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开错的伤花S
作者:吴蓉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925

))说到这个人,和很多读者的感觉不同,我只对他感到厌恶与不屑。《红楼梦》中引用了一句关于芙蓉的诗“莫怨东风当自嗟”。书中凡与芙蓉有关的姑娘命运都很凄惨,而且她们的悲剧中总有她们自己性格弱点造成的原因。这个规律放在小柳身上一样管用。他名叫湘莲,莲花就是水芙蓉,他自己的个性中也有一些令人遗憾的缺点。此人虽然素有侠名,但所作所为却透着一股子小家气。唯一值得称道的也就是对朋友比较义气而已。古人说: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诺。守约有信,是侠客的基本行为准则。就算不是侠客,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心里对人对事,起码也应该有坚决的主张和原则,不可以反复无常朝令夕改,而且应该敢做敢为,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可是看看小柳子的行为吧:

1、因为薛蟠想跟他搞同性恋,就把他暴打了一顿。他当然是嫉恶如仇得痛快,但是总感觉这事似乎有点小题大做,就象薛蟠说的“原是两家情愿,你不依,只好说”。当然也许他是一个自尊心特别强的人,受不了这种侮辱吧?不过看来他不但受不了侮辱,连胆子也不大。出了事马上就逃走,而且一走就是一年多,可能他做梦也没想到薛蟠还有个大度懂事的妹妹,说服母亲和哥哥不去追究他的行为吧?

2、柳湘莲避祸日久,终于回来了。但他回来的方式很富有戏剧性。根据薛蟠的口述:“同伙计贩了货物,自春天起身,往回里走,一路平安。谁知前日到了平安州界,遇一伙强盗,已将东西劫去。不想柳二弟从那边来了。方把贼人赶散,夺回货物,还救了我们的性命。”一路平安的商队,偏在接近京城时遇到强盗,已经抢走了东西,却被单枪匹马的柳大侠赶散,而且还夺回了货物。看来这小柳子的功夫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连薛蟠也感叹:“天下竟有这样奇事。”绿林中有这样一句著名的切口:“穿的是朋友的衣,吃的是朋友的饭。”柳湘莲相交遍及天下,联合几个黑道朋友演出双簧骗骗薛呆,化敌为友、给自己回乡找个台阶下,应非难事。这当然与道德无关,但是给人感觉毕竟不够磊落。既然如此,当初何必那样莽撞?当初既然做了,又何必如此补救?

3、于是柳湘莲以救命恩人的身份与薛呆结拜成了兄弟(当然与原来搞同性恋时的结拜不同喽!),看来他还是不愿得罪财大气粗的薛家呀!在兄弟返乡路上遇到了贾琏,贾琏趁机便向柳提亲。而柳的回答颇耐人寻味:“我本有愿,定要一个绝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贵昆仲高谊,顾不得许多了,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看来他讨老婆的第一标准就是漂亮,但是如果是为了朋友情面的话,这个标准也是可以变通的。这位大侠怎么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持如此不负责的态度呢?而且他当场就以家传宝剑相赠作为定礼,看来他对朋友情面是看得比美貌更重的。毕竟,结交四大家族这个有力的靠山,对自己将来还是很有好处的呀!

4、进了京城后,薛姨妈都帮他把新婚用品准备好了,亲事也定了。他却又不放心了,跑去找贾宝玉探听未婚妻的底细。连宝玉也劝他:“如何既许了定礼又疑惑起来?你原说只要一个绝色的,如今既得了个绝色便罢了。何必再疑?”可他一听说尤三是贾珍的小姨,立刻跌足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我不做这剩忘八。”这话听起来挺有骨气,却经不起推敲。他自己也是个眠花宿柳,无所不为的无形浪子。“一双玉臂千人枕”,这样曾经沧海的人,连鲨鱼也做得了,倒怕做乌龟,可笑!人家不嫌他这个无财无势的“烂仔”倒也罢了,他倒非要找个三贞九烈的黄花闺女。真是“臀尖挂灯笼——只照别人不照自己”!这样看来,朋友情面和美貌,都不是她选老婆的首要标准,贞节才是他最看重的!短短几天的时间,选妻标准在他心里已经换了三个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心里一点准谱都没有,还敢妄称“大侠”!

