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姚山凤
作者:小澹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798

丁豆腐这几日很喜欢摸他的钱袋子,沉沉的,掂着舒服。

侯志之死的那碗“冷饭”果真被他热炒起来了。

丁豆腐是个聪明的人,他自然不会再去茶馆里、当着几百号人的面讲那晚包厢里听到的故事,因为故事里的那群“真凶”肯定凶狠,而故事外的官府更不好惹。

但是衡阳城里除了茶馆的老板和茶客之外,还有很多公子、少爷、员外、掌柜,他们在丁豆腐的眼里更加可爱,因为他们有钱,而且愿意单独找他说故事,特别是那些鲜为人知的刺激故事。

有钱又喜欢听故事的人,通常还喜欢显摆,越是别人不知道的事,越能让自己看起来高明一等。

有钱人也有朋友,而且还有很多妻妾情人。

朋友的朋友,女人的闺蜜,闺蜜的丫鬟,丫鬟的相好,相好的死党。

于是没出几日,衡阳城的大街小巷都知道了一件事情:那个通缉令上的“杀人犯”宿平,是被人陷害的。

丁豆腐自然不会告诉别人他的消息是从两个捕快那里偷听来的,而且他还告诉别人,千万不要说出这个消息是他说的。

所以,谁都不知道这事是谁说的,但是谁都说得很起劲,谁都以为这是真的,因为越是隐秘的事,越让人觉得真实。

悠悠众口,最是难堵,官府没有办法,却也没有任何回应。

但天下总归是有那么几个“侠士”的。

侠士没有现身,但是侠士的告示却来了。

四柄匕首,四张大纸,东南西北,插在城中三丈高的梧桐树下。

“冤屈不伸,天理何在!今闻侯志被杀一事,必有隐情。大赵天子圣恩之清白天下,岂容秽尘蒙眼?吾虽区区一游方浪人,仅以绵薄之力,出纹银五百两,只求纠拿真凶!知情者只取一纸,我自来寻你,酌情受赏,愈知详者,赏银愈丰!便是帮凶亲来,汝愿供出余下凶手,亦可自赦!如有滋事者,严惩不贷!”

匕首和纸是清晨突然出现的,立刻引来了百姓的围观。

半天不到,络绎不绝的人群中,走出了四个人,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婆子,一个少妇,还有一个娃娃。

少妇将那纸上的字读了出来,老婆子掉了一地的眼泪,娃娃很好奇,老头说了个“好”字便抿上了嘴巴。

少妇道:“爹、娘,你们先回家,我在这里守着。”

老头道:“你带他俩先回去,我守着,爹别的没有,就是有点定力!”

正说话间,陡然阵阵脚步声传来。

“让开!”

一队官兵出现在众人眼前。

为首两人。一个是长脸黄牙的瘦高中年汉子,捕头装扮;旁边还有个娃娃脸、斗鸡眼的青年矮个儿,捕快行头。

“邢捕头、小六捕快来了!”

那邢捕头呲开了嘴、露出了牙,仰起长脸,左顾右盼道:“怎么地!怎么地!造反了是吧!”尖声尖气的嗓音,就好像从鼻腔里发出来的一般。

小六立刻按着佩刀大声接道:“造反了是吧!”一口北方津沽腔调。

人皆噤声,官威不错,效果很好。

邢捕头很是满意,右手一挥:“那几张纸,给我撕了!”

小六也叫:“撕了!”

便有两个衙役领命而出,径直迈向大梧桐。

“不许撕!”

却是那个少妇冲了上来,挡在衙役身前。

衙役面面相觑,回头看了邢捕头一眼。

邢捕头喝道:“前面何人,敢阻拦官府办公?――不要跟腔!”他前一句是对着那少妇说的,后一句却是指向了捕快小六。小六刚想开口,只能鼓楞两眼,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少妇道:“民妇姚山凤。”

邢捕头道:“哪个姚山凤?”

姚山凤道:“亡夫侯志。”

“哪个侯志――”邢捕头正不耐烦,突然被小六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凑将上来咬了一句耳朵,一怔之下,疾速改口道,“――莫不是两月之前被人杀害的那个侯志?”

