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素，李兵随同宋真如一起走进病房时，云海大师正双手合十，眼睛微闭，站在病床上的右侧，对着宋怀南的遗体喃喃的诵经
云海大师的个头不高，但是很敦实，象一座矮矮的塔。他身披长长的，金黄色的袈裟，颈项之间悬挂着一串巨大的深紫色的佛珠，白发白须白眉，肤似童颜，满脸浮显一片宁和的慈祥。
说也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在北京见到佛教大师，道教方丈，藏传僧侣，已经早已是屡见不鲜。他们来自五台山，来自九华山，来自武夷山，来自青城山，来自香格里拉，来自西藏圣地，来自内蒙古草原有的仙风道骨，长衫布履；有的气闲神定，袈裟裹身；有的妙语如珠，玄机无限；有的仰古察今，神秘深奥----无论是在政府高级领导们和军队将军们的办公室里，还是在科学家和学者们家中的客厅里，他们都是尊贵的，倍受敬重的客人。自然，在那些无论是在职的领导，亦或退居二线的，亦或资历深厚的领导们病床前，也是常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能听到他们高深莫测的，充满哲理的，指点迷津和延寿治病的诚恳话语。所以，即便是解放军总医院的军医护士们，对此也早已习以为常。
“师傅，让你辛苦了。”
宋真如急步走向前，在云海大师面前双手合十，尊敬而又虔诚的说道。
云海大师没有说话，只是稍稍抬起头睁开眼睛，向宋真如凝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又继续诵着经。
宋真如是云海大师的佛门女弟子，拜师已经整整十五个年头了。
宁静了一会儿后，云海大师突然中断诵经，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宋真如说：
“家父万事皆休，死可瞑目，惟独去时必有言语要吐”
宋真如诚服地在云海大师的耳边轻语了几句。
朴素和李兵有意站在云海大师的身边，离的相当近。他们想要听清云海大师此时所说的每一个字和每一句话，看看是否能从云海大师的话里面，探究清楚宋怀南死了还能发出声音的怪事原因。
朴素感觉到，云海大师在听完宋真如简短的话语后，袈裟里的身体有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颤动。不过，这颤动只停留了一两秒钟，就迅速消失了。云海大师马上恢复了刚才的平静。
云海大师微微一笑，对宋真如说：
“老衲我，能否向医生和护士提几个问题？”
“请师傅开口就是了。他们一定会如实回答的。”宋真如说着，把站在一边的护士拉到身前。
云海大师稍稍欠了欠身，脸上和蔼慈祥的，像父亲般的神情对着年轻护士说：
“宋老先生住院多长时间了？”
“三年了。正好三年，到昨天一天不多，也一天不少。”
护士小声的回答。说完了还回头望了望床上宋怀南的遗体。好象怕自己的话会惊醒他的。
“善哉！善哉！真如说，宋老先生三年里面没有说过一句话？”云海大师又问道。
“是的。刚进院时就突然失声了。”
“什么原因？”
“查不出原因。最后，我们请了科学院院士一起会诊，诊断的结果是，可能因为神经性紊乱，引起声带功能丧失。”在一旁的主治医生补充回答。
“整整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宋老先生不聋却如哑。听进千言万语，不曾吐过一字。”
“是的。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过。”护士点点头。
“请告诉我，他是不是每天都要看电视。”
“没错。天天都要看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焦点访谈，法制专栏，还有北京电视台的社会论坛，人间温暖，黑色污点等等，几个专题节目，都是他最喜欢看的。”
“他是不是每天都让人给他读报？”
“没错。”护士睁大眼睛看着云海大师，“秘书每天下午都要用两个小时给他读报和读杂志。”
“他是不是经常让人给他讲事――外面发生的故事，怪事和乱事？”
“没错。宋老可爱听了，听着听着眼睛会睁的溜圆，不过，就是多可笑的事，他听了也从来不笑。”
“他是不是常常想写点什么？但又不写？”
“没错！”小护士更惊讶了，“宋老每隔那么几天，都会作出手势，向我们要笔要纸。可是，我们把笔和纸给了他，他却又不要了，全都扔到床下的地板上。”
