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者:中原听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049

和小翠第一次幽会,他心中隐隐出现的是一种报复的心理,但这种情绪很快在他们频繁的*中消失了。他后来对小翠每晚和栓柱睡在一个床上又感到莫名的妒恨,他不想让自己拥有的女人,每天晚上身边躺一个大男人,可又有什么法子呢?如今,又听小翠讲了她和栓柱的那些事情,开始觉得释然,因为它毕竟为自己偷情打上了合乎情理的注脚。可小翠那一声甜呢的呼唤,使他又觉得无以名状的苦楚辛酸:“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我为何不能拥有?这到底是为什么?”他的酸楚苦痛在心中翻滚着,一时觉得再也不能容忍这个世界,可他又有什么法子抛开这一切呢?他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可怜虫。

“小翠,孩子是我的,和栓柱那傻帽离婚吧!咱们结婚,我不能没有你呀!”

小六的声音似乎已带哽咽,湿润的眼角在汇集着泪水。

“你胡说些什么?你不想让我活人了?”小翠生气地想推开小六,可他的双臂使劲地搂着她,使她的力量显得那样微弱。

“小翠,我真心喜欢你,跟我结婚吧?”小六说着竟忍不住滴下一颗眼泪,正好落在小翠的手上。

“小六哥,你哭了?”说着,她那只压在小六脖子下的胳膊便用力地拥着小六,另一只手去擦试小六的眼泪。她感到他是哭了,他心灵的伤痛是那样地难受,似乎觉得此刻他心中一个火样的东西在升腾,她想说:“小六哥,别哭,我答应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生养我们的孩子”,可她觉得怎么也脱不了口。好久才喃喃地说道:

“六哥,你想我能离婚吗?不说别的,咱这事让人知道了,人家还不说你地主娃欺负贫下中农的媳妇,你叫我怎样活人,两个家还不都得受连累?”小翠说着,柔软的小手在小六的脸上擦摸着。

“是啊!我是地主娃,难道地主娃就不配娶个女人?”小六想着,眼中的泪水越发多了,后来竟不由地抽泣起来,他真想放开喉咙痛痛快快地在情人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他不能,他只能把自己哭的**压抑成颤抖的抽泣。

小六一哭,小翠也急了,赶紧说:

“六哥,莫哭,让别人听见了咋办?”说着又摸住小六的脸,竟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是啊!让别人听见了怎么办?在这一方土地上,难道连个哭泣的地方都没有?小六立刻止住了声,但唿嘶唿嘶的哽咽声怎么也难以压下。小翠和他拥抱在一起,一样地压低声音抽泣着。两颗白天缩在蜗牛壳里的心,在这暗夜里放飞出来,却不敢自由地飞翔,只有沾合在一起,将双双的希翼合笼在这一片干草铺就的野地上,发出凄凉又孤独的抽泣。尽管他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但在这静静的夜里仍如凄苦的鬼歌一般,传出很远很远,和夜虫的鸣唱交织在一起。也许没有人能听出这是什么声音,没有人能听懂它的含义,但那嘤嘤的抽泣,那凄唳的硬咽,你也许会感到是丘比特驱赶着因爱恋愁苦而死的众鬼悄悄走在返回人间投生的路上所发出的响动,你也许会感到是一对恋鬼在呼唤生命的重归。

夜,好长好长,这种声音也持续了好长好长。

小七也没去找老四,这个初中已经毕业了五年的小伙子,始终没有断绝他在初中学习时的那一段恋情。

她是韩坡儿富农分子韩长庚的小女儿。

韩坡儿原本和巫庄是一个村,好久以前,巫庄两户姓韩的人家迁到了那里住,逐渐地发展为一个村庄,就是现在仍然是一个大队。巫庄村大,有三个生产队,即一队、二队和三队。韩坡儿村小,只有一个生产队即四队。两个村虽在宗亲上不同姓,但韩坡儿只有一个韩姓。而巫庄除了巫姓是大户外,还有李姓、赵姓、王和韩姓。所以在大的一些问题上巫庄总拉不成统一战线。韩坡儿离巫庄也不足一里地。大队的学校就设在巫庄的北地,最初只有小学,后来又办起了初中。

小七和韩长庚的女儿韩秀秀在一个班上学。那时排坐位,总要一个男生一个女生交错着坐,不知怎么,老师把他俩排在了一起。一次一个同学不知为啥同韩秀秀发生了争吵,就骂了一声:“地主娃”(其实是富农),韩秀秀趴在课桌上哭得死去活来。当班里的同学都走了以后,韩秀秀才止住哭泣,抬起头擦擦泪想走,这才发现巫七狗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她。韩秀秀看见小七心头一怔,忙收拾起书包走到教室门口,见七狗不吭声,就也站在了那里。好久,她问:

“你咋不回家?”

