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作者:尘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326

晚上,正躺在软榻上看书,帐外突然传来魏珠异常兴奋的声音,“姐姐可在?”我放下书,从软榻上坐直了身子,扬声道:“进来!”魏珠满脸笑意的进了帐,小跑着走到我面前,连声道:“姐姐,快,快,万岁爷要见你。”我一愣,有些不敢相信的问了一遍,道:“皇上要见我?”

魏珠喜道:“是呀!是呀!万岁爷亲口吩咐我来传姐姐的,我就知道万岁爷舍不得将姐姐放置在一边的。”我佯怒的瞪了他一眼,匆匆理了理妆容和衣服,这才随着魏珠快步朝康熙的中帐走去。

康熙正坐在软榻上看奏折,梁九功垂首站在一边,赵昌守在帐门口,见我到了,冲我略一颔首,又躬身快步走到康熙面前,轻声道:“万岁爷,晓枫姑娘来了。”康熙顿了顿,随手将奏折扔在桌上,慢声道:“宣。”赵昌又走回来帮我打起帘子,冲我轻点了点头,我立即躬身进了大帐,俯身跪下,道:“奴婢恭请皇上圣安。”

康熙仍是保持一惯的沉默,我虽垂着头,但仍能感觉到他放在我身上的目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淡淡的声音:“起身吧!”我深吸口气,缓缓起身,垂头立在一边,手心紧张的全是汗珠,只怕连后背都湿透了。

帐里极是安静,康熙不说话,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偷偷用眼角瞟了眼梁九功,也是垂首规规距距的站着,或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飞快的扫了我一眼,眼中满是放心的安慰,心微微安定下来。又过了半晌,康熙语气温和的道:“抬起头来给朕看看。”我慢慢抬起头,康熙面带浅笑,盯着我看了会儿,扭头对梁九功道:“传御医。”梁九功飞快的应了声,便躬身退了出去。

梁九功一走,反而让我紧张的心有所缓解,康熙一直静静看着我,嘴角始终带着几丝笑意,我则是垂手立在一边,静观其变,过了好一会儿,康熙突然轻笑了两声,道:“帮朕倒杯茶来。”我微愣,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康熙轻推了推茶杯,我蓦得回过神来,脸上一红,忙上前两步端起茶杯就往帐外走。

刚走出大帐,就看见魏珠,寒梅和冰绡都在帐门口不远处徘徊,我微愣,紧上前几步,问:“你们都站在这里做什么?”魏珠忙问:“万岁爷可有说让姐姐重回乾清宫?”心里划过一丝温馨,我面上无限哀凄的摇了摇头,魏珠急了,道:“刚万岁爷宣姐姐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看起来应该会让姐姐回来呀!”

寒梅也道:“是呀!听个儿还听梁公公向万岁爷帮姐姐求情来着。”我一怔,看向赵昌问:“梁公公帮我求情?”寒梅点点头,道:“万岁爷当时虽没说什么,可也没有斥责梁公公。”

我嗯了一声,轻点了点头,正在沉思,寒梅绞着帕子自言自语:“不会呀!怎么会这样?”见她那样,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们见我突然笑了起来,都有些愣,我将康熙的茶杯端起来晃了晃,魏珠眼睛一亮,立马问道:“可是万岁爷让姐姐泡茶?”

我笑着点头,寒梅和冰绡闻言都高兴的直乐,不知何时赵昌已站在我们身后,忍不住笑斥寒梅:“还不快去帮姑娘烧水?”寒梅和冰绡这才反应过来,忙转身往泡茶的大帐跑去。我看了看赵昌,笑道:“谢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晓枫记在心上。”赵昌笑了笑,道:“姑娘若是想谢,就去谢梁公公。”

我面色淡然的点了点头,赵昌看了看我,望着我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还有事?”赵昌默了会儿,低声道:“还请姑娘不要怪罪梁公公,这本不是-------”我知道他是指之前梁九功为我罗列诸多罪名一事,遂扬手打断他的话,微笑了笑,道:“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的。”

赵昌略一颔首,扫了眼站在我身侧的魏珠,转身进了殿。魏珠一直盯着赵昌的背影,我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问:“你在看什么?”魏珠笑着摇头,我微皱起眉头,叮嘱道:“你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平时梁九功也很信任你,只是赵公公从小就在梁九功身边做事,如今又是乾清宫殿内领头的,该有的礼数你可半分都不能少。”魏珠嘻嘻而笑,道:“姐姐放心,我晓得。”

