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妙手空空
作者:子君紫钧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2417

大哥刚和林伟强真是相逢恨晚。

他们之所以相逢恨晚,是因为他们都有一种感觉,觉得彼此容易沟通,双方在好多问题上都有相同的看法,用心心相印或是用心有灵犀一点通来形容他们现时的情景,绝对不会过份。四面八方夹七夹八地高谈阔论一番之后,大哥刚拖着林伟强去到关前路泰隆大酒楼吃饭,豪气十足地说:

“亚强,我和你今天相识,好开心。应该大吃一顿,贺一贺!”

林伟强说:“吃饭可以,不过要你做东,我请客。鬼叫我没钱,又没钱又没面子,穷到贴地。”

大哥刚说:“我叫你吃饭,当然我请客。你吃中餐还是吃西餐?”

林伟强说:“吃西餐吧。我还没有吃过正儿八经的西餐呢,我很想试试五成熟的黑椒牛排。”

大哥刚说:“好啦,吃西餐,我们去找一家正宗的西餐厅。”

他们在街上拐了几拐,进了一家西餐厅,找了一个临窗的位置坐下。林伟强说:

“大哥刚,我不怕你笑我见识少,我是第一次进这么豪华的餐厅。”

大哥刚说:“见识少分两种,一种是本身蠢,再加上见识少,就更加蠢,叫做牛皮灯笼点极不明,蠢到加零一,蠢到没药可治。另一种是本身聪明,因为见识少而暂时显得失礼,但一旦有机会见世面,就会很快赶上来,变成醒目仔,混得头头是道。我看你属于后一种见识少,没什么大不了的。”

林伟强说:“这是你鼓励我,我其实好没用的。”

侍应生送上两杯水,一篮小巧玲珑的烤面包和餐牌。大哥刚对林伟强说:

“你如果肚子饿就先吃点面包啦,这些面包不要钱的。”

林伟强说:“不要钱?那他们不亏本吗?”

大哥刚没注意林伟强的话,眼睛越过窗口,向关前路广场望过去。林伟强见他望得出奇兼出神,也从窗口望出去。只见关前路广场上人头涌涌,出入海关的,接送客人的,广场边上伺机兜售货物的,林林总总有几百人。一眼望过去,只见屁股多过头,乱哄哄的一片。

林伟强等大哥刚望完望罢,才问道:“看什么风景?”

大哥刚说:“看财路。”

林伟强说:“看财路?这样看看就能看到大米饭回来?”

大哥刚说:“现在还没看到。等一阵子我叫你也看看,看你能不能看出财路来。”

林伟强的心中充满了好奇,又充满了疑虑。在他的眼中,大哥刚是个神秘的人物,没固定职业,出手又阔绰,驮只鹦鹉到处去,在窗口就能看到财路,那赚钱岂不是好容易?大哥刚开明车马炮,说找上门来是为了交朋友,并希望以后可以多多合作,这样是否另有目的?或者真的惺惺相惜,英雄相敬?这一切,都有待于慢慢观察下去。

大哥刚打开餐牌,点了几款菜,无非是芝士焗龙虾,法式煎鱼,罗宋汤,黑椒牛扒之类。他还满有耐性地解释给林伟强听,每一道菜用什么原料,如何配制,如何做,如何食用,令林伟强大饱耳福。大哥刚还叫了两杯开胃酒,两个人边谈边吃起来。正值胃口大开之际,大哥刚耸耸鼻子暗示林伟强道:

“哎,你看看关前广场。”

林伟强从窗口望出去,广场上依然人头涌涌,嘈喧霸蔽。他不动声色地望了足有十分钟,才对大哥刚说:

“我看见有八个人。”

大哥刚听了,不由得一怔,显然觉得意外。

广场上有几百人,林伟强却说看见有八个人,这种看法也算得上奇哉怪也了。

大哥刚说:“哪八个人?”

林伟强说:“一个玩气球的人,一个戴牛仔帽的人,一个老是打手机的人,两个提蛇皮袋的人,一个提塑料袋来来去去的人,一个戴墨晶眼镜穿牛仔背心的人,还有一个点头哈腰的人。”

大哥刚不禁喝一声彩,将叉子用力往牛排上一插,兴奋地说:“好也!吃过夜粥的人果然不同凡响!这八个人有什么特别呢?”

