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草莽之义
作者:小澹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749

夜入亥,风雷寨,山腰之沿,四丈哨塔。

宿平与雷敢指二人趴在哨塔顶棚的栏杆上,极目眺望,春风微凉,四野遍静,只有一轮如眉如钩的新月挂在天中,谁道是:

万家灯火已熄九千九,

却不知那一百家是喜或忧,

三月三,新银如钩,

照起一江湘水涣白绸,

天上地下空对眸。

“才别了半日,就想你爹娘了?”雷敢指见宿平一直望着西面,有些郁郁之色,便开口调笑道。

“我自出生以来,还从未走出半山沿五里之外……也不知此刻父亲、母亲、还有灵儿在做些什么?灵儿想是已经睡着了,只是母亲她……”宿平叹了口气,便不再往下说了。

“你若是愿意,我明日便带兄弟冲杀过去,把那张员外一家吊打一顿,好叫他们知道什么叫做‘恶人自有恶人磨’……”雷敢指道。

“不可、万万不可!如此一来便更说不清了,官府定要为难我父母!――再说了,我也不觉敢指大哥与风雷寨的人都是恶人。”宿平急忙道。

“官府之人,怕他个鸟!我风雷寨就把大门开在那官道之上,收受往来路钱,却又见哪个当官的过来探头了?――哈!你这一说,我倒想起一个官儿来。”雷敢指突地笑道,好似想起了一件极为有趣之事。

“什么官儿?”宿平也来了好奇之心。

“你也许不知,这隔着湘水两地,你那西边隶属湖荆南路,东边却是南江西路,咱们风雷寨便在南江西路袁州境内。眼下要说的便是袁州府里的通判,姓樊名马良,是个文官。――宿平兄弟,你莫要小瞧了这通判,那真不是个小职,其位只在知州之下,加且知州所下之要令,尚要经他通判一道画戳签字方可执行。――可就这么一个大官爷,被三寨主一拳打歪了鼻梁,却不敢来兴兵讨人,哈哈,你猜他是何滋味?”

“自然憋屈的紧了。――只是不知红大叔又为何要打那人?”宿平道,又想起红叶的凶猛样,登时仿若自己鼻子也挨了一记大拳头,闷酸不已。

“话说这袁州府在咱们风雷寨北面,那通判樊马良却有个老岳丈,住在袁州之南,前年入夏要去他姑爷家中避暑,便路过此地。咱们开山做买卖的,自然不能怠慢了客人,就请他下了轿子、付个酒钱。哪知那老头开口闭口‘姑爷’、‘通判’的嚷嚷,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了咱们弟兄祖宗十八代一通。四寨主当场便一箭射下了他的钱袋,叫人扒了他的内裤外裳,赤条条地塞进了轿子。那些轿夫、家丁因夏季天热,也都只穿了一套单衣,弟兄们逐个查了一遍,确保老头无衣可换之后,这才放了他们离去。”

“法叔叔鬼点子真多,只是……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理当受人敬重,不想却被如此作弄。”宿平不忍道。

“宿平兄弟此言差矣。你原先所见,也止一村之人,我虽才长你两岁,却见过这世上不知多少混蛋人,干出多少混蛋事。”雷敢指道,“少年之人,有好小子,也有坏小子;壮年之人,有硬汉君子,也有恶棍奸贼;而那些上了岁数的人,哪个又不是从少年活过了壮年,这才到了老年?哪个又不是历经了大几十年的风雨、看尽世间百态?若其心不改,则善者越善、恶者越恶,是谓‘本性难移’,与人之年龄并无关联。是以,那老头虽须发皆花,不敬也罢!”