等我端着茶杯走进大帐的时候,孙御医正立在一边,轻轻将茶杯放在康熙手边上,又退回去站着不动,康熙端起茶轻啜了口,漫不经心的道:“这茶味就是不一样。”梁公公瞟了我一眼,躬身笑道:“万岁爷说的是,晓枫对茶道一直很有研究,泡茶的水也都用的是清晨的露珠和冬天的雪水。”

康熙点了点头,面带赞许的看了我一眼,对孙御医道:“这丫头脸色看着不对,你给她瞧瞧。”不仅是孙御医愣住了,连我都是一愣,梁九功见孙御医半天不动,忍不住开口催道:“孙大人可是快给看呀!”孙御医这才反应过来,康熙指着一边的软凳道:“坐下吧!”

我糊里糊涂的谢了恩,便坐了下来,孙御医让我伸左手我便伸左手,让我伸右手我便伸右手,折腾了好半天,孙御医才俯身对康熙道:“晓枫姑娘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饮食可能不太规律,所以身体底子薄,平日若稍不注意,便会有小病小痛的。”康熙想了想,道:“下去给开单子,尽量多开些补品。”孙御医扎了安便退了出去。我起身跪在地上,道:“奴婢谢皇上怜爱。”康熙叹了口气,道:“起身吧!别动不动就跪的。”说罢就对梁九功道:“吩咐御膳房每日单给这丫头做些有营养的膳食。”梁九功忙笑着应下了。

我欲谢恩,康熙一摆手,道:“坐吧!”我忙谢过恩,半蹲半坐于康熙面前的软凳上,康熙静了半晌,低声道:“再有两日就到巴颜额尔追了。”我轻咬着唇,又想起了回蓝,忙低垂着头,眼角的泪缓缓滴落在地,回蓝已去,回玉先是失去了爱人,如今又失去了姐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康熙面色也有些难看,过了会儿,他语气忧伤的道:“到了巴颜额尔追好好劝劝回玉。”我俯下身回道:“奴婢遵旨。”康熙看了看我,道:“你不在,朕还有些不习惯,明个就回来当职吧!”“谢皇上隆恩。”我重重嗑了两个头。康熙静静看着我,手轻轻敲着桌面,过了半晌,才淡声道:“这次只是个小小的惩戒,若有再犯,朕必会严惩。”我一怔,过了半天,才意识到康熙是在说我为十三阿哥求情的事,微顿了顿,才恭声回道:“奴婢谢皇上宽恕。”康熙摆了摆手,道:“先下去吧!”我行完礼便快步退了出去。

回到大帐,重重将自己摔在软榻上,脑子里还是一阵迷糊,慢慢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在脑子里过滤了一遍,先是阿玛请辞,没过两天,康熙便又将我调回了乾清宫,宣太医为我诊病,恩宠可见一般,对于我为十三阿哥求情的事,康熙反而只是一言带过,对我他并不如在外面表现的那么震怒,那他又为何将我拘禁这么久,还特意遣了宫中的侍卫看守,以至于外面纷纷传言,我这个大清第一秉笔女官即将从此失宠。

不等我想明白,赵昌已遣人为我送了热水来,那些太监看着我的眼神中都带着丝探寻和不解,我自己也甚是奇怪,只到赵昌临走时,好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才让我恍然大悟,或许康熙之所以借我为十三阿哥求情之事惩戒我,只是为了逼阿玛辞官,借此削弱万琉哈家的势力,如果阿玛没有自请辞去朝中的职务,我想康熙一定还会继续拘禁我,直到阿玛屈服为止。

心里隐隐有些暖意,这些年我与阿玛一直不甚亲近,加上他和伯父一直站在太子一这,让我十分恼怒,对他更是疏远。可如今为了我,他却甘愿放弃了经营数十年的权力和名望,想来在他心中,还是有我这个女儿的。

刚沐完浴,寒梅便掀帘而入,笑道:“梁公公吩咐我来给姐姐送药。”不等我说话,寒梅又扬了扬手中的药,喜道:“这可是梁公公亲自吩咐的,我看多半是万岁爷的意思,今日万岁爷还特地让孙御医给姐姐瞧病,那些幸灾乐祸的人,可是白高兴了。”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个寒梅在宫中这几年,竟还是如此直率。