林伟强说:“玩气球的人站在广场的一个出口处,一直站着没移动位置。他拿的是氢气球,高高地飘起来,又红又大,独一无二。随便看上去他并不特别,只是在卖气球而已。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脸是向着广场外的,而且他有时会将气球的拉绳抽紧,让气球降下来,过一阵子再放松拉绳子,让气球升上去。另一个出口处站着一个戴牛仔帽的人,他戴的是宽边白色牛仔帽,醍目而特别。他的脸也向着广场外面,有时将帽子摘下来,有时又将帽子戴上去。我注意到关前广场有两个主要出入口,玩气球的人和戴牛仔帽的人正守在这两个出入口上,很明显是在监视着什么,而气球的升降,帽子的戴上或摘下就是暗号。老是打手机的人是玩气球的人与戴牛仔帽的人的同伙,每逢气球一落下,或者牛仔帽摘下,这个人就要打手机,似乎是将消息传递给两个提蛇皮袋的人。两个提蛇皮袋的人不断和人打招呼,密密斟盘,似乎谈什么生意;又时时拉开蛇皮袋,抽出一条条好像烟一样的东西给人。打手机的人一说话,两个提蛇皮袋的人就停止斟盘,走到旁边做出等人的样子,一直等到气球升起或者牛仔帽戴上再重新开始。提塑料袋来来去去的人看起来似乎是专门供货给提蛇皮袋的人的,他拿着胀鼓鼓的塑料袋去到提蛇皮袋的人那儿,将袋里的东西倒入蛇皮袋,再带空塑料袋走开。戴墨晶眼镜穿牛仔背心的人别具一格,另有一款,大脊垒垒浑身横肉,两条手臂黑青黑青,可能是刺有纹身图案。大凡有人从海关出来,又有人上前招呼时,他就会凑近去。只要他一凑近,上前招呼的人就会逃之夭夭。上前招呼的人一逃之夭夭,点头哈腰的人就上前和海关出来的人说话,说完就接过海关出来的人给的东西,然后各散东西。我觉得这八个人很特别,至于他们做些什么,就一无所知懵诧诧啰。”

大哥刚听了林伟强的一番话,认认真真地盯住林伟强看了好一阵子。他发现自己低估了林伟强的实力,他叫林伟强望一望窗外,本意是估计林伟强会一无所获而他可以乘机卖弄一下机智的,谁知林伟强竟有一双如电灵目,能常人之不能,将一切都看穿。林伟强这个人,到底会有几把刷子呢?

大哥刚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如果你认为人家都是傻瓜,那么你自己就是一个大傻瓜。

他又想起了另一句话:老鹰被关在笼子里,仍然是老鹰;母鸡在笼外自由自在地行走,仍然是不会飞翔的母鸡。

没错,林伟强是一只老鹰,一只关了十年后重新出笼的老鹰。可能有些地方已经迟钝,但另一些地方却更加犀利,比如说沉着,比如说冷静,还有待发前的蓄势,还有深深的思考。老鹰可能不再频频出击,但它一击必胜。

大哥刚想:有一百个人到这家西餐厅吃饭,一百个人都会挑靠窗的座位,一百个人都会透过窗口看风景,但一百个人里面往往只有一个人能从看风景中去体会人生百态。如果有一百个人从看风景中去体会人生百态,那这一百个人里面最多只有一个人可以从关前路广场的几百人当中看出那八个人的特别。照此推论下去,可以看出关前路广场那八个人的特别的旁观者,必是一个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高手。

林伟强就是这么一个高手。

大哥刚想:如果能叫林伟强加盟过来,无疑是如虎添翼。日后自己去了美国,林伟强成了大哥强,手下的一班兄弟也有着落。不过,林伟强不知是否愿意,愿意两字可是千金难买的。

林伟强见大哥刚沉思不语,就说:“怎么,我说错了吗?”

大哥刚说:“不是,你说得没错。我只是在想,你是怎样训练出这种本领的?”

林伟强说:“我坐牢时晚上无事可做,就搬张小凳子坐在操场边上,观察人家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看得多了,凡事都能猜出个七七八八,这没什么出奇的呀。”

大哥刚说:“说穿了当然没什么出奇,做出来却要费好多好多功夫。好像我训练查理,不过就是修一修它的舌头,喂几粒松子,教它说几句话罢了;但认真做起来,分分钟做到一头烟!”

谈话间就吃饱了,大哥刚付了钱,又找了个熟人聊了几句。他们走到广场上,人越发多起来,大哥刚带着林伟强去到离那两个提蛇皮袋的人不远的地方靠边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林伟强明白大哥刚的意思。知道此时不要用嘴要用眼睛,就打醒十二分精神,静候着事态的发展。

只见两个外省模样的人东张西望地踱过来,似乎在找什么。那两个提蛇皮袋的人凑上去,用半生不熟的国语说:

“老乡,你们买什么?”

