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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潘小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36

川次郎和大先生在展览大厅里见了面,这一次见面,与以往各次见面全都不是一个感觉,两人久久站在展览大厅里相视无语,两人在心里同时想到了一个问题,就是日本人被打败了,日本人现在就是一堆狗屎,川次郎知道自己及被自己带来的几个日本人都是狗屎,大先生更知道自己此时所面对的日本人都是狗屎人物,都是狗屎人物哪,你们日本人。川次郎的学生小川见情景十分尴尬,便轻声问老师,怎么办?川次郎翘翘嘴唇,意思好像是……意思好像是……小川弄懂以后,便走到大先生身边,附耳说,教授来祝贺吉府博物馆开办,特地捐几件文物给吉府,以表示日本对中国友好。大先生说,中国与日本没有友谊可言,只有战争,中国是被占领国,现在日本败了,这真是天大的一件好事情。小川说,你们中国会不会派兵进入日本国土?大先生心想,这个日本书呆子,怎么会想到这事儿?莫名其妙。大先生说,我们中国从不侵犯别的国家,别的国家侵犯我们,我们就要把侵略者赶出去。这就好,我们也反对日本侵略别国,教授一直都是这个态度,教授是反战人士,我小川也是,我们反对日本侵略中国,那都是军人所为,这一点,大先生要相信。我从没听他说过这类话,大先生说着,朝川次郎看。川次郎在小川和大先生谈话时,听见大先生这样说他,便慢慢走过来,他表情沉重,对大先生说,以前我说过的,说我不赞成这场中日战争,我反对这场战争。你今天来看展品,那就请,大先生说完,找顾福礼,他不想跟这几个日本人多来往,想让顾福礼带领日本人参观,可是不巧,顾福礼没找到。川次郎说,先把东西收好,收了东西,再看大厅里的展品。大先生很随便地朝被布置成展厅的这间房间看了一眼,还有隔壁几间房间,这儿一连串的房间本来是由老过住着的,本来这个院子是臭气熏天的,现在不了,现在成了博物馆,但硬是要把这几间房间里的某一间说成是“大厅”,就不通了,这个“大厅”也太小了,但这儿确实是展厅,大先生见川次郎态度诚恳,周围又没多少中国观众,影响不大,就领着川次郎一行人走进旁边的办公室。进了办公室,大先生也不请客人坐,就急忙让川次郎办正事儿。小川打开带来的一只包,从包里拿出五、六件东西,东西都有外包装,揭开外包装,文物便露出了它们的面容。呵,呵,呵,大先生虽然语塞,虽然语无伦次,但几声“呵”还是在被接连说出来,眼光还是在激烈跳跃,虽然器物表面并无耀眼光芒出,但大先生的双眼却像是遭遇了刺眼的光束,眼睛被“灼伤”的程度明显很严重,唐代铜镏金摩羯纹酒壶,唐代铜镏金摩羯纹酒壶,唐代铜镏金摩羯纹酒壶,唐代铜镏金酒壶,最后一句缺了纹饰表述,不妨,不妨,大先生太激动了,但不要紧,缺了也能懂,大先生现在已经忘了川次郎是日本人,他不管什么日本人不日本人,冲上去抱住川次郎,教授,这只酒壶你是从何处得到的?我在吉府搜寻,四处搜寻不着,怎么会到了你那儿去?小川拿眼看川次郎,川次郎也拿眼回看小川,因为他俩觉得大先生的话,其中的味道不对了,吉府丢了东西,东西最后到了我们手里,这东西的来龙去脉不是很清楚了吗?不对,川次郎说,不对,我们这次是来捐文物的,是把东西送来给吉府的,川次郎说,大先生,你能确定,这只酒壶就是你们丢失的那只酒壶吗?是,怎么不是?我认识的,以前在老过手里,老过死了,酒壶就不见了。