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不惧赌恶险
作者:小澹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854

赌档的“张二哥”微微错愕。台面上的本钱,就属宿平最少,按理这少年应与自己合庄才对,没想他竟一口回绝,思前顾后,再看对方脸上笑容,隐觉有些不妙,但规矩在此,却也无从下手。

此刻最为兴奋的当属“刘兄弟”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连叫:“快点!快点!”

宿平正将所有仰天的牌九翻过,看了看他,也道:“就来,就来。”

两只手掌按在骨牌上,东南西北搓洗一番,接着四块堆列,八列合排。

“骨牌”是对牌九的一种俗称,并非真正都用骨头所制,目下的牌九就是青石质地,但都被打磨漆光、盖去纹理,以防辨认,只余点数一面显现原材之貌。

宿平砌好之后,捏起三枚骰子,顿时心中一喜。

“我道你骨牌上面没做文章,原来文章却在这里!骰子里头灌了汞水是么?嘿嘿,正好便宜了我!”

念罢,将那三颗骰子捏在手中转了几转,最后轻轻一甩。

“张二哥”无时不刻不在注视着少年,终于面色一变,但他乃是混迹老手,旋又恢复常态。

少年暗笑,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就索性放手玩玩,谅你也不敢当众揭穿。

不得不说,自从风雷寨“出世”之后,此刻身在衡阳城的宿平已非当年半山沿的宿平,聪明机智不改,却少了几分沉闷与腼腆,而多了几分灵动与胆气――抑或说是侠气?还是匪气?

骰子在寻常之人眼中,不着痕迹地甩过之后,就被宿平扔到了桌上,跳转几下便定住了。

“张二哥”一见那点数,更无怀疑。

少年将骨牌依次发到几人身前桌面。

“刘兄弟”第一个出声,眼睛却是盯着少年的手边:“你小子那里共有多少本钱?”

“两贯另四百。”宿平知他想要做甚,微微一笑。

男子果然就扔出两贯铜板,再点起四百枚,一并推出。

“我就下两贯四百钱!”

张二哥暗骂蠢货,自己却不得不跟着扔出两百个铜板。――这是规矩,赌档之人陪赌,总不能太过寒酸,而在衡阳城里,一般来说两百钱便是其最低底线,否则再少就会叫赌徒们看不起。

另三人也分别下注。

开牌之后,闲家二赢三输。输的人里头,自然就有“张二哥”和“刘兄弟”。

“回本了!回本了!我的五两银子回来了!”身后老头突然兴奋大叫,“快快给我!”

说着就伸手过来。

宿平一把拍在他的禄山之爪上:“等会儿!”

“对、对、对!还要继续赢,赢他个天昏地暗!”老头恍然道。

“那是自然!”宿平得意一笑。

那老头见少年如此表情,微不可查地眼中一黯。

第二条派牌。

“刘兄弟”咬牙道:“这回你有多少本钱?”

宿平见他如此执著,只好坦言道:“尚比不上你,不过也有五贯一百钱了。”

那男子面色更狞,一把叩下整个五两纹银,再推一百铜板,双手平放桌台,已见微颤,厉声道:“有运便都给你!”

少年见他模样,知他今日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终归心中不忍,首度好言劝道:“何必如此?”

谁料“张二哥”立刻接道:“看来小兄弟早知自己一定能赢了。”他这话说得可有机窍,不问“你怎么知道自己能赢?”,也不问“你怎么知道他会输?”,叫有心之人浮想联翩,对少年生出疑窦。

宿平一怔,这才讪笑掩饰道:“我无法肯定自己能赢,却是怕他万一会输,不过现下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江湖经验不足,却是临场应变有余。

