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作者:中原听雨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9695

几个人喝着面条。秀秀端着碗凑到小霞面前,低声说:

“小霞,你知道你七哥干啥?”

“不知道,他和小翠嫂子去四川,这几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小霞说着,秀秀不勉叹了一声。

小霞又说:“你咋和我六哥……”

“不说了,小霞,一言难尽哪!”秀秀说着用手拍拍坐在她们身边吃饭的小宝:

“这孩子真乖,几岁了?”

“四岁多了。”

“呀,和我们的磊磊差不多”。

女人们在一起,说起孩子,话题就多了,正当他们谈兴正浓的时候。忽然传来巫全贵的一声怪叫:

“倒酒!小六子,你给我倒酒,这一杯是你妈的,我要替她老人家喝下去”。

小霞和秀秀一听,赶紧从堂屋跑出去,只见巫全贵端着酒杯递到小六面前,非让他倒酒。

“爹,你喝多了,不能再喝了!”小六说着手持酒壶往后侧着身子。

“胡说,你爹会喝多吗?”巫全贵说着,一把抓过酒壶,倒了一杯一仰脸就喝了进去,然后他晃着身子唱起了《红灯记》里的李玉和。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

众人一看,巫全贵真的喝醉了。他可是从来没醉过。

小霞、秀秀一群人赶忙上去劝他,企图把酒壶夺过来。可巫全贵一甩胳膊把大家甩到了一边。然后坐在地上一仰脸,就把壶嘴对着自己的嘴倒了起来。这时和他挨着的巫全林似乎也喝多了,他一看巫全贵喝酒的姿势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三哥,你喝多了,看你那架式,就像斗倒的地主一样”。

“你斗我?谁***敢再斗我?老子现在不是地主了,有人给我做主了,谁再斗我我扒了他的皮”。

这边巫全林似乎是在醉酒的迷糊中觉出了自己的失言,忙摇晃着走过去准备把巫全贵从地上扶起来。

“三哥,谁说斗你了,你九弟是大队支书,谁敢斗我三哥,我就给他过不去。”巫全林没有拉住巫全贵,倒一下子压在了他的身上。众人赶忙把两个人扶起来。巫全贵一下子又来了劲。

“好你个巫全林,你把我斗倒还不算,还真想压上一只脚,让我永世不得翻身。”他说着把一直未松手的酒壶狠狠朝巫全林砸了过去。忽然提高嗓门吆喝道:“老子翻身了!老子翻身了!”

巫全林没有站稳,不自觉地歪了一下身子,酒壶砸在了他后面的墙上,众人连忙把巫全林扶起,小六赶紧过来说:“九叔,你别在意,我爹喝多了”。

巫全林甩着手说:“没事,俺弟兄俩谁给谁呀?”

也许是过度的兴奋,再加上上午和中午的酒力,巫全贵闹了几个小时,到二狗从镇上带着电影机回来的时候,他才稍稍地平静了下来,哇哇地吐了一地的污秽,弄的满院子都是酒气。等众人散去,小霞把父亲搀扶在床上躺下,然后收拾满院的狼藉。细心的女儿在收拾父亲吐的污物时发现里面有点点的血丝,赶忙去摇晃父亲,可巫全贵如死了一般一动不动。小霞吓得哭了起来,二狗和小六闻声过来,听小霞一说,心就有点发急,俯下听听,父亲呼唤急促,就赶快到北地的卫生所里去找医生。

大队卫生所里的医生原来是巫丽丽。丽丽出嫁后好长一段儿时间没有人。后来巫全林就让一个叫刘根妞的女人接替。当时刘根妞找到巫全林说自己在娘家时也上过卫校,巫全林不信,后来她又在晚上找到支书的办公室里,第二天巫全林就答应了。可不久就不再搞合作医疗了,刘根妞就和他的丈夫把那间卫生所租了下来,办起了私人诊所。其实,她同巫丽丽一样只是在镇上的卫生院里实习了几个月,但她开起诊所以后买来好多书看,有时还到镇上的医院里请教医生,所以,头痛脑热的病她都能看。

刘根妞被小六叫到家里后,放下药箱,拿出听诊器听听,又看看那秽物中的血丝说:“没事,这是酒精中毒,打两针就好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在五狗坐在电影机旁边招呼放电影时,巫全贵就躺在病床上,旁边挂着吊针。

小六和小霞不放心,一直守护在父亲的身旁,电影散场后,巫全贵还没有醒来,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睁开眼,看看一群人坐在他的旁边,他揉揉眼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小霞和小六换着班趴在巫全贵的床边睡了一夜,看见爹醒过来,就说:“爹醒了。爹,你可把人给吓死了!”