5、于是小柳自己跑到贾琏和尤二的新房,迫不及待地在人家家里就要求退亲,非要要回宝剑不可。又不是说“任凭裁夺,我无不从命”的时候了!这人也真是小家气,要么当初不答应,要么答应了也不要送这么贵重的定礼,既然已经送出了手,就不该指望拿回去。江湖上的规矩是银子和刀子都是拿出了手就不可收回的东西,柳大侠连这个也不懂?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就该自己认倒霉,娶回去了,以后也可以想办法休了她吗!(如果她真的红杏出墙的话。)

6、尤三听说柳湘莲退亲,就知道他是嫌弃自己的过去了。她也是个高傲的人,知道这种事情是无法解释也无法强求的,只有以死来表明自己的心迹。而柳湘莲看见尤三自杀,立刻又忙不迭地吃起后悔药来!可惜她这等的“标致刚烈”。原来他心里找媳妇的第一标准还是美貌,或者再加上刚烈贤惠?一天一个主意,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呀?尤三若是真的嫁了这个朝三暮四的人,只怕会是更大的不幸。

7、柳湘莲后悔,后悔的不是自己的反复无常,而是可惜自己没福气娶到尤三姐。可是如果她被抢救过来了呢?只怕他还是不会娶她,因为他会怀疑这是尤三故意演戏骗他,如同他骗薛蟠一样。他就是这么个狭隘多疑的人。他虽然号称“冷二郎”,却始终不能坚持冷酷到底。如果他就是不能原谅尤三的过去,那么尤三也算死得其所,不算冤枉。而他的后悔使得尤三的死变成了一种遗憾,而非壮烈,给人一种错觉,好像这一切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而且,如果他真的后悔,作为一个敢做敢当素性爽侠的男子汉,他完全应该象奥赛罗一样,用生命来更正自己不可饶恕的错误。他不是遗憾不能娶尤三吗?没关系,世界上还有“生不同衾死同穴”这句话呢!害怕死亡吗?尤三已经给他做了示范,弱质女流尚且无惧,何况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不知哪种死法好吗?尤三自己已经用了鸳鸯剑中的雌锋,雄锋自然是留给他的了。鸳鸯宝剑葬鸳鸯,烈女侠客生死相随,该是怎样一段浪漫凄美的佳话!然而柳大侠虽然伤心后悔,终究还是舍不得给自己这么严厉的处罚。他就象马踏青苗后的曹孟德一样,割发代首,然后出家以安慰自己受谴责的良心,同时也逃避世俗对自己的指责。真是千古艰难唯一死呀!毕竟出家后还可以还俗,或者作一个鲁智深式的人物(这好像也是曹公对他的安排),可要是死了可就活不回来了。毕竟对他这么个习惯于拿后悔药当饭吃的人来说,给自己留条后路还是很有必要的。

于是尤三死了,死得这么冤枉;柳二走了,走得这么便宜!而意犹未尽的读者一腔悲愤无

从发泄,便又着落在倒霉的薛宝钗头上。当酷好谈论人家家常里短的薛姨妈,把这桩新闻大惊小怪地跑去报告宝钗时,宝钗只淡淡地说了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并且要母亲“由他罢了”。宝钗这番话主要是针对柳湘莲的。她对这个人的态度比较冷静客观。当初柳打了她哥哥,她知道是哥哥无礼,所以制止了母亲和哥哥的报复行为;而今尤三自尽小柳出家,稍加推测即可明白其背后的原因。荡女从良失败的惨剧,不是宝钗这个未婚小姐应该谈论的话题,而且一旦谈论起来,必定要涉及死者生前**的问题,也是对死者的不敬。而柳湘莲狭隘多疑反复无常的行为则更令人不齿,但是作为自己哥哥的“救命恩人”,宝钗也不好意思评论他的是非。所以宝钗只能把母亲的注意力从这个令人遗憾的话题上转移开,去考虑真正现实的事情。我想曹公对于湘莲也是颇有腹诽的,所以借宝钗这一冷淡的反映发泄自己对他的隐隐不满吧?宝钗可以把自己的新衣服给金钏作装殓,可以送黛玉燕窝,帮岫烟赎衣服,保护香菱免于被卖,但她绝不会把同情心花费在湘莲这样一个“伪侠客”身上,因为她的同情心还没廉价到这种地步。至于那些大骂宝钗无情的读者们,如果不是因为续书造成的成见的话,就只能说明他们的是非观念还停留在薛姨妈那样的中老年家庭妇女的水平。