拢了拢长袍,拉她坐在一边的软榻上,接过药一饮而尽,药太苦,忍不住抱怨道:“这是什么药,怎么会这么苦?”寒梅抿嘴一笑,又递给我一小块方糖,笑道:“料到姐姐会为如此说,幸亏我早有准备。”我笑了起来,忙将糖放进嘴里使劲嚼了几下,一股淡淡的荷香立即冲淡了药味,芳香润口,我笑道:“真甜,幸好你想的周到。”

起身欲给她倒茶,不料她已先我一步起身,道:“姐姐身子尚未大好,还要好生休养。”我笑了起来,正欲开口,寒梅已笑道:“不过,这糖可不是我准备的。”我一怔,随口问:“那是谁?”寒梅回身笑道:“这是十三阿哥让小柱子送来的,说是知道姐姐吃药怕苦,特意寻来给姐姐的。”十三阿哥?我心下震惊,脸上也不仅微微有些变色,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遇见小柱子的?”寒梅道:“我去给姐姐取药,正好遇见小柱子请御医为十三爷诊病,小柱子便将糖给我了。”十三阿哥身子一直不大好,这倒是是实情。

寒梅见我不说话,轻声道:“姐姐,你怎么了?”看着她满是疑问的脸,我长长叹了口气,道:“寒梅,从今以后尽量别再跟十三阿哥的奴才见面。”寒梅一愣,问:“为什么?”我苦笑了笑,道:“难道你忘了冷香的事吗?”寒梅脸色微变,我叹道:“现在皇上虽然为太子复了位,可朝中的事却是越发复杂起来,皇上最是忌讳我们这些御前侍候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寒梅脸色有些白,半晌才微不可见的轻点了点头,我也默了下来,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百转千回,却总也找不着落点,过了会儿,见寒梅也是不言不语,我轻笑了两声,道:“很晚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寒梅将空碗放进盘中,慢慢出了帐。

------------------------------------------------

再次站在康熙身侧,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平和,阿玛已被解职,如今只空挂着一个将军名称,在朝中也变得无足轻重,伯父虽还是九门提督,可少了阿玛这棵大树,想他也不能闹出什么大乱子来,万琉哈家总算是保住了,我也放下了悬在心中多年的一块大石。

梁九功对我仍是一如既往,偶尔还会跟我说笑两句,好像拘禁之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我也乐得如此,说说笑笑应付自如,心想反正都是在演戏,就看谁的演技高,原本有些幸灾乐祸等着看笑话的人,见我如此,望着我的眼神越发深沉,好几次在不经意间对上类似这种眼神时,心里总是凉嗖嗖的。幸好,赵昌,寒梅和魏珠仍是待我十分要好,丝毫不因我阿玛的事而慢怠于我,这多多少少也让我心有慰藉。

这几日,不少蒙古各部的王公贝勒也纷纷赶至,康熙面上依旧是谈笑风生,可眉宇间却满是难掩的忧伤,偶尔无人时,便一个人坐在龙案上发呆,时常梁九功叫了好几遍,康熙才慢慢回过神来,一脸的茫然无措,想想回蓝,再想想十三阿哥,无论梁九功怎么使眼色,我只当不知,自顾垂首站着。

此次随驾的只有三位阿哥,还彼此都是政敌,一废太子之后,太子和八阿哥的争斗几乎已经摆在了台面上,双方是剑拔弩张,火药味十足,各自的派系斗争更是激烈,相互指责弹劾已成家常便饭。自我重回御前以后,时常看见这两人,不过让我大掉眼珠的是,两人竟是一幅亲亲热热的好兄弟模样,常常一起来给康熙请安,又携手离去,康熙命太子设宴款待蒙古的王公贝勒,两人在宴上一唱一和,默契十足,如果不是刚经历了废太子一事,我简直都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暗自嘲笑自己,一直以为自己演技不错,可看到这两人,我才知道什么叫演戏,更让我无语的是,康熙看见这两兄弟的亲热模样,竟还面露欣慰之色,神色间好似颇为高兴,真不知他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长叹了口气,望天无语,对着这样一家人,我还能说什么。

