,无意间发现他正朝自己这边眺来。

隔了有些远,他应该是看不清的。

不知怎么,荆羡忽而就生出一股冲动来。

她怕新郎官被宾客灌太多酒,洞房花烛没法辨别她的装扮,哪怕此刻吉时未到,她也想让他在清醒状态瞧瞧自己的模样。

荆羡提起裙摆,一点点走至窗边,下边的男人却在不经意间又别开了视线。

她趴在窗口,轻轻冲他喊了一声。

容淮抬眸,怔住。

火红嫁衣的美人,长发拢在胸前,身后烛火影影绰绰,她倚着窗栏,眼眸比月色更美丽。

乱他心扉,夺他神魂。

他目不转睛,二十八年里头一次这样词穷。

良辰美景,不能辜负,荆羡直勾勾盯着他漆黑的眼眸,学着话本里的小姐,细声细气:“下月初八,公子娶我可好?”

容淮一败涂地,喉结滚了滚,哑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