巫全贵这才想起自己是昨天下午喝多了酒,醉了过去。就赶忙从床上挺起身,觉得头还有点晕,肚子空落落的,就叫孩子们给他拿点吃的。

早饭后,巫全贵问小六,磊磊上哪儿去了?

秀秀告诉公爹:孙子在韩坡儿。

巫全贵想:该去亲家坐坐了。于是就拉了外孙小宝向韩坡儿走去。

巫全贵在韩坡儿同亲家拉了一上午的话。

临近中午,保钢和秀秀过来说要接磊磊回去,巫全贵说他们:中午你们就在这边儿吃饭吧,陪你爹说说话。亲家要留巫全贵喝一杯。巫全贵笑着说:“不了,改日吧。昨天喝多了,头现在还有点晕”。

韩长庚也不再留他。巫全贵就领着外孙小宝离开了。

走到往河滩拐的路口,巫全贵忽然想去看看自家那块麦田,看该不该割,于是就拐了过去。

那块儿地离村子不远,没走几步就到了。

巫全贵看着黄橙橙的麦子,估摸着大概有一两天就该割了。

这时小宝忽然拉住巫全贵的腿说:“外公,里面有人”。

巫全贵看着小宝害怕的样子,就提高嗓门问:“谁呀?”

听听没有动静,就拉了小宝准备离开,这时,离他五、六米远的地方忽地站起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四狗。

“四狗!你咋在这里?”

四狗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裹,无力地向这边儿走来:

“爹,你来这儿干啥?”四狗说着用手不住地揉眼睛。

看着四狗眼圈儿红红的,巫全贵又问:“四狗,你怎么了?”

“没事儿!我去看看滩地的那块儿麦该不该割,这块已经熟了!”

这时巫全贵注意到了四狗怀里的那个小包裹,就伸手去拿。四狗向后咧斜着身子,但已被父亲拿到手了。

巫全贵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千层底的黑条绒布鞋。

这几年好像人都不大穿这种鞋了,特别是自己家里,因为没有人做,孩子们大都穿的是买来的草绿色的球鞋,五狗这孩子烧毛不济地还买了一双反毛皮鞋,可四狗这孩子在哪里弄来这么一双布鞋?

巫全贵拿着这双鞋端详半天,才似有所悟地又把它包了起来,递给四狗说:

“是你三嫂做的?”

“爹,你想哪去了?我这几年根本没和她来往!”

“四狗哇!你也不用背着爹,这几年世道不一样了,再说,巫三已经死了,虽然她比你大几岁,可你也快四十的人了,我看她对你也不错,如果你觉得可以,就托人说合一下,把这事儿给办了”。

“爹,真的没那回事儿,这鞋不是她做的”。

“那是谁做的?”巫全贵好像又吃了一惊似的,他停了脚步,两眼直盯着四狗。

在父亲的目光下,四狗显得有点惊慌失措。他扭捏地说:“爹!你就别问了,反正不是三嫂做的”。

看着四狗的模样,巫全贵忽然笑了起来,笑的那样舒展。

四狗也低着头笑了起来,但他的笑里似乎有两颗热泪。

这双鞋确实不是三嫂做的。

这些年来三嫂一直对四狗十分地关心,四狗当然也不时地帮三嫂干活,所以人们的心目中仍然存在着他们两个就是相好的概念。谁也不曾想,三嫂的情人其实是二狗。而四狗怀里揣的那双千层底布鞋正是当初丽丽出嫁时送给他的。这多年来,四狗一直像宝物一样把它保存着,从不舍的穿。有时想念丽丽的时候,他就拿出来,一个人端看好长时间,然后穿在脚上,在床上走上两步,感受一下那种难忘的温馨。有时四狗把它揣在怀里,就像拥抱着丽丽一样久久不想放松,甚至有几次夜里睡着,他就把这一双鞋揣在被窝里。

昨天中午,当一家在欢庆中迎接小六归来时,他又想起了丽丽,于是就揣了这双鞋,去找丽丽。

这几年丽丽的男人也分了家,因为人老实没有别的能耐,就只有帮助人家干点活儿挣几个钱。这一段儿正好他随一个建筑队到县城干活去了。

四狗来了,他们的孩子也已经五岁了,可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四舅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丽丽虽然也动过离婚的念头,但一是她的男人老实,她不忍心让他一个人过活。更重要的是她知道,离婚后她也很难和四狗结婚,因为整个巫姓的人都会反对他们的。她觉得只有这样和四哥来往,因为她确实从心底里喜欢他,但她还是希望四哥能为她娶回一个嫂嫂,以便能够照顾自己心爱的人。

晚上,两个人哄孩子睡下后,丽丽又说:

“四哥,娶回一个嫂子吧!她能照顾你一些我就放心了,啊!”