经他这么一说,宿平顿时想起了两个人来:一个是与人为善的孙爷爷,一个是压榨乡里的张员外,豁然开朗间,更是对雷敢指又高看了三分,嘴里道:“敢指大哥是个有见识的人,我却比不上了,即便就算明白了这些个理,也不能像你那般头头是道。”

被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少年夸赞,饶是雷敢指脸皮再厚,却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挠头笑道:“我那都是舒岭主教的。咱们三山二岭似我这般年纪的后人,都须得能文会武。”

“原来如此……咦?――既是法叔叔叫人扒了老人家的衣服,那个姓樊的通判理当找法叔叔才是,却怎么又被红大叔打了?”宿平疑道。

“哈哈,你定是以为三寨主与四寨主嫌隙颇深!――那你便错了!你别看他二人在山寨内时常斗嘴、水火不容,可要是真对上了外人,那便又是咱们风雷寨最猛的一搭了……就拿此事来讲,那樊马良事后前来寨前要人,惊动了大伙。三寨主性急,没说几句就冲上去动了手,几下打翻了樊马良的一众马前护卫,那樊马良见事不妙,就要驱马回逃,四寨主便一箭把那马儿射倒在地,三寨主这才伺机擒住了对方,照脸就是一拳!打得那通判只管贼寇叫大爷,口中‘饶命’连连。”

“那通判的马前护卫,共有几人?”宿平却问。

“总有十个罢,只多不少。三寨主出手极快,那些后头的军兵来不及插手就杀到了姓樊的马前。”雷敢指道。

“红大叔竟如此厉害?”宿平讶道。

“……看来你还真是不知方才他那手‘拳爆四坛’的厉害。”雷敢指摇头道,“要说只砸一个坛子,是个普通人咬牙都能做到;若是同爆两坛,便要有些身手了;三个坛子,更为稀少,咱们风雷寨恐怕也拿不出十个;要说四坛齐爆,寨上之人却只有两个能做,就连四寨主也是不行。”

“另一个定是雷伯伯了!”宿平道,“只是……真有这般难吗?我看红大叔却是一气呵成的。”

“哈哈!你要知那是些坛子,不是什么木头板块,个个都作滚圆状,连在一线,只能相互触碰于一点,是以发出的劲力只能凭那一点传递,出拳太慢太弱,那后面几个坛子根本不受其力,出拳太远太老,只能将那余下的坛子推出,并不能粉碎。故而这拳头必要猛放快收,那便叫作‘寸劲’!――不过,若是在那坛子里装满了酒水,便不知三寨主能否做到连爆四坛了。”雷敢指滔滔不绝道。

“为何?”宿平问道。

“装了酒水的坛子,虽说稳重许多,可那酒水却能卸力,自然更难上加难了。――嘿嘿……再说三寨主也不敢真去打那带酒的坛子!”雷敢指突然笑道。

“这又是为何?”

“他若打碎了有酒的坛子,二寨主便要罚他。”雷敢指道。

“黄大叔竟然比红大叔还要厉害?――不是说山寨之中只有雷伯伯与红大叔二人才能做到‘拳爆四坛’么?”宿平奇道。方才在那堂内,宿平早已知晓这二寨主便是那抓箭的胖子,叫做黄鹤杳,虽然生得人畜无害,出手之时却快若迅雷,人送外号――“算盘手”。只是不论如何,在宿平看来,他都不能打得过那红叶大汉。

“二寨主自然厉害!三寨主若敢打烂四个带酒的坛子,二寨主定叫他半个月没的酒喝……哈哈……你说他该不该怕?”雷敢指捧腹道,像是想起了那酒痴无酒可喝的疯魔样。

“原来是这般厉害法。”宿平莞尔。

两人笑了一阵,雷敢指突然眯了眼睛对宿平道:“你可知方才那堂上,最身处险地的又是谁?”

“身处险地?……大伙都在自己的山头上,哪来的险地?……”宿平沉吟着,却见那惨白的月光照在雷敢指的脸上,此刻有种说不出的诡异,蓦然惊道,“莫非、莫非是我?”

