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在想，我到底是什么人？你觉得神秘和奇怪，对吗？”她有点腼腆，又有点生气的问道。

真的是个女妖精啊！她在我的眼睛里看见了我心里的疑惑。

“哎”

她长长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说真的，这是我活了三十年，第一次听到一个年轻的女人从胸中发出的叹息，如此哀怨，如此悠长，如此伤感。这种叹息，简直叹一口就能让女人马上增添一条皱纹，就能让男人折一年阳寿。太沉重了！

“我叫蓝玉，是青玉的妹妹――”

“蓝玉？青玉的妹妹！？”我张大了嘴：“死去的青玉？？”

她轻轻点了点头。

立刻，由于“青玉”这个名字从我与她的口中嘣出，屋里的空气顿时变得凝重无声―我看见她的眼里和嘴角都溢满了悲伤和泪水。而我，也随即陷入疯狂的回想。我两眼充满血丝，凶恶的死死盯着她的眼睛。她并不畏惧，也不回避，目光一动不动的回望着我

噢，我蓦然豁朗，似曾相识的正是她那金黄瞳仁里的两颗光点，简直和青玉一模一样。

“青玉啊！青玉啊！――”她为什么又把这个名字带回来？我头脑昏胀，两眼发红。

“青玉啊青玉”你那乌黑发亮的、我曾吻过一千遍的头发，你那湿润的带着甜味的我曾天天吮吸的嘴唇，你那洁白如玉，光滑细腻的，我曾如痴似醉疯狂抚 摸过的乳 房、腰肢、大腿不都早己化为灰黑的粉末了吗？你的名字不是已经从所有的表格里勾走了吗？你的灵魂不是还在那南国的山林中飘荡吗？你不是已经化成我怨恨诅咒的块垒深埋在我的心底了吗----你怎么又回来了，化作另外一个人回来了？

“感到神秘和奇怪的，不应该是你对于我，而应该是我对于你。”

良久无语后，蓝玉幽幽的对我说道。

我拼命的抽烟，连头也不敢抬。烟光一闪接着一闪，以十倍的速度燃烧着。

我们常常不自觉的掩耳盗铃――我们总会自以为是的认为有能力主宰往事――

我把往事埋葬了，我把往事像从心中射出的炮弹炸碎了，我把往事烧成焦土，洒在已经流进历史的生活河流的波涛之上而这又怎么可能做得到呢？仅仅是一年前的事，近如眼前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无论是痛苦还是幸福！”我总在这样安慰自己。过去的事，总以为会过去，不会再回来了，那怕仅仅是昨天。是的，我让它过去，可是，别人并不会让它过去。

她喝尽了我给她的最后一滴咖啡。然后，抽出一段往事还给我：

“

姐姐死了。但她所有的日记都留给了我。没人知道，保卫部门不知道，医院里不知道，父母也不知道。连你也不知道，在姐姐准备用生命复仇的时候”

“用生命复仇？”我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的，姐姐把一切都准备好了，考虑周全了。你应该清楚，姐姐是一个非常细心的人。我在姐姐的日记里知道事情的全部真像，知道了姐姐对你的爱――绝对的无私无代价的爱，而你却在精神上害死了她。你在她身后开了最致命的一枪。今天，我来找你，不是来跟你算帐的。这笔帐早已由姐姐自己结清了。这笔帐没有债主。我这人一向怀着特殊的要命的好奇心。我看了日记后， 一直想知道：李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能使姐姐如此疯狂至死，全身全心的爱着，为这个李兵去死，始终也没有一句怨恨之言？这个念头在我心里徘徊了一年，而且越来越顽固，越来越强烈，以致于使我下决心在姐姐的周年祭日前找到你。不是为了这一点，我才不会来敲你的门，像鬼门关，像官衙门，像太平间。”