“张二哥”看了看他,不再说话,又下了两百铜板,等至众人都在看牌的时候,突然与旁边一人耳语几句,那人应声离群。

开牌。

开牌的结局,对于庄家和闲家之间,不外乎两种:“输”或“赢”。除此没有“和”之一字。

宿平早料到刘姓男子有这博命的一手,其一固然是自己察言观色所得,其二便是陌路大哥所教。而从方才进入这赌档的那刻开始,已然证明了叶陌路以前在风雷寨看似侃侃泛泛的谈资,均一一化作了现实,有庄家的诡诈,也有赌徒的癫狂。

眼下二人开启的牌面,正是宿平对“刘兄弟”的警诫,教他有所醒觉。

两副“天王”牌,同是“天牌”配“杂九”,一个“杂九”红四点白五点,一个“杂九”九点全白,牌面大小相同,不同的是,一副属于宿平,一副属于刘姓男子,前者是庄家,后者是闲家。

这般“鬼牌”一出,按理那男子不说幡然悔悟,也该引以为戒、知道宿平的厉害了。岂料他见银子被少年撸去,心中更是不甘,红眼向着“张二哥”道:“今日银子没了,先借二十两!”

此言一出,顿叫宿平心中翻江倒海一般,愈发对叶陌路的教诲深信不疑。

这才是赌徒的面目。

“张二哥”没有拒绝,当下扔了他二十两不说,还附赠一句:“刘兄弟适可而止,若再一意孤行,便是我们赌档也不再赊钱给你了。”

说着,深深看了宿平一眼。

照说赌档无情,都巴不得赌客输得越多越好,但眼下赢钱的却不是他东家,而是这外来的少年,便就另当别论了。

宿平才不管他,埋头只顾自己洗牌。

第二方开始。

“刘兄弟”果真乖巧了许多,下注也只一两一两而落,几圈过后,却猛然欣喜地发现似乎自己的运气回复了一些,居然开始赢多输少。

最惨的反而要属“张二哥”了,连下连输,竟像掉进了黑天洞地,没有出头之日。虽然每回只是两百钱的敷出,但几方下来、越积越多,输了总有二两多的银子。

十方一完,开始最后的五方。

赌档之内空气污浊。

正在洗牌的少年突然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接着猛烈地眨了眨眼皮,又抽了抽鼻子,面露疲惫之色。

“张二哥”心中一动,两眼死死地盯着宿平的双手一煞不煞,直到少年将这一方骨牌砌好,扔下骰子,才窃喜不已,暗道:“大虫也有打盹的时候。趁你病!老子就要你命!”

不等他人下注,自行先问:“你本钱还有多少?”

宿平一脸愕然道:“你叫别人不要‘一意孤行’,怎地自己倒学起他来了?”

“张二哥”冷声道:“我手痒了。”

少年“噢”了一声,继而似又终于觉察不对,突兀地露出恍然震惊的表情,接着又急忙敛神掩饰,口中却是结结巴巴:“十……十一两!”

“嘿嘿,我看是十三两还要多点罢!”“张二哥”此刻疑虑尽去,点起一堆银钱说话就押了下去,末了还道,“正好十三两!你那零头留给自己买顿晚餐。”

围观人群一阵抽气,却是不明所以。

“刘兄弟”两眼放光、幸灾乐祸,不过却没有来淌这趟浑水,依旧下注一两。

买定看牌。

“张二哥”一脸吐气扬眉,慢腾腾地信手捏起那两只骨牌,等到他人都陆续翻开之后,他才睁眼瞧向他自己的牌面。

就见那眼睛越睁越大、眼白越撑越多、瞳黑越缩越小,最后失声而叫:“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宿平接下话头,诧异地问道,可他表情之间满是戏谑,哪见半点讶色。

“张二哥”兀自不信,一把扔下手中骨牌,探出大半个身子,就要向宿平的抓来。

几个眼尖之人一看他那两张牌面,赫然一只“丁三”、一只“杂七”,齐声哄叫:“瘪十!”

少年见他抓将过来,居然听之任之。

直到对方将他骨牌也一手反扣于桌,又是引来全场哄叫:“也是个瘪十!”