“不错!”雷敢指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顿叫宿平看着森森然,“那十五个有胆量站出来叫你射的好汉,个个可都是寨中的精英,大寨主与二寨主更是抢先来试。――你第一箭射不中也倒罢了,若是连射三箭未中,且箭箭逼人要害,此番想是就不能站在这里,而是要关去了水牢之中。――宿平兄弟,我这么一说,你可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多谢敢指大哥坦诚相告。”宿平摆手道,“只是,我不知这又是为何?”

“是因咱们三山二岭,并非一般的绿林,与朝廷争斗了五十来年,都互有细作潜伏。是以,万事都要慎之又慎!”雷敢指叹道。

“可我才十六岁,又能有什么作用?”宿平倒也听过‘细作’二字寓意。

“嘿嘿,你还别说,似你这般年纪,又有一技傍身,他日有了成就,定是咱们三山二岭的风云人物,正乃细作之首选。”

宿平恍然点头,追问道:“听敢指大哥说了几次的‘三山二岭’,不知那又是什么?”

“三山二岭,有太行、大巴、武夷三山,二岭便是秦岭与南岭,皆是一家兄弟,咱们风雷寨便分属南岭统辖,十年之前方才建寨,却只是个新山头……”雷敢指道。

“那些许多山头,离这里近么?咱们在这哨塔上可以看见么?”宿平朝黑夜里四下张望道。

“噗!”雷敢指岔气道,“怎么可能!你便是站在那衡岳顶上,也不能看见分毫。太行山、秦岭、大巴山,可都在赵国西北,分别挨着梁国与夏侯国,而武夷山就在南岭东边,与南岭分开赵、徐两国。诺!那边就是南岭,即便离咱们最近,也要翻过好几座山头。”雷敢指朝东南边努嘴道。

宿平闻言不由咋舌,暗道:“东南西北的,我今日倒也方才明白……只是咱们赵国到底有多大,我却哪里知晓……”

雷敢指见他一脸震惊,又把许多新鲜故事说与少年来听。譬如红叶与法华并不是两位寨主的真名,是他们逃亡到此山头之后另取的化名;譬如二寨主黄鹤杳原本是个开酒庄的有钱掌柜,却被官府抄了家产,为人善于经营,更是个抠钱如要命的铁公鸡;譬如寨主其实共有五个,那五寨主是个女流,化名一浊,这些年间也不知去了何处,销声匿迹,但平日最喜调戏那些年轻的小男子;譬如……

两人又聊了半个时辰,这才下了哨塔,回到雷敢指的房内,同塌而眠。

“也不知明日红叶大叔与法华叔叔哪一个能赢?他二人是因我起了争执,都莫要受了伤才好……”宿平平躺在那里,眼睛转动着,一切是那么陌生而又新奇。

……

三月初四,辰时。

风雷寨近半数好汉都汇聚在了山顶的练武场上,在那边缘围了一个小半圈。雷照峰居中站在前面,身边是二寨主黄鹤杳、雷敢指、舒云颜、凌雨等人,宿平自然也在。少年此刻望着场中相隔十步、对峙而立的两人,正是红叶与法华。

二人比之昨晚,并无太大不同,却也各有特殊之处。红叶右手中倒提一把厚背大朴刀,冷光闪闪;法华的右臂上绑了一块通指连肩的大黑护皮,手指那端露出两片羽毛,不知是何事物。

“你二人可以开始了!”二寨主喊道。

“等等!”红叶突地甩头看将过来,“我要的门板呐!”

“你要门板做甚?”黄鹤杳把那八字眉下两眼一翻。

“二哥你好不公道!”红叶叫道,手指连连点向法华,“这油头货有弓箭在身,你叫我俩离了十步,不远不近也倒罢了,这山顶空空旷旷,鸟大的遮身之物也见不着一个,你要让我做活靶子不成?”

“你个黑匹夫,不是胆儿挺大么!今日怎地却又怕了?”法华笑道,“你若是真在这么一个地方,碰上像我这么一个仇家,莫非还要人家送你块门板才动手?”