她还没有忘记刚才的情景。

“你没读到姐姐的日记，那是一部最真实动人的用生命写的作品。比起现在多如牛毛的刊物上那些似人非鬼，人神难辩的、胡谄乱编的小说要好一百倍、一千倍。我敢说，如果这部日记拿出去发表，不管什么文学奖，就是中国人摸也没摸过的什么诺贝尔奖，也能一把夺下。你不知道啊，姐姐一笔一笔，一个字一个字的把你刻画的多么形象，多么生动，多么亲切，简直是在用她的血肉塑造了你。在她心头阳光的照射下，你透明了，可以看见你每一根血管，可以看见你每一块肌肉，可以看见你每一块骨头我虽然没见过你，但我敢断定，即便在千首万头的人海里，只要碰到你，我就能一眼认出你，绝不会有错的。你相信吗？”

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也不想相信。青玉，你不是用笔在纸上刻画我，是用刀在精神上刻划我。

“姐姐是被那老畜生强 奸的，是去给他打针的时候。一个平时开会都坚持不了两个小时的家伙，竟然会爆发出如此强烈的性 欲。不，是*。只有*才会产生暴力。简直是生物学家们需要研究的奇迹。所以，你对这样的事绝不会相信。你只相信，一个副军长的职务对一个女护士的吸引力。你递给姐姐一枝蘸水笔,让她把笔插进墨水瓶。然后，你拿起墨水瓶左右前后的晃动着，笔是无论如何也插不进去的----你真行，卑鄙无耻的真行！姐姐一看，就立即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她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会这样不相信她的清白，竟然会用这样下流的方式对待她的纯正。她把你看成生命的支柱，精神的钢筋。她是含着泪，含着悲愤向你倾吐难以启齿的痛苦，她是怀着一个女人最不堪忍受的侮辱，在向你求救，她是抱着剜却心头之肉般的疼楚，向你揭发一个老军人所犯下的丑行----她太天真了，她太纯洁了，也她太愚蠢了。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样的事――只有俩人知道的事，可以完全无所谓，提起裤子，一笑了之。假如心里觉得委屈，再落几滴眼泪――对一个无助的女人来说，除了眼泪，她还能做什么呢？这样，并不会使她失去什么，相反却能够给她增添什么。比如：特殊照顾，暗中提拔，觅一份轻松工作，等等，等等。这样的女人还少吗？利用自己的**，就象男人利用手里的权力和口袋里的金钱一样。当然，也有人绝不无所谓，视贞 洁为生死悠关的大事，一旦遭到侮辱，会去拼命，会去自杀，不惜用最悲烈的手段捍卫自己的尊严，证明一个女人的清白。这一切，完全不在于别人怎么看，而在于她自己怎么想。”

眼前的这个蓝玉叙述的时候十分平静，连声音也没有提高一点点。仿佛说的不是她的姐姐，而是在讲述另外一个与己不相干的人的经历，或者是一部电视剧中的情节和人物。

难道就因为这件事发生在仅仅一年前吗！我对她的平静产生了忿忿的憎恨，但还是认真的听着。

“你认为一个身患几种疾病的老头*一个姑娘，是完全不可能的。对吗？难道你忘了，他还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军人，也是权重的上级。叫喊、挣扎、逃脱、拼命你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才二十四岁啊！许多女人不是被卑鄙吓倒的，而是被卑鄙惊倒的。姐姐震惊了，她从没想像到会有这样的情景出现。姐姐总是温柔又热烈的给你亲吻，总是尽心的满足你，让你尽情的抚摸她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就如同你想抚摸你自己身材任何一个部位那样。而且，是充满喜悦、充满快乐、充满享受----当姐姐在医院值夜班时，你们在她的办公室的病床上作 爱，当周六晚上机关干部全部去看电影的时候，你们躲在宿舍里，拉上窗帘，你打着手电筒欣赏她那青春活力的赤 裸 裸身体”