“我等你”。

两句简短的对话,两个人对望了好阵儿。

也许此刻这幼小的心灵正在进行同命相怜的交流。最后秀秀说:

“咱走吧”。

两个人一同走出校门。韩秀秀要回韩坡儿,七狗就跟在后面送她。两个人低头走着,并没有一句话,到了韩坡儿村口秀秀才说:

“你回去吧!”

小七就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秀秀。秀秀也不时地回头看他,向他招手。

从此,两个幼小的心便交汇在一起。他想用她的小刀,只要晃一下手指,她就会拿出来。秀秀要用他的墨水,只要摇一下钢笔,他就毫不犹豫地送过去。两个人小声地讨论着如何写作业,如何写作文,两个十几岁的小孩被“地主娃”的称号连在了一起。

秀秀和小七的学习成绩在班里都不错,可那时考高中靠大队推荐,所以两个人都没有这种资格,便只有回家种地。

虽然他们不住在一个村里,但同是一个大队,两个生产队的地头相连,所以接触的机会也就多。每次下地干活,只要离四队的地近,小七就伸直脖子向那里望,寻找秀秀的身影。秀秀同他一样也在寻找。只要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其实相离几十米甚至几百米,对方是看不见眼神的,他们是从对方的姿式感觉对方目光的——两个人就会心中升起一团火焰,劳动的过程中两个人时不时地张望,便交流着心中的一切。

收工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便尽量地往后拖,最后并肩走在回村的路上。因为不在一个庄上,总是要分手的,快分手的时候他们就放慢脚步,直到非分手不可,两个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两个人在学校时学习都不错,毕业了也都没忘了看书,有时找到一本好书,看罢就要找机会送给对方看。那时书很少,况且有些书是不让看的,贫下中农子弟看是无事的,如果地主子弟看了,不被发现则已,一旦被好事者或积极分子发现,便是一场“政治运动”,非开批判会不可。

去年秀秀不知从那里弄了一本郭沫若写得《李白与杜甫》一书,两人你看了我看,我看了你看,不知传了多少个来回,里面引用的诗俩个人几乎都会背了。一天在地里干活,小七又带了这本书去,中间休息,他就蹲到一边儿的麦秸垛边看,不由地读出了声响:

“夜晚我投宿在名叫石壕的村庄,

“有几位官吏趁着夜晚来这里抓人,

……

这时,县里一位和群众一起劳动的住队干部走过来说:

“你看的什么书?”

小七就不自觉地将书皮翻过来让他看,他一看暗红色的书皮上写着“李白与杜甫”,这位住队干部不知是不认识还是没看清楚,把“杜”字,错认成了“枉”字,就念到“李白与枉甫”。小七一听笑道,不是“枉”是“杜”,这下可刷了干部的面子,他的脸马上一红,就又问:“你刚才读的什么?”

小七就重复地读了一遍郭沫若翻译《石豪史》的那两句诗。

这位干部一听,问道:

“官吏是什么?”

小七解释说:

“官吏就是封建社会当官的,相当于现在的干部,并解释说:“这是唐代伟大现实主义诗人杜甫写的一首诗等等”。

不说便罢,越解释事越多。干部又问:

“这是谁写得书?”

小七说是郭沫若。

“他是干什么的?”

小七觉着势头不对,就赶紧夹了书准备去干活,谁知这位干部一把将书本夺了过去,随即宣布,地主娃子在看*(他认为书就是),要注意阶级斗争新动向,并临时召开批判会,“抓革命,促生产”,还第一个作了批判发言,说是:这本书中恶毒攻击革命干部,说革命干部半夜抓人等等,要巫七狗说出书是从那里搞来的,谁指示他看这种*的。