姚山凤道:“正是。”

邢捕头道:“那你又为何阻拦?”

姚山凤道:“这四张纸关乎我丈夫之死的真因,是以民妇恳请捕头大人留其在这树上。”

“是么……”这邢捕头其实刚从寻街时的饭馆里钻出来,才领了上头的命令,哪里又知道四张纸上写的什么玩意了?就见他装模作样地绕着梧桐树走了一圈,待回到原地看着姚山凤时,已是暗暗心惊,脸上却是若无其事道,“这些没头没脑的鬼话,你也相信?”

姚山凤亦是面色如常,不卑不亢道:“鬼话也好,胡话也罢,只要能伸我丈夫冤屈的,信他一回又如何?”

邢捕头长脸一厉,指着梧桐树道:“你既是信了它,想来定是不服官府所断了!”

姚山凤微微一笑,也指着那梧桐树、轻描淡写道:“官府既是断得不差,那它撕与不撕,想来定也是一样的了。除非……”

邢捕头道:“除非什么?”

姚山凤摇头道:“也没什么,民妇只是随口一说。”

小六很是机灵,又赶了过来,按刀挺身道:“师父!这女人是想说――‘除非你们怕了’!”这小捕快除了跟腔,声音形态学得也是活灵活现,最后一句十足的女人味儿,引得围观之人轰然大笑。

“多嘴!”邢捕头狠狠地瞪了小六一眼,又看向了姚山凤。

姚山凤道:“这可是这位官爷说的,与民妇无关。”

众人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邢捕头嗤了嗤嘴,绕着姚山凤走了半圈,边走边道:“好哇!好得很哇!――但是我告诉你,我们官府怕不怕谁,大伙心里有数,可是我们官府下的令,就得执行!――撕!”

一声令下,那几个衙役又冲了上来。

只是冲了一半,却又停下了。

一张白纸飘然落地,姚山凤的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不是对着衙役,而是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丝红血流在刃口上面。

“谁敢上来!我就杀了自己!”

“住手!”邢捕头大惊失色,一把拉住两个衙役,盯着姚山凤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姚山凤凄然道:“只求官府开恩,让这四张纸留在树上。”

侯老头也带着老婆子、小孙子走上前来,站到儿媳身后,却是没有去夺那匕首,反而视死如归地看着邢捕头。

邢捕头的脸色挣扎了一会儿,终于颓然叹了口气,挥手道:“收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众衙役呆立半晌,还是小六先反应了过来,也叫声:“收队!”急匆匆地跟了上去。

“师父,咱们不撕那纸了?”

“我是撕不了了,回头让大人自己撕吧。”

“那咱们这缁衣捕快,不会介么丢了吧?”

“丢了便丢了,干着窝囊。”

“可不能丢啊!师父!丢了我还拿嘛照顾我的七舅姥爷呀!”

“你说得对,不能丢――”

“对对对!”

“――丢了这身行头,同福客栈就不让我赊酒了。”