“二四”配“板凳”,不是“瘪十”是什么!

宿平摇头叹道:“诶!你运气真够霉的,居然给我也翻出了这么个烂牌!――不过还好我是庄家,瘪十吃瘪十!”

“张二哥”脸色煞白,指着少年道:“你!……”

少年迎面截道:“你什么?”

“张二哥”蓦然一滞,情知失态,甩手收身道:“你运气好!”

“众所周知!”宿平一摊双手,春风得意。

“周知个屁!――早知老子也押他个十三两了!”却是刘姓男子不忿道,他的牌自然比“瘪十”要大。

宿平一边收发好赌钱,一边扭头瞟了一眼男子桌上,调笑道:“有胆你下把便将那两个大元宝一齐押下!”

一句话堵得那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少年见他犹豫,索性再加一句:“别怪我没知会到你!开完这一方,我今日便收手走人了。”

众人的目光全都围聚在了“刘兄弟”身上。

“刘兄弟”好一会儿挣扎之后,忽地额前青筋暴起,两锭银元一拍,大喝:“发牌!”

宿平眉头尽舒,微微一笑,朗声道:“好勒!”

牌才发完。

就听“啪”地一声脆响。

原来是那“刘兄弟”实在承受不住神游于崩溃边缘的痛苦煎熬,卜一落牌,看也不看,就来了个翻牌。

再来一行注目。

冷气阵阵倒抽,众声同叫:“‘双天’!”

一对十二点“天牌”互配,是为“双天”。

这一方骨牌中,刚刚一条已用去了可凑成最大“至尊宝”的“丁三”、“二四”,这时高下排号第二的“双天”俨然便成了睥睨的王者。

不用开牌,也知宿平输了。

少年面状失魂落魄,先将二十两银钱推给雾里云端、尚未恍神的“刘兄弟”,再与其余之人比牌,分配输赢所得,最后剩下一堆碎银、几个铜板,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不玩了。”

“你说不玩便不玩么?”“张二哥”阴阳怪气,獠牙首露。

“你待怎样?”宿平收起银钱,装入袋中。

“也没怎样……不过你却不能走!”“张二哥”冷眼道,“咱们赌档素来干净,你这几盘却开得极为蹊跷……是以还请随我入内搜查一番!”

“好一个干净的赌档!――我若是硬要走呢?”宿平伸臂护住老头,退后两步。

“走不得!”“张二哥”左右一使眼色,刻下跳出几名汉子,团团将少年围住。

一触即发之际,突听一个声音斥道:“谁说走不得!”

众人转而望之。

“蒙爷!”

正是蒙湿诗到了。

其实他早已到了。

“我的赌档从不做强人的买卖!”蒙堂主横了那“张二哥”一眼,叫对方立时噤若寒蝉,再把折扇一开,问道,“是哪位朋友要走?”

宿平道:“是我。”

蒙湿诗转脸。

却是差点没叫少年笑出声来。这恶人的左脸颊上,依旧印着块乌青,正是自己的杰作。

“呀!原来是小哥!――那便更加可以走了!”蒙湿诗认出是他,先是一怔,最后笑道。只是那笑颜衬上乌青,侧脸透着些微狰狞。

“真可以走了?”宿平心中没底,复问一句。

“自然可以!――要不要我送小哥回家?”蒙湿诗好似个极为好客的主人。

宿平连说“不用”,拉着老头就快步走了出去。

经过蒙湿诗身旁的时候,只听他道:“小哥,得空我找你喝酒哇!”

“好……好……”少年随口答道,脚不停步地掠了过去,只当他是客套。

蒙湿诗却是一拍折扇、精光连连,身后笑道:“那我便当你答应了……”

出了赌档,空气为之一新。

再转出一条街,这才止步。

老头甩开他手,大气喘喘:“你走恁快作甚?“

宿平心道,难道我还告诉你是怕这恶人盯得久了,认出我来不成?