“丽丽,再不要说这些了,今生我只要你一个女人,再不会想别人了!”

“四哥,我虽然可以离婚,但即是离了婚,我们也无法结婚,还不如这个样子,四哥,你不要再等我了,啊!”

“丽丽,离不离婚是你的事,我也知道九叔看不惯我,但我不会再想别的女人,真的!”说着四狗把丽丽紧紧地拥在怀里,弄得丽丽眼睛湿湿的。

丽丽知道四哥心里只有她。有几次四哥来这里怀里都揣着那双鞋,她曾劝他穿了算了,可四狗就是不舍得穿。此刻她和四狗拥在一起,她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她真想离开她的丈夫和四哥结合,可要是那样,她巫丽丽的名声可就全完了,这也许还不算什么,更重要的是她不愿打破这种宁静的生活,丈夫老实可靠,从来不问她的事。这多年来,一切都依着她,他知道这孩子不是自己的,他从来没问过。刚结婚那阵,丽丽心烦,就摔筷子扔碗的,可他从来没有恼过,总是小心翼翼地顺着她。去年,兄弟们分了家,他们三个人一块过,家里一切都是丽丽说了算。丽丽是个知足的女人,她觉得这样安静地生活就是一种满足。只是她可怜四哥,有时才动动这样的念头,但想来觉得不可能,就只有劝劝四哥,可谁知四狗竟是一个死心眼的男人,她也只有从另一方面满足他,只要四哥说什么时候,她都会想法做到,过不了几天,她就回娘家几天,目的也是为了满足四哥的需要。她从心里觉得和四哥才是真正的夫妻,而和她的丈夫只是一种名份。此刻她的儿子在另一张床上已经熟睡,她倒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家,不过建在别人的院子里。她拥着她的四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无奈和满足。

第二天,他们自然要赶在儿子之前起床。然后两个人一起做饭。饭后四狗又帮丽丽干了好些家务活,这才趁无人之际向家里走去。

四狗先到自家那块滩地里看了看麦子,已经成熟了。估摸着这两天就可以打镰。然后又到离村近的那块麦田里。他走进麦田,掐一穗麦子揉揉。正在这时他远远看见父亲走过来,就赶紧蹲下,不想让父亲知道自己的心事,谁知竟让小宝发现了。面对父亲的提问和不明真相的猜测,四狗觉得惊慌失措,又心里好笑,所以在父亲舒心地笑时,他也只有用苦涩的笑来回答父亲的疑问。

这天中午,保钢和秀秀一块儿留在韩坡儿吃午饭。

秀秀的哥哥不在家,同三狗一样到县城拉脚儿去了。嫂子就到巫庄北地买了些菜,同秀秀的妈妈一起忙活着,一会竟做了一小桌子,七、八个菜。这几年地也分了,生活条件逐渐好了起来,不像前几年,家里来了客最好的招待就是擀上一碗臊子面。现在不弄出几个菜来,那就有点儿不像话了。臊子面虽然仍然要端到桌子上,但已经有主要位置退到了次要位置,吃了面条说明你吃了饭,其实占主导地位的是有几个像样的菜。有了一桌子的菜,自然要喝些酒来,所以喝酒之风便由此兴了起来。最初是把酒拿出来装个排场,喝不了多少,后来一个人竟能喝上一两多,一桌子人差不多要把一瓶酒喝完了,到现在已经到了一人要喝上二、三两的程度了。

菜做好后,一家人便围坐起来开始吃饭,只有秀秀的嫂子还在厨房熬臊子菜。韩长庚把外孙拉在怀里坐在上首,侧面是秀秀妈,怀里站着不足三岁的孙子,小六坐在另一侧倒着酒。秀秀本想也坐下,但看嫂子还在厨房里忙,就走过来说:

“嫂子,你去吃吧!我来熬菜”。

“没事 ,已经熬上了,你快去吃罢,我一会儿就过去”。

但秀秀还是帮嫂子把一大锅菜熬上,才和嫂子一起走到堂屋,坐在父亲的对面。

小六把酒倒好,端起一杯说:

“爹!我给您端上几个酒吧”。

韩长庚摆摆手说:“你喝吧!我停会儿再喝。”说话的表情十分地平淡,弄得保钢不放不是,放下也不是。

秀秀妈一看,连忙替女婿开交道:“你这老头,小七给你端起来了,你就喝两杯不行?”