接着生产队长巫全由也作了象征性的批判发言,还有几个人为了想多歇一会儿,就唏嘻哈哈地胡乱发言批判了一通。

小七垂手站在那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他不敢吭声,一肚子的怨气只有往下咽。

因这事,那位干部还往公社里写了个典型材料,公社为此还通报表扬了他,小七也因此跟着出了名。

那天晚上,小七去找秀秀,诉说书被没收一事。两个人气得只想哭。

这是小七多年来第一次去找秀秀,两个人一块儿出来散着步,说着话,感叹着命运,眼中噙着泪,并肩在夜晚乡村的小路上,好长好长时间,害得秀秀回家父母好一阵儿盘问。

自那以后,他们就不时相约出来,漫步在夜晚的小路上。

今晚父母亲让小七出来找四哥和三哥,他就觉得有些话想对秀秀说,于是就拿了口琴,向韩坡儿走去。

一走出村庄踏上去韩坡儿的路,小七就把口琴含在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吹着,《东方红》、《北京有个金太阳》等革命歌曲,直走到秀秀家的墙外面,仍不停地吹着,一直等到秀秀从家里溜出来,两人才一同并肩走去。

这是他和秀秀在约会的实践中创造出来的联络暗号。每每有口琴的声音在夜空飘忽,她就能从这熟习的琴音中断定是七狗来了。可两个人不知多少次地约会都是避口不谈婚事,只谈他们生活中发生的事和两个家庭的一些曲曲弯弯。

今晚小七约秀秀出来也没有什么事要谈,只是想起三哥昨天晚上说的要妹妹换亲的事感到气忿,就不由地讲给秀秀听。

秀秀听后感叹着说:

“唉,像咱们这号人家,男娃子娶媳妇也就是太难,谁愿嫁给阶级敌人,大概也只有阶级敌人与阶级敌人门当户对”。

说到这儿,小七心中不免升起一种奢望,他和秀秀可以说是两小无猜,同病相连,又同是“阶级敌人”之列。

可停了好一会儿,秀秀又说:

“做人真难呐,特别是女孩子,小霞才十六岁,就要被一群哥哥出买了”。

“不,我和大哥是反对的”。

秀秀像是没听见似地继续说:“我也要被我的父母和哥哥出买了”。

秀秀有一个哥哥,在学校比他们高两级,大概今年二十四、五岁了。一听到秀秀这句唉叹的话,小七的神经立即紧张起来。

“你说什么,秀秀,你也要……”他一把抓住秀秀的手,两个人的脚步立即停了下来。四只眼呆呆地对望着,好长时间,像塑在乡间小路的两座雕像。

突然,秀秀冲上去一下子抱住小七,哭了起来,小七也抱住秀秀泪流满面,哭声在田野里四处飘散。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抽泣着。这是小七第一次触摸女孩子,也是秀秀第一次拥抱男孩子,两颗相同的心,带着相同的苦痛交揉在一直,在这夜色朦胧的原野里。良久,小七才说:

“你爸妈真要将你换亲?”

秀秀点点头。

小七怔了一会儿,猛然朝自己头上一拳又蹲在地上痛泣起来。

秀秀看着小七痛苦的样子,就抚住他的肩臂也蹲下去说:

“小七哥,你不要这样,我不会答应的,我要抗争”。

小七抬头看着秀秀,叹一口气:

“秀秀,这也许是命,命中注定吧”。

“不,我不相信,我要抗争”。

小七叹口气说:

“争有什么用,想俺这家庭,光棍是出了名的,你再争你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说着又低头抽泣起来。

这时远远有脚步声传来,秀秀就拉住小七说:

“小七哥,别在这里,有人来了,咱还去老地方吧”。

老地方是村北面的一个破砖窑,在一条田间小路的边沿上,两个人每每约会,就坐在砖窑的上面领略夜的风情。此刻他们听见远处有脚步声,就赶紧手拉手地向砖窑的方向走去。路上,秀秀对小七说:“她曾将她们的事给母亲说过,母亲说:‘七狗是个好孩子,就是怕你爸、你哥不愿意’。前几天,爸给妈说,海儿不小了,该提亲了,不行就让秀秀给他换亲”。妈一听,也不敢给爸提起和你的事,我知道这事后,哭了一夜,就想去找你”。

两个人说着来到了破砖窑,就一同往砖窑顶上上。刚到上面就听到窑下有响动,两人吓了一跳,秀秀直往小七的怀里钻,再一细听,是一男一女在说话。

男的说:“三嫂,你快点儿”。

女的说:“我怕这下面不干净”。

男的又说:“管那干啥,老弟早就着急了”。

接着是挲挲的响动。

小七一听,心里猛然一惊,那男的声音不就是四哥吗?怪不得一天都不回家,原来在这里和巫三嫂子幽会呢,他想着拉住秀秀就走:

“走走走,别在这儿了”。

“他们在偷情!”