我挥了挥手阻止她的话。她的话在不断的抽出我心中一丝丝的痛苦记忆。但是，她并没有住口。

“这一切对你来说，得到的太容易了。只要你想要，姐姐都给，没有一丝一毫的保留，以致于使你怀疑姐姐是一个轻浮、纵 欲、喜 淫的女人。你甚至认为她在军长面前卖弄*，以求得宠，可以提拔----你啊，无知而又无耻，你太不了解女人，你太不了解姐姐。男人也许可以跟任何女人都能睡觉。而女人却不能，除了为了钱的女人外，她只能跟一个男人睡觉，她的感情，她的身材，只会永远属于一个男人――她真正爱的男人。姐姐就是这样的女人。她有八十年代女人的热情和勇敢，也有三十年代女人的固执和保守。这也是我们家的血统。如果我爱上了谁，也会一样。姐姐能做到的，我全能做到；姐姐做不到的，我也能做到”

赫然自愧。我感到背上沁出一层又一层冷汗。

“姐姐彻底绝望了，连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在她的眼前飘走了。她曾想写信告状，但思虑再三，她放弃了。因为她知道，那样做不会有用的。没有人会相信，甚至会产生和你一样的想法。再说，她也不是第一个受害的女护士，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更重要的是，你曾经对姐姐说过，那位副军长是你父亲多年的老部下，在抗美援朝战争救过你父亲的命，在文化 大 革命中解过你父亲的难。所以，这个人的所有错误，不，是所有罪行，加在一起，也没有你父亲的倚护和报恩想法重。当然，他不知道姐姐和你的关系，如果知道了，就是用刀剐了他，他也不敢。你们的恋爱没有公开，因为你暂时不想公开，你必须还要当面征得你父亲的同意。你最清楚这一点。也正是这一点，你像鸭子出河一样，没沾一滴水珠就调走了。当然，是你一怒之下的要求去军校的，你父亲一个电话，你就如愿似偿。你走的好恨啊！一个星期后，姐姐才知道你已经走了。这不是责任问题，这是良心与灵魂的极端卑鄙自私。”

蓝玉的话更加咄咄逼人。我羞愧的无地自容。

“如果姐姐不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你，你会这样吗？你根本无法知道。姐姐处 女的贞 洁是你拿走的，这一点你不会也不敢承认吧？你走的那天晚上，正好是周六，机关里放的影片是根据小说《德伯家的苔丝》改编的影片《苔丝》。可怜的苔丝和姐姐一样，那天晚上姐姐哭了整整一夜。苔丝如果不在新婚之夜，将自己在森林中所受的耻辱告诉丈夫，那她的生活会是另一种结果的，所以她很后悔。虽然姐姐的遭遇几乎和苔丝一样，但是，姐姐不象苔丝那样后悔。她不怨你，也不恨你。她在日记中写道，宁愿对不起自己，也不能对不起兵兵。姐姐太爱你了，太相信你了。太相信一个人的结果总会是悲剧。于是，姐姐坦然平静的想到了死――与那个畜牲同归于尽。你们的那位可耻的副军长，见事后姐姐毫无反应，以为姐姐已屈从于他的淫威，便又来纠缠姐姐。他知道姐姐曾经是医院送到军区集训的女子射击队的优秀选手，就以此为借口，提出邀请姐姐一起去山中打猎。姐姐知道他是又怀着肮脏的*念头，而没有一丝赎罪的想法。姐姐柔情万般的答应了。姐姐知道，这是她复仇的机会――只有副军长才有资格携带枪支子弹进山后来的事情，你肯定知道了，尽管你已经调走了。”

当然知道！不需要你再往下叙述！我几乎是暴突着眼珠子恶狠狠的瞪着蓝玉。那一切不都是我亲身所经历所看见的吗？你不过是从日记中看来的。

可怕的日记，可亲的日记，可恨的日记！就是因为日记，让多少人的感情不死，思想不亡，阴阳难辩。

后来――日记里是不会有后来的。

后来，副军长和青玉都死了。这年初春，南国特别寒冷，还下了一场薄薄的细雪。深山的林中，雪地里流淌着很多的血――副军长倒在一棵大树下，身体扭曲成一团――一颗猎枪子弹准确的从他的心脏穿透，鲜血染透了军装，连他的领章也染连成两片酱红色。青玉死的很平静，一颗小口径步枪子弹精确打断了腿上的大动脉，她流尽了鲜血――只有我知道，她是为保持一个女人最后的美丽――枪击心脏或者吞弹而死，都会让她死的很难看，让女性的特征――胸脯和脸庞被摧毁。她是不想让人看到她最后的面容变得很难看。要知道，她生前是一个多么爱美的女人啊！连一根头发也不肯零乱的呀！