外省人说:“有洋烟吗?”

蛇皮袋说:“有,三个五,万宝路,健牌,良友,都有。”

外省人说:“价钱多少?”

蛇皮袋报出一串价钱。

外省人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一点?”

蛇皮袋说:“你买得少,就是这个价;你多买几条,我就给你优惠。”

外省人说:“怎么优惠呢?”

蛇皮袋又报出了一串价钱。

两个外省人有点犹豫,然后又低声地说着什么,好像在商量着要买多少才合算。蛇皮袋说:

“老乡,不用再算了,我知道你们北方的行情,一条烟带回去赚好多钱的。你带上十条八条,来回路费包吃包住都有了。还计较这几块钱嘛!我们小本经营,好艰难的。”

处省人说:“你再便宜点嘛。”

蛇皮袋说:“算了,我们不做你生意了,走吧走吧,你帮衬第二家。”

外省人见蛇皮袋要走,急忙说要买二十条烟,还说他们跑了好几处,比较起来还是这一档合算些。一时间收钱数烟,下雨收柴,一宗生意宣告成功。外省人走后,提塑料袋来来去去的人跑过来,将一大袋烟交给蛇皮袋,从蛇皮袋手中接过一个纸包就走了。

林伟强想,提塑料袋来来去去的人拿的那个纸包,一定是卖烟所得的钱。

正在这时,老是打手机的人出现了。林伟强下意识地向广场出口处望过去,那个红气球看不见了。他回过头来,看见老是打手机的人向两个提蛇皮袋的人说了几句话,提蛇皮袋的人就鬼拍后尾枕般溜到一边,买了两只甜筒雪糕吃起来,若无其事一样。雪糕吃不上几口,就见两个穿制服的人从广场出口走过来,一派趾高气扬的架势。那些兜售东西的零星小贩,就都好像老鼠见了猫,一二三走鬼。本来就乱哄哄的广场,霎时间更乱如七国,满天神佛。

林伟强不知道那种制服代表何方神圣,但想来一定有权有势,否则不会令人退避三舍。

果然,有几个手慢脚慢的人被制服逮住,好像是开了罚单交了罚款之类的事,然后满脸沮丧地走人。制服耀武扬威了一番,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红气球重新升起,蛇皮袋又开始兜生意,零星小贩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来,又是一派兴旺的景象。

蛇皮袋的生意看来颇旺,两个人几乎停不了手。正忙着,三个头大脸胖口宽的外省人突然包抄过来,势凶夹狼地叫道:

“就是这两个家伙,昨天卖烟给我们的!”

“你们跑不了啦,退钱!”

蛇皮袋连忙拉上袋口说:“老乡,什么事?”

外省人说:“什么事?哈,猪鼻子插葱,倒挺会装象!还问我什么事,什么事你自己明白!”

蛇皮袋说:“我又不认识你,明白什么?你有话快说,不要妨碍我做生意!”

外省人说:“你瞧广东人多鬼,敢情还装得若无其事,我操!你昨天卖给我五条万宝路,里面全是马粪纸!有你这么玩人的吗?”

蛇皮袋说:“什么马粪,我听不懂,我们正正当当卖烟,不卖马粪。”

外省人说:“你甭想胡搅蛮缠,马粪纸就是你们广东人说的纸皮。就一句话,你快退钱!”

蛇皮袋说:“我不认识你,退什么钱!你发烂渣呀?亚叔我吓大的!”

外省人说:“你不退钱我就抓你到工商局去,看你硬得了多久!还有,这袋里的烟想来也是假货,一起抓走!”

几个人又推又拉,眼看着就要打起来。周围围一圈看热闹的人,使局面一片混乱,林伟强看看大哥刚,大哥刚不动声色,冷眼地面对这一切,十足大将风范。林伟强不禁在心里赞叹一句,自己提醒自己要好像大哥刚那样,镇定处事。

一个穿制服的人拨开人群走入圈子,凶神恶煞地说:“吵什么?哈!嘈喧霸蔽!”