老头见他不答自己,又双目一亮,另起一问:“还有多少银子?”

“六两不到些吧!”宿平想起这事,便把钱袋交出,“努,都给你!”

老头似不知道什么是客气,一把伸手接过――不但伸手接过,而且照单全收、分文不找,嘴里兀自嘀咕:“早知如此,当初赢够五两便可走了!还累我站了这许久。”

少年笑道:“那五两与这五两可有不同!”

“如何不同?不都是钱么!不都是他奶奶地五两钱么!”老头白眼道。

少年被他激了一激,便将真因道来:“自然不同!先前那五两是赢赌客的,眼下这五两却是赢赌档的!”

老头目光闪动间开怀一笑道:“对、对!那赌档确实可恶,该赢他的钱!――不过后来那两个‘瘪十’是怎么回事?”

“哈哈,那是对方看花了眼,以为自己能开个‘丁三’配‘二四’的‘至尊宝’,却不想‘丁三’倒是在他手中,‘二四’却被我请回家去做客了!”宿平说得隐晦,但若懂行之人自能一听便明――少年总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老头“是我发牌的时候,掉包做了手脚”吧?

“什么做客不做客的,我听不懂!不过确也痛快!”老头大笑,旋又惋惜道,“――唔,还有那最后一次,怎地如此糊涂?一下白白送走了二十两银子!”

宿平理所当然道:“这些银子我本就没打算要。哎,只是没想到碰上个呆子,最后要一并输那么多罢了!――我还真怕他没胆对上我的激将,那这钱就不好还了。”

老头训道:“你才是呆子!那人一看便知是个赌鬼,你居然如此费心把钱还他?――最后还不是输给赌档?――诶,二十两纹银呐,老头子我可以潇洒多久噢!”

宿平无所谓道:“那是他的钱,爱输谁输谁,与我无关;但我要拿了他的钱,却不心安。”

老头闻言,朗声大笑,重重拍了一记少年肩膀:“好小子,不错、不错,我很欢喜你!”

宿平受了他这一下与年龄颇为不符的大力之后,咬牙切齿,忽道:“我看老爷爷你……才是呆子吧?”

老头横眉怒目,抬手欲打。

宿平连忙举手求饶:“我意是说,谁见过有人会把五两银子的全身家当起手就‘一包烧’的?”

“哈哈!我很有气魄吧!”老头突然转怒为笑,变打为抱,一拽宿平肩膀道,“走!咱们回家吃饭!”

“好勒!”宿平随口应道,旋即又觉不对,愕然止步道,“去谁的家?你家不是烧了么?”

“我家是烧了,自然是去你家了!”老头一脸“就该如此”的表情。

“说了我家不在衡阳,我也是暂且寄宿这里的呀。”宿平忙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去知会一声嫂嫂,然后送你去城外老家,这五两银子应够盖间房子了。”

“那得多久啊,我不去!”老头不依道,紧抓宿平肩膀不放,“我已看上你了,你得给我养老送终,反正我已时日无多了,房子盖了也是白盖,不如省钱买口好棺材!”

“不妥、不妥!”少年摆手。

老头霎时语带哭腔:“好狠心的娃娃呀!你看我的腿!你怎么忍心哟!”

说着,放开宿平自行前走几步,却是一步深一步浅。少年此刻才蓦然发觉他的左腿明显跛脚,暗忖早前拉他进出赌档时,都极为匆忙,确实没有看清。不由生出一丝同情,却仍摇了摇头:“老爷爷,这……真是不妥呀……”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老头收起哭腔,斥了一句。接着又自言自语道:“看来我只有使出最后手段了!”

朝宿平勾了勾手指。

少年上前。

老头凑唇附耳,轻声道:

“你若不从了我,我便把你那晚和一个道士偷偷摸摸翻爬别人院墙的事,抖搂出去!嘿嘿……”

宿平闻言,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