“管他呐!”小七说着拉住秀秀走出好远他们才又放慢了脚步。小七心里想着:

“怪不得四哥老往巫三家里跑,原来和他老婆好上了,可巫三老婆最少大四哥五、六岁”。

这时秀秀说:

“我听那女的声音好熟,肯定是咱大队的”。

“管哪干啥,别误了人家的好事,积善总比作恶强”,说着不由地把秀秀搂在怀里,心里想着,四哥啥时候和那女人好上了?

早上四狗磨蹭着不想起床,最后在母亲的催促下起来,胡乱地吃了饭就抗把锄出门,村里的人都已下地了。巫四狗走到巫三家门口站了好久,见里面没人,才无精打采地往地里走去。谁知到地里一看,三嫂正在锄地,还扭过头朝笑着朝他看了一眼。他觉得身子轻飘了好多。

收工的时候,三嫂走在了后面,四狗也跟着拉在后面和三嫂一块走,笑嘻嘻地和她搭话。

到了大队部旁边的磨房门前,三嫂停下脚步说:

“四狗,来,帮嫂子把面扛回去”。

四狗一听如一道圣旨,答应一声就跑了过去。三嫂要拉过他的锄头扛他也不让。

巫三媳妇找四狗帮忙是常有的事,况且全队甚至全大队就数他家壮劳力多,家里又是地主成分。

巫三原来也是生产队的壮劳力,前年因为给生产队打红薯窖出现塌方,砸坏了身子,生产队派人把他抬到白马寺正骨医院,断了的骨头治好了,可脑子的病没法治。原本壮壮实实的一个棒劳力,现在整天傻乎乎地躺着,站都站不起来,除了“啊”一、两声外连话都不会说,虽然是因工受伤,队里每天给照记十分,但擦屎刮尿总得有人伺侯,再加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上学,巫三媳妇整天里里外外忙得不得了,还真多亏了四狗跑来跑去帮忙。

巫三媳妇原来想丈夫的病已经治好了,再在家里调养一段儿就可以下地干活,反正生产队一月给记着三百工分呢,自己累点也不算啥,再加上四狗又经常嬉皮笑脸地跑来帮忙,她也就没在意。可谁知巫三一躺就是一年多。起初生产队还认为他赖着不干活是想多歇些时日,可后来发现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最后生产队又派人把他弄到郑州的大医院看,人家说是脑子受了伤,治不好了,弄不好以后恐怕还要成为什么植物人的。巫三媳妇好一阵伤心,可伤心又有什么用?她后来慢慢也想开了:植物人就植物人,自己就养着他,过一段身体好了会干那事就行了,反正队里每天都给记着工分哩。后来她就试着把丈夫巫三扶到自己身上,可谁知就跟放上了一袋面差不多。她想兴许慢慢就会好的,可每当她产生这种念头,所得到的结果都是失望。前几天她又进行了一次这样的实验,结果让她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腿弯,自己还不到四十岁,往后的日子咋过呀!这不是要活活守寡这半辈子呀?她在几近绝望的哭泣中想到了整天嘻嘻哈哈跑前跑后帮她干这干那的四狗……

以前巫三媳妇跟四狗说说笑笑有时送个眼神,只是叔嫂之间的一种嬉戏,甚至她是有意逗四狗玩的,可今天晌午见到四狗,她的心里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下班后不知怎么她就让四狗给她扛面。以前,这种事她自己是可以干的。

两个人一路说笑着走到三嫂家里,四狗把面放下后就准备离开,三嫂子叫住他说:

“四狗,别走了,在这儿吃饭吧,嫂子一会儿还有事找你呢”。

“啥事嫂子?”

“帮嫂子把粪坑给出了”。巫三媳妇犹豫了一下。

“行,我吃了晌午饭就过来”。

“怎么?嫌嫂子做的饭不中吃?嫂子叫你留下就留下”。

四狗一听这话,就笑嘻嘻地说:“不是的。”说着就留了下来。

巫三在房子里间的床上躺着,虽是秋天,但天气还有些热,三嫂就让他躺在屋里。这是一座堂屋,前边靠着堂屋是一间厨房,三嫂麻利地和着面对四狗说:

嫂子给你赶“两半个脸”面条吃!

四狗不知嫂子今天怎么对自己这么亲热,笑嘻嘻地蹲下来帮助嫂子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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