反倒是十三阿哥,好像所有人都漠视了他的存在,以前跟他甚是亲密的太子对他也是日渐疏远,那些见风转舵的势利小人更不用提,好几次见着他,都隐在众人身后,一脸疲惫淡漠的将自己远远的隔开,冷静沉稳的俯视着众人,嘴角偶尔会泛起一丝满是讥讽的笑。记得初次在御花园见到十三阿哥时,眉头高高的挑着,带着三分笑意三分不羁,性格耿直随性,我还曾怀疑,这样的十三阿哥为何后来会备受雍正的信任,照如今看来,当年那个英挺洒脱的男儿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十三阿哥已经有了几分怡亲王的模样,性格沉着稳重,面对不堪的处境不悲不躁,泰然处之。

明日就可以到达巴颜额尔追,日暮刚当完职,正和冰绡准备回帐,远远就看见十三阿哥踱着步子,看方向好像是往营地外去,小柱子远远的立在一边,眼睛一丝也不敢离开十三阿哥,神情似是颇为焦急,吩咐冰绡自个儿先回去,自己转了方向朝十三阿哥走的方向追了过去。

小柱了看见是我,忙躬身过来行礼,我问:“十三爷要去哪里?”小柱子哭丧着脸,道:“姑娘,您去劝劝爷吧!”我眼睛瞄着十三阿哥,嘴里直道:“怎么回事?”小柱子眼中含泪的道:“爷近来身子一直不大好,尤其是膝盖,常常痛的连觉也睡不好。”我诧异的看向小柱子,道:“御医不是说十三阿哥的身子无大碍吗?”小柱子摇了摇头,道:“御医是太子派来的,加上爷不让御医露透此事,所以皇上并不知情。”心一阵痛,康熙一直对十三阿哥极为冷淡,十三阿哥卧床也有些时日,可康熙却只淡淡吩咐太子遣御医问诊,言语间并无一丝关切之意,太子一见康熙如此态度,对十三阿哥也就更不上心了。

小柱子见我半天不说话,小心翼翼瞅了我一眼,低声道:“姑娘,您一向跟爷要好,奴才才想求着姑娘劝劝爷,如今八公主已去,爷再伤心难过公主也回不来了,要是爷再出个什么事,那-----那-------”我扬手打断他的话,道:“你先回吧!我去看看十三阿哥。”小柱子一边朝我行礼,一边道:“姑娘的大恩,奴才会永远记在心里的。”我略一颔首,快步朝十三阿哥跑去。

山坡前,十三阿哥迎着风负手面立,衣袂被风吹吹的呼呼作响,我放缓脚步,轻轻走上前,站在他身侧,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辽阔无边,蔚蓝的天空,几只苍鹰盘旋着飞过,偶尔嘶鸣的大叫一声,给苍茫的暮色,平添了几分凄凉。

“在想什么?”我侧头看向他,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眼睛直直盯着远方,神情淡漠的让人不忍再看,眼中一热,慌忙收回视线,过了好一会儿,他仍是一动不动的立如石柱,我扯了扯他的袖子,道:“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吧!”十三阿哥默默收回视线,淡淡看了我一眼,嘴角忽地泛起一丝笑,有些自嘲的道:“或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塞外之行了。”笑还未断,又化变成刺眼的苦涩,“我只是想多看几眼草原,不然以后------”“不会的。”不等他说完,我忙打断他的话,凝视着他的眼睛,异常坚定的道:“不管你经历过什么,又将经历什么,老天都不会亏待你的。”他微皱了皱眉,垂下睫好像是想着什么,片刻他望着我浅笑起来,道:“这话我好像听你说过。”

我一愣,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他轻摇了摇头,笑道:“我也记不太清楚,反正肯定是听你说过。”“是吗?呵呵”我顺着他的话打了个哈哈,拉着他往回走,边走边道:“不管我有没有说过,你信我就行了。”说罢侧头看他,问:“你信我吗?”他静静看了半晌,脸上缓缓浮起一丝笑,轻点了点头,缓慢却坚定的道:“我信。”

我笑了起来,几滴热泪顺着眼角滑落,我正欲伸手拭掉,不料十三阿哥已先我一步,伸出手轻轻将泪擦干,喃喃低语,“晓枫,此生能与你相遇,是四哥之幸,亦是我之幸。”我想笑,可越笑眼泪越多,他轻叹一声,顿住脚步,忽地伸手揽我入怀,静静倚在他胸前,没有羞涩,没有激荡,有的只是淡淡的却连绵不断的温暖平和,能与你们相遇,又何尝不是我之幸?

<hr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