在这整个事件中,真正的受害者只有尤三一个人。她的梦想曾经被姐夫撕碎,而今又被她的心上人撕碎了。长久以来,她一直孤身作战,与世俗作战,与黑暗的社会作战。她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同盟,可以帮助她战胜自己的过去,使她过上正常的干净的生活。然而这个同盟却又临阵倒戈,把她逼上了绝路。

她的一生都是孤独的,没有人理解她、同情她。她为别人而死,别人却没有勇气为她殉情。她本可以不死,可以另找婆家,或者干脆破罐破摔嫁给贾珍,最惨也不过是出家。但她选择了一死。她的死当然不是为了证明什么,而是为了向柳湘莲表明心迹,也是作为一个被毁灭者,向柳湘莲和他所支持的黑暗制度的愤怒追问。

她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毫不后悔,对于自己的不幸,也认为是自己**造孽的应有报应,从容赴死,奋然无悔。的确是个有胆识有担当的女人。在她看来,要么相爱,要么死亡,二者之间绝不留任何余地。活要活得纯粹,死要死得干脆。相形之下,柳湘莲却是表面愤世嫉俗,骨子里犹豫不决狭隘俗气,比她差得远了。

尤三在死时多半也明白了自己所托非人,所以是“耻情而死”,她所以为耻的,并非主动自媒,而是自己看错了人,“妾椟中有玉,恨郎眼内无珠”。就算她真的嫁给了柳湘莲也未必能获得幸福。现实的柳不是她想象的梦中的柳。

柳湘莲虽有侠名,实际的生存能力有限。他读书不成,家业单薄,本人又花钱如流水,连帮秦钟修整一下坟墓,都立刻有捉襟见肘之感。他真正的经济来源还是要依靠他黑白两道的朋友。除了在富贵人家唱堂会捞外快,还可以给绿林好汉打劫作内应,也可以帮助官府贵族追踪赃物,同时也帮助解救被擒的江洋大盗。这才是真正古代“侠客”的生活方式,跟金庸等人的“成人童话”描写是有差距的。所以,柳湘莲一直以讲义气闻名,在他心中恐怕也是“朋友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呢。对他来说,其实朋友就是衣食父母。他虽然表面是个愤青,骨子里还是离不开四大家族的庇佑。就算他真爱尤三美貌,咬牙娶了她,余情未了的贾珍要是追上门来纠缠,柳湘莲也未必敢真的得罪他——贫贱夫妻百事哀,他难保不会再面临进退两难的局面。也许又会出现暴打对方,然后携眷逃走的事情,但外乡生活毕竟不能满足他享乐的**。那时若再想回来,可就难了,贾珍可不象呆霸王那么好糊弄,届时可能又会有类似于林冲发配那样的悲剧发生。所以他拒绝当剩忘八,不仅是感到了屈辱,同时可能也是估计到了这份难度。就算尤三能彻底成功地与旧人旧事一刀两断,以柳湘莲这种多疑不定的个性,他们也很可能会生活在无休止的猜疑、翻旧账之中。

尤三爱的不是柳湘莲,而是她自己的梦想,而今梦想已经破灭,生存已没有意义。所以死亡可能是最好的选择,象张爱玲追书的虞姬说的:“我比较喜欢这样的收鞘。”

曹公描写尤三之死的情形是“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倒让我想起席慕蓉的一首旧诗《一棵开花的树》。尤三就象是这诗中写的那棵树一样,慎重地开满鲜花,漫长等待之后,终于等到心上人走过自己身边,心中的激动与狂喜化作抖颤的花叶。然而对方根本就没有给予她应有的重视,也并不在意她的等待与付出。她的一片痴心,只能在他转身之后,象花瓣一样无声飘洒、零落成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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