沉默。可怕的寂静中的沉默。面对往事，无论是辉煌还是耻辱，最好的方法就是沉默。

沉默中，我的目光与蓝玉的目光相视，谁也没有回避。我觉得她的眼睛比我的眼睛更哀伤，更坚定，也更炽热――那里面有两个人的四只眼睛凝聚的光亮。

蓝玉叙述的一切都一点没错。那日记里记载的完全是真实的。只不过后面的一半需要我来写――

副军长与青玉的事，并没有引起很大的震动。因为所有的事实，就象美丽洁白的雪铺满肮脏的大地一样，被巧妙的掩盖过去了。当时，保卫部门在现场一看就明白，这是一桩枪杀他人与自杀的恶性案件，根本不调查。但是，由于部队刚在对越自卫反击战场取得优异战绩，受到了中央军委的嘉奖令，大批干部正在准备提拔的节骨眼上。出现这样的丑闻，必定会严重影响部队声誉，军官和士兵们不仅不会得到提拔，而且军里的领导还会为此丢了乌纱帽，军区机关也不愿为丑事承担责任。好在到现场的只有保卫处处长和一个干事，范围极小。不知谁出的主意，最后枪杀案忽然变成车祸，死者成为烈士――不管他生前强 奸过女下级，还是她生前枪杀了自己的上级。

副军长和青玉的遗体告别会，是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同一时间开的。我父亲也赶来参加，据说是到场的最大的官――军区副司令员。而我拒绝去参加，因为两个死者都是我当时最憎恨的人。父亲从南方参加完追悼会的当天，搭乘空军的专机飞来郑州专门看我。军校校长和政委设豪宴招待。

那天夜里，父亲酒足饭饱后坐在我的屋里，慈爱的看着我――他唯一的儿子，声音里带着喜悦，长叹了一声。我最熟悉他的声音，熟悉到能分辨出他声音里的每一个分子结构。他长叹的声音里面有惋惜，有蔑视，有哀怜，更多的却是轻松，象劳累一天后回到家中的沙发上舒适的长叹。是的，千真万确的轻松――他终于卸下了多年的包袱。对父亲，只有我能看透他思维的方圆和想法的长短，因为他对我是永不设防。而对别人，上至军委领导，下至秘书警卫，他的心口都时刻穿着一套人们看不见的“防弹服”，过去的战争硝烟和今天的政治风云，让他内心锻铸成一条深壑――幽暗宽彻、雾绕烟缭，深不见底。他太了解太熟悉，手下这位跟随他三十多年的副军长，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说：“这家伙打仗是个好样的，善战骁勇，治军是个能干的，指挥训练一把好手。可就是离不开娘儿们裤 裆里的骚 味，三十多年就没消停过，犯了又改，改了又犯。要不是为了这种遮遮盖盖说出来难听，拿出来嗅人的事，怎么会当了十二年的副军长，早就该当军长了。一个能管千军万马的人，硬是管不住自己的一根鸡 巴----”父亲对这件事，心里是清清楚楚的，对这件事的态度也同样表达的清清楚楚。案事的假报，?不过他洞若观火的眼睛。但是，他装的一无所知，信以为真。他心中有自己的帐――对一个曾在炮火硝烟和九死一生中救过自己命的人，他是不会用党纪军法去就尺论寸的。两帐相抵，万事皆体

可是，他唯一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他宽容放任的这位老部下残害的那个年轻女子，就是他未过门的儿媳妇！如果知道，他又会如何呢？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