韩长庚这才抬头看了一眼老婆子,然后看看小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自己端了一杯喝下说:

“不端了,吃饭吧,小七,你也吃”。

也许是受了老婆子的感染,韩长庚也叫了一声小七,弄得小六和秀秀都十分不好意思。

秀秀本想向母亲解释,可小六看她一眼,她低下头吃了一口菜才仰起脸说:

“妈、爹,您俩别小六、小七地叫,他叫保钢!”

母亲这才笑了起来:“看我这记性,叫保钢。我总是记不住,还不如叫小七顺口。”说着夹了一口菜。

母亲这样一说,她反倒觉得更加别扭,要是母亲以后整天小七小七地叫,那别人肯定怀疑她和他们哥俩都有关系。她想着,觉得有必要向母亲解释清楚,可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说呢?只好又说道:

“妈!你别老叫他的小名好不好?他以后还要在村里办工厂,当厂长哩,你这样叫着多不好听?”

一听说办工厂,韩长庚立即瞪大了眼:“办什么厂?”

“其实也不算啥厂。”小六看岳父吃惊的样子,就喝了一口酒说:“咱这里坡地多,种红薯多,每年的粉芡家家用不完,卖着也不上价儿,我想请几个师傅办个粉条厂,一来解决群众的难处,再者也能嫌几个钱来”。

保钢这么一说,韩长庚才算放心了,他还以为他要办什么大工厂哩。于是就又低头吃菜。

可秀秀心里一直被母亲口口声声叫着的“小七”两个字困扰着,她不知道怎样向母亲解释,母亲是不是眼花了看不出来,还是过了这几年人变样了,她口口声声地叫小七,她的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吃过午饭,停了一会儿,保钢就回巫庄了。因为要办粉条加工厂,他要先和九叔说一下,他毕竟是支书,再则也有好多事要去跑。由于脑子一直想“小七”的缘故,秀秀告诉他晚上想在娘家住。小六并未在意,就自己回去了。

晚上,秀秀和磊磊一块儿住在她当年的闺房里,回想过去的日子,竟像昨天的事一样在她眼前挥之不去。磊磊其实就是小七的孩子,她知道,小六心里也清楚。然而她竟阴差阳错地和小六生活了这么多年,生下了孩子。小六竟成了她孩子的父亲。她回忆着那梦一般的日子,搞不清究竟过去是一场梦,还是现在自己就在梦中?

几年前的那个冬天,秀秀在焦渴中等待小七回来,好让他把自己接到一方自由的天地。

小七和小翠一块儿去找小六了,临行前他们还在南面那块坡地里幽会。小七告诉她,顶多十几天他就会回来,并告诉她,如果听说六哥回来了,就设法告诉他在家等着。从此,她再也没有心思做任何事情,每日里都像熬年夜一样等待着日子。母亲也许是怕她心烦,并不催她下地干活儿,一切随她。尽管她有时也下地干活儿,但她只是想打听一下小七的情况。她知道小七一定会回来接她的。她每天夜梦中都编织着她和小七一块儿跑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她们和贫下中农们一样一起劳动,一起分东西,没有人看不起他们,她们已成为贫下中农的一员的梦。韩秀秀做梦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巫小六的妻子,并且堂而皇之地“荣归故里”。乡亲们倒好说,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和小六好上的,可她曾对母亲讲过小七,所以母亲就一句一句地叫,要是让村上人知道了这可怎么给他们解释呀?

几年前的出逃,在韩坡儿和巫庄人的心目中也许已经忘却了,再说当时韩秀秀是在婚期前七、八天离开的。村里人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家里人找遍亲戚不见踪影确认她已经失踪后,父亲恼羞成怒,声言不再要这个女儿。特别是那个换亲的亲家来家里羞辱了韩长庚之后,村里人才知道韩秀秀是逃婚逃走的,这更让韩长庚觉得无地自容。在村上他从不和外人谈及此事。只有秀秀的母亲心里清楚,女儿也许是和小七一起逃走的,尽管心里牵挂,也哭过几天,但毕竟有个男人跟着,再说小七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所以心里倒也还放得下。

有了这种印象,秀秀母亲的脑子里便只有一个小七,现在秀秀突然讲丈夫是小七的哥哥小六,她怎么会相信?