“你又怎地知道老夫不是在客栈里、树林子里撞见了他?――任一个都比这鬼地方靠谱!”红叶喝道。

“够了,够了,你们是比武呐,还是斗嘴呢!”黄鹤杳突地举手一招,登时后头钻出一人,手里还真提了块大木板,却只有四方桌大小,却不是真门板。

“你若要门板,须扣下三日酒量,若是这块可以,权当白送!”黄鹤杳接过大木板,对红叶道。

“二哥你还真是大方!”黑脸大汉嘴角一抽,却也无可奈何,于是嚷道,“这块就这块吧!也不知包不包得住屁股!”

黄鹤杳也不与他废话,五指一扣,抓起那大木板便如捏着一片煎饼,就向前挥去,那木板旋在空中,堪堪飞过二人中间,还未着地,便听他一声断喝:“开始!”

话音刚落,就见白光一闪!

红叶竟是闷声不响,第一下就把那厚背大朴刀掷了出去!

那朴刀呼啸连连,就向法华径逼而来!

法华连忙撤开正伸向腰间箭筒的右手,摆起身子,避让开去,向来不带脏字的嘴里也骂了个“操!”字,脚下却不敢停留半分,直是夺路奔离。――是因那红叶刀一离手,就大跨步地向前冲来!

那朴刀“哐”一声砸在地上,又“锵锵锵”地遛出两丈多远,飞起层层乱泥石,看得宿平眼皮直跳,对一旁的雷敢指道:“这才两个眨眼不到,就已如此凶险!万一真被那大刀扎中,可怎么办?”

“无妨!三寨主只是先发制人,好让四寨主不能立刻取箭,谋得近身之机……啧啧,这一刀用得可谓绝妙!寻常之人如何能想得到?……唔,宿平兄弟,他二人知根知底,你就擦亮眼睛只管看好戏!――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良机。”雷敢指道,两眼却不离场内半点。

宿平见他一副沉浸其中的模样,无奈只好也再次望了过去。

此刻的红叶与法华,倒与昨日的王小癞子与宿平有几分相似,都是一个追、一个逃,只是气势上却差了十万八千里。红叶魁伟沉稳,崩踩狂踏如犀象;法华颀长飘逸,脱跳纵跃似豹狼。

宿平对于武功是个门外汉,却也看出了一些端倪,突然指着两人的脚底,不禁再次向雷敢指问道:“为何红叶大叔用了那么大力,踩起那么的尘土,却还是不如法华叔叔轻轻巧巧、蜻蜓点水那般跑的快呢?”

“宿平兄弟好眼力!单论快慢讲来,四寨主确实更胜一筹。”雷敢指点头道,依旧目视前方,“只是你要知晓,四寨主身怀内力,又习过轻功身法,是以气息内敛,他若是提上一口真气,跑个四五十里都不成问题。――可三寨主却是个纯练外功之人,劲力外放,能做到他这一步的,已算是外家顶尖高手了,那日江边追你的那个汉子,看着也颇有身手,却不能在他手下走过一招!”

宿平虽说听得懵懵懂懂,但也明白了个大概。

“嘿嘿,他二人倒是绝配。一个只顾花哨,明明内力有成,却不去苦练武功招式,就知摆弄姿态;一个倔强浮躁,外功到了瓶颈,还静不下心来去学心法,整日嗜酒如命!”说话的是二寨主,他听了两个小辈的对话,忍不住横插一句。

“世间习武之人,或因其出身、机缘、体质、性情、毅志、俗事、贪痴,又或其他种种,各有不一,故而最终能成就高手者,少之又少……便如万千科考之人,读同书,而作异文,然状元却只有一个。”雷照峰却是摇头一笑,对黄鹤杳道,“老二你倒是内外兼修,若要真干起架来,却是又打不过纯练外功的老三了。”

那黄鹤杳似对大寨主的论断毫无芥蒂,居然还嘿嘿一笑,道:“打是打不过,可我有治他的法子!”

正说间,却听雷敢指拍手笑道:

“终于等到好戏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