云海大师听完护士的回答，不再问什么了。他转身默默的走向床头。只是相距几步，但他的步子很慢很慢地走到床头，然后动作很轻很轻地，掀起罩在宋怀南遗体的头部一角的白色被单。刚才还是和蔼慈祥的目光，突然一下子变得锐利凝重。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宋怀南那张苍白消瘦的脸庞上，一动也不动，足足有几分钟时间。
朴素和李兵的目光，也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云海大师的举动。
病房里鸦雀无声，在场的几个人，仿佛都能听见彼此之间的呼吸声。
许久，云海大师放下手中的白色被单，回身走近宋真如，轻轻耳语了两句。只见宋真如神情顿时迟疑一下，接着向云海大师点了点头。
宋真如转过身，把嘴贴在在主治军医的耳边，轻声地说了几句话。
“不，不行的，不行的”主治军医又惊又恐的连连摇着脑袋，头晃得像个拨浪鼓“这是不允许的，从来没有过的，从来没有过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我是死者家属，我可以负全部责任。请按照我说的去做，谢谢你。”宋真如用毋庸置疑的口吻对主治军医说，声音比刚才响了许多，满屋子的人都听得请清楚楚。
“不行，我还是去请示一下院领导吧？”主治医生说。
“不用，我说过，我负全部责任。”宋真如寸步不让。
“听真如的话，这是为了了却死者的遗愿。”云海大师也温和对主治医生说。
失去主意的主治医生，只好眼睛看着李兵。他看见里李兵经常陪着军委领导来总院探望病人，是自己领导的领导，如果李兵同意，自己也可以不必为万一出现的后果负责任。他想，自己是个医生啊，云海大师的话连半点科学常识也没有，怎么可能呢？
李兵向他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哪――好吧！我们医生尊重死者家属的意见。”主治医生听了云海大师的这句话，又得到了李兵的同意，这才招了招手，和护士一起走到宋怀南的遗体边。
云海大师刚才告诉宋真如，宋老先生的人虽然已经死了，但是，他的舌头还活着――一定是红的，他有遗愿未了。宋真如让主治医生看看是否如此？
当主治医生和护士用力扳开宋怀南的牙关的那一刻，病房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所有的人都同时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无法相信的场面：
宋怀南口腔里的舌头是淡红的，柔软的，舌尖微微的抬起，腾空在口中，如同生前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一丝死人都必定有的那种浅绿暗灰的，雾色的白膜状
在场的人之中，最震惊和最不知所措的就是朴素和李兵了。这不是玄虚的佛教故事里面的传说，不是用电脑拼凑的影片里的离奇情节，更不是魔术师奇妙的骗人的展示这是活生生的，想也没法想象的事实。如果不是他俩亲眼所见，而是有人向他们汇报，他们肯定会嗤之以鼻，训斥一顿的。
宋真如眼眶湿润了，她好象猛然间领悟到了父亲生前心中积压着的，又无法表达的，万分沉重的忧哀和痛苦，不由地两行热泪悄然的从眼中滴滚而下。
云海大师安慰宋真如：
“真如，顺便节哀。你应该感到快乐和幸运，佛祖慈悲，她的无边法力在怜悯你，在帮助你，在指引你，在超度宋老先生的亡灵。只有人负天意，没有天负人意。你不是终于听到宋老先生心中的话语了吗？”
说到这里，云海大师双手合十，面向朴素和李兵――他似乎已经猜出他俩的心情，也看出了他俩的地位。云海大师的话语亲切而又平稳，他对眼前发生的事，似乎毫无惊诧之意，仿佛一切都是在他的预料之中似的。他说：
“宋老先生心中的话不吐给你们，他的身躯是不会死的，他的灵魂是无法安息的。他三年没说话，但是，在他的心里面，三年一直都在说话，只是你们听不见。他的脑子三年一直在思索，只是你们看不见。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啊！他不愿意把心里装着的满满的话都带走，都带到一个无人知道，无人理解的地方去。人的话并不是只有通过嘴和喉咙才能说的，人的每一个器官都会说话，都能说话。”
云海大师作了一个手势，让医生和护士合上宋怀南的嘴，然后继续又说出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