……

姚山凤两个月前就不相信侯志是被宿平杀死的,哪怕宿平消失之后,没有过来跟她打过一声招呼,因为他深信少年不是那样的人。

悲痛没有给她带来很多的眼泪,这是个坚强的女人。

今天她抓住了一丝希望,就不会轻言放弃。

这希望就是梧桐树上的四张纸。

她要保护这四张纸。

有官兵要抢,她就拿刀抹自己的脖子。

有风有雨,她就给这四张纸的周围钉上四个遮蔽风雨的大框。

但是她还不放下心,于是她搬了一张椅子坐到这梧桐树下。

驻足的人越来越少,她依旧一动不动。

跟她一样没有挪过地方的,还有两个人。

梧桐树的东街有一个茶铺,里面坐着个丁豆腐,想要新鲜的豆腐,自然就得守好出屉的时辰。

梧桐树的西街也有个茶铺,里面坐着个白衣男子,是个青年,腰里有剑,下午到的。

一天一夜过去了,丁豆腐换到了楼上、打了几个瞌睡,白衣青年也换到了楼上、打了几个瞌睡,但是姚山凤却一直没有合眼。

四张纸,一张也没有少。

第二天早晨,侯老头来了,该让儿媳回去休息一下了。

姚山凤也感到非常疲倦,所以没有拒绝。

正准备走时,来了一群人。

此时街市刚刚开张,也有许多人来人往,但这群人却显然不同。

走路吊儿郎当,面色飞扬跋扈。

“斧狼帮!”姚山凤心头一紧,立刻停住脚步,回到梧桐树下。

“嘿嘿!有趣有趣!别人家都是晚上乘凉,这两人可好,大清早的就搬了张椅子在大树下抢位子了。”

这几个斧狼帮的帮众一上来就开口调笑。

姚山凤与侯老头闭口不言,神情戒备。

“你们看!那树上什么时候多了个框?――啊呀!还有刀!”

“放屁!那叫‘匕首’,一点学问都没有!”

“放屁!你就有学问了?有学问的人,一眼看到的就该是写字用的纸,而不是杀鸡的匕首!”

“放屁!你怎么知道那匕什么首是用来杀鸡的?”

“拔下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几个帮众你一句我一句,就要哄哄上来拔那匕首。

姚山凤把牙一咬,拦住去路:“拔不得!”

一个脸上长了麻子的男人笑道:“这位标致的小娘子,为何拔不得哩?”

姚山凤道:“这纸于我家有用,还望各位大爷高抬贵手。”

那麻子男又回头笑道:“放心、放心!既是小娘子家的纸,咱们便不能动是不是?”

“对、对!”帮众们都是哈哈大笑,更有几个盯着姚山凤的胸脯,两眼放光。

又一个矮胖袒胸的男人走了上来:“小娘子不必惊慌,咱们就看看那匕首是杀鸡的、还是宰牛的!看完就放它回去,一拔一插!很快了事!”旋即右掌做了个刀状置于裆下,陡地一收一送,淫笑连连。

侯老头气得老须乱颤,偏偏却是没有办法。

姚山凤也是极为无奈,这斧狼帮可不是官府,即便自己抹了脖子,也不会有半点效果,微一沉吟,才道:“既然如此,那我来给各位大爷们拔出来吧。”当下也不等对方回答,立刻去拔了那匕首出来,将纸捏在手中。――这匕首给他们没关系,只要纸不丢,便能重新挂回树上。

斧狼帮众相顾一愕,却也只能接过匕首。

只看了一眼,那麻子男便摇头道:“看过了,原来真是杀鸡用的,不希奇、不希奇!”说罢,便将它还给了姚山凤。

姚山凤暗自松了口气,正待将那匕首与纸重新插回树上,却听麻子男叫道:“慢!――我还要看看那纸上写的什么!”

姚山凤下意识地攥紧白纸,后退几步来到侯老头的身后,这才站定道:“既是大爷们要看,那便看吧。”说着,将纸一展,意思即是:你要看就站远了看。

麻子男想不到姚山凤如此警觉,凶光一闪即逝,大笑道:“看把小娘子吓的!咱们又不是吃人的鬼怪,莫怕、莫怕!――弟兄们,谁会认字啊?”

那矮胖子立刻道:“我会、我会!”

抢上前去,开口便念:“冤屈不伸,天理何在!――”

“好!”麻子男带头拊掌大赞,余人也跟着鼓噪。

只是听着听着,他的脸色就不对了,等到矮胖子念完,麻子男大叫一声:“放屁!狗屁!”

姚山凤情知不妙,赶紧拢手将那张纸藏到身后。

麻子男沉脸怒道:“这是什么地方?――衡阳城!有冤屈找谁?――知府大青天!知府大青天累了、瞌睡了,怎么办!――还有斧狼帮!咱们斧狼帮干的就是行侠仗义!――甚么他娘的游方浪人!什么他娘的严惩不贷!他以为他是谁啊?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弟兄们!――撕了!”

话音刚落,那矮胖子出手最快,一个抬脚,就扑向了姚山凤。

姚山凤正待回身逃跑。

白光闪过,一把明晃晃的铁剑斩在矮胖子的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