川次郎想了想,对了,对了,川次郎现在反而认为是对了,大先生,对了,可能是对了,我是从别人手里买来这件东西,老过可能把这件东西给了那个人……什么理由?大先生问。不管他是什么理由,现在好了,现在是物归原主了,大大的物归原主了。大先生把酒壶拿在手里反复看,反复看,还有三件,他说,还有三件。川次郎这下又急了,没有,大先生,我从别人手里只收了这件东西,没收别的东西。怎么没有?一共是四件,这就叫作“四壶”,在老过那儿有两壶,唐代铜镏金摩羯纹酒壶,晋代羊纹青瓷尿壶(虎子),在我手里也有两件,汉代药壶(陶器),明代大彬紫砂茶壶,怎么没有?一共是四只壶,潘小纯的小说《四脂四壶》,其中的“四壶”,就是指这四只壶。没有,确实没有,川次郎急得直跳脚,大先生,真只收了这只酒壶,别的没收。大先生突然清醒过来,笑着说,是我弄错了,猛地见到这件宝贝,头脑就昏得厉害,另外三只壶都在吉府,而且就在隔壁房间里展出,不信,可以过去参观。大先生也不等川次郎答应,拖了他就往那间房间里跑。果然在,汉代药壶,这其实是一只汉代陶罐,是用来熬药的,晋代羊纹青瓷虎子,用来撒尿,明代大彬壶,紫砂器,用来喝茶,再加上刚刚被川次郎送来的唐代酒壶,齐了,正好是四壶。大先生笑个不停,齐了,他说,谢谢教授,给吉府送来酒壶,在这间展厅里,四壶都在,潘小纯见了也高兴,他的《四脂四壶》也能被顺利写完了。川次郎听大先生说到了潘小纯,就说,潘小纯在写小说《四脂四壶》,是《四脂四壶》呵,川次郎说,四壶有了,那么四脂呢?四脂在那儿?大先生刚才还在高兴,这会儿听川次郎在问“四脂”的事,心情马上就变了,没半分钟,眼泪已经挂在眼眶里,深深叹息,深深呼吸,又深深朝房间里某面墙壁鞠躬,深深叹息,深深呼吸,深深鞠躬,又静静流泪,轻擦泪珠,大先生鞠躬完毕,擦干眼泪,说,都死了,她们都死了。川次郎说,我知道贵府出了不少事,对此,我表示同情,但我是问四脂的事,四脂在哪儿?大先生现在想到要找一张椅子坐下,他自个儿坐下,但不请别人坐,只顾自己坐。川次郎他们几个也找椅子坐下,站着的人与坐着的人说话,这对于日本人来说,可能不是很习惯。她们都死了,这“四脂”就是指彩主儿、算旦、算芭,四壶在,四脂没有了。川次郎想,这“四脂”怎么会是她们几个女人呢?为什么?他问。大先生说,“脂”是指女人的奶 子,“四脂”是指四只奶 子,她们三人只生了四只奶 子,这里面有病态的东西存在,说出来难为情,但潘小纯写小说,就把“四脂”作为小说名字的一部份,所以“四脂”免不了要向别人提出来,这个潘小纯就是这么损,起什么书名不好,非要把“四脂”放在小说名字里面,这个潘小纯,怪胎。他会写小说?写得好吗?谁?潘小纯。会,他会写小说,又写小说,又写诗歌。他会不会把我们日本人的事也写进《四脂四壶》里去?肯定会写,写日本人是狗东西,写汉奸是狗东西身边的狗东西,是最最狗东西的狗东西,汉奸都得去死。川次郎觉得大先生是在借潘小纯骂自己,他有点不高兴了。大先生在等川次郎再次提问。但川次郎无话要问。大先生便继续说一些跟潘小纯有关的事。

这时顾福礼进房间里来,他问大先生,是不是有事找他?大先生说,你认识的,这是川次郎教授。顾福礼忙说,认识,教授是日本友人。大先生低头朝自己鞋子看一眼,说,现在日本人都逃走了,日本国臭名昭著,哪里来的日本友人?有呵,大先生,有日本友人呵,教授就是,教授没有回国,他热爱中国文化,他要在中国长期呆下去,教授帮过吉府不少忙,吉府不会忘记他的。大先生闷掉,大先生闷掉,大先生无话可说,无法批驳顾福礼说的话,这个断了手臂的人,这个府里的奴才,理儿倒是有不少。大先生对顾福礼说,这几位日本友人要想参观博物馆,你就带他们去参观。顾福礼说,好,走,但又马上问,他们门票买了没有?虽然是日本友人,这门票还是应该买的,都不买门票,都凭关系进来白看,吉府的博物馆迟早要关门。川次郎十分尴尬,他问了门票价格,知道每位是一个银元,就让小川付银元给顾福礼。顾福礼收好银元,便带日本人去院子里各个房间参观。但川次郎没去,他仍与大先生坐在房间里闲聊。