儿子磊磊睡着好长时间,秀秀还是辗转翻侧难以入睡。尽管小六小七兄弟长相相似,谁也不会怀疑这是小六的儿子,可日后怎么向孩子交待?就是眼前也无法向母亲解释清楚呀?秀秀想着,回忆起和小七偷偷幽会的日子,虽然心情总是抑郁紧张,但他们两个在一起,现在想来那种日子还是那么的温馨。可她又想起这几年和小六在一起的风风雨雨,岁月竟象电影一样一闪即逝。

她现在是回来了,可小七也不知在哪里?她真想见到他,可见了他又怎么说呢?告诉他自己成了他的嫂子?把儿子还给他?她不敢想象那种难堪的场面,直到午夜她才在思前想后中入睡,可睡梦中又是他们俩兄弟的影子。

那天早上,秀秀吃了早饭在村上站着,等待队长分配干活,忽然听人议论说,巫庄巫全贵的小六回来了,他带回来一个人把老五的哑巴媳妇给领走了。

在巫庄大队,象巫全贵这样的家庭是很出名的,七个男人无一娶妻,不断地创造出种种新闻,所以一有事情就很快传开。而那时农村生活中又无以为乐,传播这些事便成了人们的业余文化生活。所以这种靠交头接耳传播速度之快是任何国家都不能比拟的,并且这种传播中加杂着小小的评论,自然也就是事情愈加丰满,而趋于故事化和色彩。当秀秀听到这些议论后就赶紧向巫庄走去,因为有了小七的嘱托,更重要的是她有小七和她的约定,所以秀秀简直什么也没有考虑就一路小跑地来找小六了。

走到巫全贵门口正碰上哑巴女人被领走的一幕。谁也没有注意秀秀加在人群中,可她此刻也无法走过去向小六说话,只能远远地站着。等那女人走后,人群慢慢散去的时候,她才想这样去找小六未免太莽撞,于是就想要不晚上再来,或者能有什么地方突然见到小六?心里想着就向村北走去,以致小六在她身旁走过她都没有发现,直到她低着头走到村北地才听有人议论:小六又走了,也不知要上哪儿去?她这才心里猛然一惊,顺着那条去镇上的马路追了过去。

当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小六把小七与小翠出去的情况告诉他以后,小六回头就走,秀秀知道小六自然要去找小翠,她知道小七和小翠在一起,脑子想都没想就问:

“小六哥,你去哪里?”

“去找他们?”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会找到的”。

也许是这句话激发了秀秀,也许是一种潜意识的暗示,小六不停下脚步,秀秀也就跟在他后面一米左右,直到快到镇上的车站,小六才忽然停下来:

“秀秀,你去哪里?”

“六哥,你去哪里?”

“我去找小翠!”

“我去找小七!”

“这怎么能成呢?”

“这怎么不成?”

不知是什么激励着秀秀,使她以至于不顾一切。

“秀秀,回去吧!我找到小七就让他快些回来,啊!”

“可小七让你回来后在家等他!”

“我这不是呆不下去了吗?”

“那我就跟着你,你能找到小翠嫂子,我就能找到小七”。

“回去吧!秀秀,要不我送你回去?”

秀秀不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一辆客车驶了过来,小六急了,赶忙催促秀秀:

“秀秀,车来啦,你快点回去啊!”说着就跑过去挤在人群里,等他费了好大劲终于挤上车时却发现秀秀仍在他的身后,一只手紧紧抓在他的棉袄上。

刚才由于太挤,他没有在意。此刻回头,见秀秀拉着他的棉袄,他便做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不再说话。其实秀秀并无意跟小六一块去找小七。只是小七交待秀秀如果六哥就告诉他在家等着,可小六却又要离开,万一小七和小翠回来怎么办?所以她想把小六拖回来。等车开始驶动的时候,秀秀小声说:

“小六哥,咱回去吧!在家里等着他们”。

小六没有说话,同时示意她不要多说话。

汽车在丘岭坡路上行驶,路面高低不平,一会儿上坡一会下坡。车上的人你挤我我挤你,没有出过门的秀秀,两只手死死地抓住小六的棉袄,他们的身子一次次地向一起挤压。汽车走了一会儿,秀秀抬头看看小六,小六目不斜视地看着别处。秀秀就拉一下他的衣衿说:

“小六哥,咱回去吧”。

小六低头看一眼秀秀,小声说:“别乱说话”。

这是小六的一条原则,只要坐上车,他一句话都不说。售票员让他买票,他也是只掏了钱递过去,嘴里嘣一句要去的站名,他怕说话多了哪一句闪失。他在车上曾听到过售票员训斥一个人:“我知道你是四类分子不是?是好人还是坏人?”所以他就保持着沉默。

停了一会儿,售票员要他买票,小六把钱递过去说了一声:“两张终点。”售票员找了钱撕了票瞪了一眼双手抓着他棉袄的秀秀就不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秀秀又说:“小六哥,咱这是到哪儿?”

“县城。”小六简单地答了一句。停了停又小声地说秀秀:“不要乱说话,一会儿就到了”。

六、七十里的丘岭坡路,汽车走走停停,直到下午一点多,汽车才像喘气的老牛一样在县城的汽车站停了下来。两个人下了车想买点东西吃,可是身上有钱,就是没有粮票,他们转了几个地方都说不买。最后没办法,小六只得在一个国营小食堂里买了两碗回锅肉,刚吃两块觉得香的流油,可是没有吃几口就觉出来咸得不能吃,可是没办法,你上哪儿去弄粮票去?小六原来也知道一斤粮票能卖四毛多,可你上哪里去买呢?两个人强吃了那碗回锅肉。小六想着到哪里去找小七和小翠,也只有先到南山那里,可是秀秀怎么办?他在车站看了一下,已没有下午的班车,只有先住下,等第二天早上送秀秀上车,然后再设法去南山那里找小七他们。谁知秀秀一听,就决意两个人一块回去,否则宁可跟着小六去找小七。

两个人在街上转着,商量着,小声吵着。一直到了天黑。

小六知道,在县城住店是要证明的,他们最好的安身之地就是汽车站的候车室。两个人先是坐在破旧的排椅上,依然在争吵着回家的问题。小六再三地讲,回家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是让秀秀先回家,在家里等着,他尽快找到小七,然后回家接她。可秀秀心里知道,在家的日子是难熬的,于其一个人回去,还不如跟了小六去找小七。如果明天回去了,说不定父母会把自己看起来,那时即是小七回来,自己也难脱身。她嘴上坚持着要小六一起回去,但心里已做好了跟随小六的准备,尽管她出来时什么也没有带,只穿了一身衣服和随身带的一元多钱。此刻她想得是,只要小六能找到小翠,她就能找到小七。总比在家里等着嫁给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强。

最后两个人慢慢地睡着了,可没多大一会儿,秀秀就给冻醒。没有一会儿,小六也给冻醒了。他看看冻得浑身发抖的秀秀,小声说:

“冷吗?秀秀!”

秀秀哆嗦着摇摇头。

小六把自己外边的一件蓝棉袄脱下来,裹在秀秀身上,秀秀不要,可小六说:“男人火力大,没事的。”秀秀这才把它围在胸前。一会儿又睡着了。

脱了大棉袄,小六只剩了一件绒衣,里面是一件破旧的秋衣。好在他的提兜里还装了一件军绿色的军干服,是一件替换的衣裳。小六就把它穿上,然后把缚条帚用的牛皮筋拿出来束在腰里。这才慢慢入睡。尽管他们又被冻醒几次,但寒冷的一夜总算慢慢地过去。天刚亮,小六就去售票窗口买了一张回去的车票,然后叫醒秀秀。

秀秀醒来看见小六那样装束的样子,虽然觉得好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小六哥,你买了票了?”

“买了!”

“我们上哪儿?”

“先送你回去,然后我再去找他们!”

“不,六哥,我说过,要回去咱俩一块儿回。你要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秀秀,你不要再拗了好不好?票都买好了,八毛五分钱呢?”

看着小六发火的样子,她没有再吭声,就这样秀秀被小六连推带拉地送上了汽车。她的心也许被一夜的寒冷冻僵了,或者是还没有从清晨的迷雾中醒来。当汽车准备发动时,她忽然觉得自己还穿了小六的棉袄,且不说回家以后怎么说?恐怕小六以后每夜都要受冻。再说,自己昨夜已经决心下定跟小六去找小七,既然出来了,回去母亲也要盘问,恐怕再想逃离也就难了。想到这些,她忽然吼到:“停车!”