人群顿时安静下来,那外省人喜出望外地说:“好,工商局的人来了,看你还敢骗人不!”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夹七夹八地学了一轮舌,将事情的经过说给制服听。原来他们昨天向蛇皮袋买了五条万宝路,准备带回家乡去;谁知回到酒店后打开一条一看,里面全部是纸皮。他们想想不对路,逐一将五条烟都打开,五条都是纸皮,唯有包装盒是货真价实的正品。三个人心痛了一晚,想来想去都吞不下这口气,今天就追来找骗子。蛇皮袋刚才还言之凿凿,现在见了制服,当场脸青嘴唇白,左顾右盼地说不出话来。制服拉开蛇皮袋的袋口,抽出一条良友,当场拆开,里面果然塞满了纸皮。他沉下脸,义正辞严地说:

“你公然在广场上卖假烟,既欺骗消费者,又败坏G市的声誉。现在要没收你的假货,并罚款五百元!”

蛇皮袋哭丧着脸说:“亚SIR,我哪里有五百元呀,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啦。”

制服说:“你这种人放不得的,一个跟我去工商局,一个去筹钱。几时交钱几时放人,没钱交就关黑房,饿死不关我事!”

他扯住一个蛇皮袋就要走,外省人叫住他说:“那我们买烟的钱呢?应该叫他退!”

制服说:“你还想退钱?谁让你贪小便宜,不到大商店去买,要到这种地方买烟!我看你是外省来的,不罚你已经很给面子你了,你居然还要钱!买个教训吧,笨七!”

外省人被骂得满面屁,眼睁睁看着制服将蛇皮袋押走了。只好悻悻然转身而去。周围的人见已无热闹可看,也纷纷作鸟兽散。大哥刚直到此时才轻轻地说:

“不错。”

不错?林伟强不明白大哥刚所说的不错指的是什么。他看看那个红气球,高高地飘在广场的出口处,炫耀地浮动着,好得意好得意。突然,他脑中电光火石般一闪,想到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前两个制服来的时候,红气球降下了,老是打手机的人出现了;后一个制服来的时候,红气球却没有降下,老是打手机的人也没有出现。这说明了什么呢?

林伟强想通了,此一制服不同于彼一制服,前两个制服不同于后一个制服。制服可以是一样的,穿制服的人却不一样。

他心念一动,对大哥刚说:“制服很容易做的,对吗?”

大哥刚点点头:“制服很好做,徽章难一点,但工商局的徽章再难做,也是人做的。”

这时蛇皮袋又出现了,照样兜人买烟。一个戴墨晶眼镜的人走到大哥刚面前,摘下眼镜,略略弓一弓腰说:

“大哥刚,你来啦。”

大哥刚说:“唔,你们刚才做得不错。”

林伟强认出来了,这个墨晶眼镜就是后一个穿制服的人,难怪大哥刚称赞他不错,他的演技果然好也,堪称一流。

大哥刚说:“但还有一点美中不足,要改正。”

墨晶眼镜说:“请大哥刚多指教。”

大哥刚说:“你应该在外省人叫退钱之前先罚他们款,在气势上先镇住他们,说这些烟是走私货,买卖走私货都是违法的。等到他们求你宽容时再犹豫,再放过他们,那就更逼真了。”

墨晶眼镜说:“下次我会好好做的。”

大哥刚说:“这一阵子有没出什么事?”

墨晶眼镜说:“大事没有,只出过两件小事。一件是朱仔收烟被人打,半边脸打肿了;另一件是亚DICK被工商局罚了一次款。”

大哥刚说:“你怎么样处理呢?”

墨晶眼镜说:“朱仔我给了他一笔钱,叫他休息好再回来,亚DICK的事我正展开调查,搞清楚是谁的责任。”

大哥刚说:“我们一齐去看看。”

三个人穿过广场,墨晶眼镜指指点点地说:“那个点头哈腰的人是顶替朱仔的,虽然新来,做事却很利索。那个戴墨晶眼镜穿牛仔背心的人专门靠吓,凡有抢饭吃的人都被他吓走,所以近几天收的烟不少。”

大哥刚说:“这也不失为一个补救的办法。”

三个人出了广场,转过一个街角,就见到一个卖布的档口。卖布的人正在做生意,将一幅布展开,笑口吟吟地说:

“你看这幅布,够阔封,打横都能裁得两件衣服。我们的布是直接从香港澳门过来的,进价便宜,卖得也便宜。你到正牌商场去买,如何买得到!以前穿衣服喜欢整件买,现在潮流变了,又变成买布自己做。哎呀,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买幅布回去慢慢裁慢慢做,喜欢什么式样就做什么式样。哇,买这幅布回去做衣服,认真一流什么,你们不是北方人?不是北方人也不要紧,总之就要追上潮流买布回去做衣服。买啦买啦,二十元一大块,不买就走宝啦!”