顾福礼领着几个日本人来到文物展厅。日本人之一问,哪个是四壶?四壶?顾福礼不知道。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手里捧着那只唐代酒壶慢慢走来,他跟顾福礼说,大先生关照的,要把这只酒壶与其它三只壶摆放在一个展柜里。顾福礼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四壶”,他一边领着日本人来到布置着三壶的展厅,一边指挥小厮把唐代酒壶跟其它三壶放在同一个展柜里展出。小厮布置好四壶,又拿了标签去见大先生,让大先生在标签上写关于四壶的说明文字。小厮去了,又回来了,他手里拿着的标签,上面已经写满了文字,但墨迹未干,标签被放入展柜里,隔着玻璃,标签上的新鲜墨迹被看得清清楚楚,在标签上,“四壶”两字不仅被大先生领头写下,而且字体写得特别大。日本人一下子就把这只展柜围住,几个脑袋相互挤着,把展柜里的展品全都遮挡住了。日本人看了一会儿,抬头问顾福礼关于四壶的一些问题,顾福礼都予以答复。问题回答完,可以去看其它展品了,不想日本人之一突然问顾福礼关于“四脂”的事儿,而且问得语极快,口齿也清爽。顾福礼对这几个日本人虽有好感,但毕竟内外有别,“四脂”的事,顾福礼是知道的,可这事不能说,它是关于府里几个已故女人身上奶 子的事,这事怎么跟外人说去?我只知道潘小纯写的小说叫《四脂四壶》,要问,也应该去问潘小纯(不回答事实真相),问潘小纯去。有一个小厮站在顾福礼身边,他悄悄对顾福礼说,馆长,你这是爱国行为。哪里是爱国?顾福礼说,是爱吉府。馆长,小厮说,潘小纯也是的,明知道吉府里两位小姐有背疾,却仍要将这作为小说名字,公开出来,潘小纯先生究竟是何居心?自报家丑,他这是在自报家丑,顾福礼说。日本人之一问,你们在说什么?跟我们日本有关系吗?小厮灵活,问,日本有没有四脂?什么四脂?日本人不懂,以前替小姐看过病的日本医生知道这事,但潘小纯要是不写小说的话,“四脂”这回事就没有了。顾福礼对日本人说,潘小纯先生你们认不认识?馆长,日本人之一说,馆长,潘小纯是个人吗?听来像,是个人名,他也在吉府做事,是不是?狗屁,吉府哪里会留这种人?顾福礼说,什么?事都不懂,什么?事都不干,吉府会留这种人?日本人之一说,潘小纯虽然?事不懂,?事不做,但除了?事,那些不是?事的事,潘小纯还是知道一些的。另外一个日本人说,潘小纯懂得非?之事。什么叫“非?之事”?小厮不明白。顾福礼没想到这几个日本人看似其貌不扬,傻乎乎的样子,中国话倒说得溜,硬生生说出了一个“非?之事”来,嘿,狗东西。一行人参观完全部展品,走完了院子里的几个房间,最后来到大先生、川次郎呆着的房间里。日本人之一在房间里没说上几句话,就谢了顾福礼好几次,还称他为“馆长”。川次郎听说眼前这位年轻人是吉府博物馆的馆长,十分高兴,这么年轻的一个人,居然当上了馆长,川次郎站起身,与顾福礼握手,过后,川次郎带着日本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