刚刚起步的汽车,司机听她这么一喊,立即踩了刹车,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秀秀就跑了下去。售票员嘴里“唉”着,秀秀已经下了车,她生气地说司机:“开车,不管她,哪里来的土包子!”

等秀秀在候车室里找到小六,他已经买了一张到南山方向的车票。

“你怎么又回来了?”

秀秀低下头说:“我怕你冷,给你送棉袄的。”说着把棉袄脱下来递给小六。等小六把秀秀再一次送进车站时,车早开走了。

两个人垂头丧气地从车站出来,小六这才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拿着一张去南山方向去的车票,再次返回车站,汽车也已经开走了。小六想发脾气,但看秀秀小羔羊似地低着头,他就不再吭声,叹口气要过秀秀的车票回退票口退票。

秀秀的票已剪过,不能退了,算是白白扔了8毛5分钱。到南山去的车票二块一毛钱,扣回20%的手续费四毛三,剩下一块七毛二。一反一正,算是白扔了一块两毛八。小六掂量着,昨晚把积攒的三十多元钱给了母亲,自己兜里只剩下不足十元的零花钱。昨天的两碗回锅肉是八毛一碗,共是一块六。这样一下子就花了将近两元钱,自己兜里只剩下七块多钱了。今天已没了班车,如果明天走,光车票两个人就得四块多。他想了半天,就对秀秀说:

“钱不多了,你要是回去,我给你一块钱,你等着明天搭车回家,你要是想跟我走,就得步行,现在就是连吃得都没有,我们又没粮票”。

秀秀虽然停了一下,但还是看看小六说:“我跟你走,只要能找到小七,走多远我都不怕”。

“可全是山路,难走的很!”

“山路也不怕”。

小六再无话可说,他歪着头,看了秀秀好长时间,不明白这姑娘何以要如此坚决地去找小七,就摇摇头,显出无奈的样子说:

“哪咱们走吧!县城繁华,可没有粮票,有钱也买不来吃的,光喝水可不行,说不定还要拉肚子,顺着山路走,说不定还能讨点吃的”。

两个人顺着大路走出县城,大约走了七、八里路,就拐到丘岭小路上。这时小六再一次地说秀秀:

“你在这里等车吧,这里有到咱哪儿的过路车,别跟着我 ,啊!”

秀秀停了一会儿,赌气地说:“要等咱俩一块等,我又没出过门,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里我怕”。

小六看来已经无法再让秀秀回去了,只得无奈地说:“那咱走吧,朝着西南方向。这一路可是跟长征差不多,虽然不爬雪山,过草地,可整天在山沟沟里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小六一路走着,说着,秀秀在他后面跟着,只是不搭话。临近中午时,他们看到前面山脚下一座村庄。这才觉得肚子咕咕地叫。其实他们早就饿了。昨天一天只吃了一碗回锅肉,渴得要命,无奈只得到饭店不住地讨水喝。今天一早起来只顾吵着搭车,已忘了还没吃东西。此刻看到前面的一座村庄,这才觉得肚子直叫唤。

起初小六使劲地往前走,秀秀在后面拚命地跟着,现在小六也精疲力尽了,只得放慢了脚步。这时候两个人才算并列行走着。

“走吧!到前边的村庄里要点饭吃。”小六在外游逛了几个月,有这方面的经验。可原来是和师傅一块儿缚条帚。如今虽然也带了一副缚条帚的工具,可一块儿走路的却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秀秀也许还没有摆脱小六要自己一个人回家的怒气,一句话也不说地跟着。走到了山脚下的小村庄,小六左右看看,顶多有十来户人家。他就向一户人家走过去叫到:

“屋里有人吗?”

问了两声,从后面的窑洞里走出一个中年妇女:“做啥哩?”

“大嫂,我们是过路的,想讨口水喝”。

“过来吧!”

中年妇女说着,领他们进了窑洞,拿出一个大碗倒了一碗水来:“喝吧!看你们小两口,是走亲戚的吧?”

“哦,是走亲戚的,她是我妹妹。”小六接过碗喝了两口递给秀秀。秀秀喝了两口,觉得肚子咕咕叫得励害,就停了下来。

“大嫂,您有没有高梁捎?”小六搭讪着说。

“有啊!你要买呀?”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失言,中年妇女显得十分的热情。

“啊,不,我是说,我会缚条帚,你要有的话,拿出来,我一会儿就给你缚一把条帚”。

“行,行!”中年妇女说着,朝窑洞的里面翻了半天取出一捆高梁稍来。小六掏了家伙,坐在地上缚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缚好了。小六说:

“大嫂,你看中不中?”

中年妇女拿起条帚在地上扫了两下,满口夸着:“行,行,再给我缚一把炊帚,剩下的高梁稍就送给你了”。

“大嫂,我不要你的高梁稍,你能不能给我们点吃的?我和我妹妹早上还没吃饭呢”。

“有,有。”中年妇女说着,便往窑洞拿出一个馍篮来,里面放了五、六个高梁面窝头,小六便拿了一个吃了起来,并示意秀秀也拿一个。

小六缚条帚的时候,秀秀一直坐在一边,不说一句话。小六让他拿馍吃,就也拿了一个吃了起来。

两人每人吃了两个窝头,又喝了一碗水,就起身告辞。

中年妇女要把余下的高粱梢送给他们,他们坚决不要。

丘岭路段已经走完,他们该走弯曲的山路了。山路可比不上丘岭,虽然也弯弯曲曲,上上下下,但路面还是比较宽畅一些。走到岭上,看得远一些,心里就多少踏实一些,可山路却是羊肠小道,最让人感觉不安的是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见了人就得赶忙问路,生怕走错了道,山半腰零星住着的人家,看着很近,可要走到跟前却要走上老半天。

小六在山里转悠过,知道山路耐走,所以,太阳一下山,他就和秀秀说,不能再走了,得赶快找个地方住下。

他们走到一座山坳里,里面有几户人家,小六就向靠边的一家借宿。里面走出一个老汉,他见“一对小两口”要借宿,就把他们领到家里,让老伴给做了些饭,还切了一些咸菜。看他们吃着饭,老头说:

“正好我儿子不在,你们小两口就住在我儿子房里吧!”

这回小六没再纠正说是妹妹,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天已晚了,山里人怎么可能有更多的地方让他们住?随便睡一夜算了,总比在汽车站受冻强。

吃了饭,老汉就把他们领到另一间草房里。房子不大,一张老式大床放在里面,被子还是新的,说不定他儿子结婚不久,可儿媳妇怎么也不在?管他呢!走了一天的路睡下休息为好。

以前走村窜乡,小六总和师傅睡在一起,可现在要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一间房子里过夜,小六尽管极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但心里还是有点紧张。

秀秀好像此刻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从昨天跟着小六出来到现在,她也许连想都没想过要和小六睡在一间屋里,她想去另一间房里和老太太一块儿睡,让老汉过这儿来睡,但她不知道怎样去开口?进屋后两个人都愣愣地站了半天,秀秀才狠狠心走过去把被子伸开,然后和衣躺在床的里面,准备睡觉。

秀秀的举动倒让小六觉得有点手足无措。他把门上好,然后挑了一下放在床头箱盖上的煤油灯说:

“秀秀,和一个大男人住在一起,你就不怕?”

“怕什么?”秀秀好像有点明知故问。

“怕我半夜耍坏?”

秀秀停了一下说:“这有什么怕的,你是小七的哥,我们结了婚,我就是你弟妹,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的”。

秀秀的几句话,倒让小六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停了一会儿,他调侃似地说:“那我们都和衣而睡吧!”说着就一拉被子,在床的另一头坐下,把两条腿伸到了被窝里。此刻秀秀好像感到一种无形的惧怕,不由地向里边靠了靠。

小六围着被子坐在床上,停了好一会儿又问:“秀秀,你在家里等着不行,为什么非要跟着我出来受罪?”

“小六哥,你不知道,我爹把我和人换亲,说是元旦节就让结婚,我要是在家等着,万一小七不回来我就得嫁给那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呀!”

秀秀说着,充满着伤感。

小六心想:原来是这样。

“小七走时是怎么说的?”过了一会儿小六问。

“小七本来不想带小翠嫂子去,可小翠嫂怕你元旦节回来结婚,就给栓柱娘说,要带小七到四川找媳妇,两家给他俩了几百块钱,让他们出去了。走时小七说,大约一星期,顶多十来天就会回来接我,说是找到你以后,就说小翠要在娘家住几天,然后再回来把我接出去。可他们一出去这多天了,也没有消息,要是再有几天不回来,我就得嫁人,我实在不想嫁给那个大我十几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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