几个买布的将一块布摸来摸去,确定了是块好布,只嫌价钱还不够便宜,就开价十五元。卖布的一听,猫刮般嚷起来:

“有没搞错呀,先生!十五元一块,你叫我吃西北风饱肚子!我进货就十八元一块,卖二十元仅赚你两元钱水脚,你要十五元一块不如叫我跳楼。算啦算啦,见你们这么远水路来到G市,一次生两次熟啦,买卖不成仁义在,你我做个朋友。我亏一点,十九元一块,你买两块!”

买布的说:“无奸不商,你的话鬼都不相信!你说一幅布进货十八元,我看最多十五元,你们这种人精到骨头里的。你让一步,我也让一步,一口价,十八元,你卖我就买,不卖就算了!”

卖布的说:“十九元,十八元我亏本啦。”

买布的回过头来,又将两幅挑好的布摸了几下,再量一量长度,再追问道:

“这种布缩水厉害吗?”

卖布的说:“说不缩水就是骗人,要不缩水唯有买塑料布。不过你放心,人家外面的货很讲究信誉的,缩水是缩水,缩一点点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布卷成一卷,扯一条红绳子绑好。一绑好,手一颤,布卷滚到了案板下。他说声对不起,捡起布卷,拍了拍灰尘,递给买布的。买布的接过来,看看无甚损伤,就付钱走路了。

林伟强看见此情此景,不由冷笑一声,低声说:“又是两个老衬!”

大哥刚说;“你看清楚底细了吗?”

林伟强说:“看清楚了。那卷布跌落下去后留在下边,拿上来的是另一卷,我估计这拿上来的一卷里面是一些布头布尾之类。”

大哥刚说:“没错。这班兄弟就是靠这条财路谋生的,当然手段不正当,但这世界上又有多少正当,多少公平呢?”

林伟强不作声,他明白所谓正当所谓公平只是看问题的角度而已,换一个角度,答案就完全不一样。

墨晶眼镜买来几罐雪碧,送到大哥刚和林伟强手中,说:“我正在想办法去工商局疏通,把亚DICK的事摆平”

话没说完,他就紧张地说:“大哥刚,工商局的那个人又来了。”

大哥刚展眼望去,只见一个穿制服的人已经站到了卖布的档口边,盛气凌人地说:

“喂,你们的营业执照呢?”

卖布的堆起笑脸说:“亚SIR,今天我忘记带出来,对不起。”

制服说:“说声对不起就想蒙混过关?好——难呐!罚款,无牌照经营,罚三百!”

卖布的说:“亚SIR,给一次机会啦,这里一点意思,请你喝杯茶。”

制服说:“你不用耍花枪,我不吃这一套,你聪明的就快交罚款,否则我拉你回工商局,再多加你一条行贿罪!”

制服取出罚款单就写,卖布的垂头丧气就要交钱,却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来:

“亚SIR,这个世界这么美好,你怎么就没一点人情味?”

制服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时髦青年站在面前,就不在意地说:“人情味?讲人情味又怎么秉公执法?”

时髦青年说:“其实法律也不外人情,请你给我一个面子,放他一马,我们交个朋友吧。”

制服说:“你是什么人,要我给你一个面子?”

时髦青年说:“我叫大哥刚。”

制服说:“大哥刚?我管你是大哥刚还是大水缸,无牌照经营就”

话没说完,脸上已是一片突然飞来的水雾,粘得他睁不开眼睛。原来大哥刚听得大水缸三个字,左手一用力,罐里的雪碧就从吸管中喷射出来,溅了他一脸。他一边用手擦脸,一边说:

“你你”

大哥刚说:“亚SIR,你的标记太狗屁了!”

制服还没反应过来,弄不明白大哥刚的意思。大哥刚在衣袋里摸了一把,将手掌伸到制服面前,摊开,现出几个不同号码的徽章,笑咪咪地说:

“你的徽章做得太过肉酸,要不要我送个一等品给你?”

制服惊呆了。假面具被人剥开,总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只听大哥刚说:

“你做了三件错事。第一,你不应该冒充工商局的人来踩我地盘。第二,我给一次机会你,和你交朋友,你不应该拒绝。第三,你不应该将大哥刚叫成大水缸。为了使你以后不再做错事,我给一点点教训你,教教你怎么做人。”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制服的鼻子上已吃了大哥刚一拳,下阴也着大哥刚踢了一脚。到制服蹲下身子哎呀呀喊痛的时候,大哥刚早已收手回复原状,在笑咪咪地喝雪碧了。

林伟强几乎要鼓起掌来,大哥刚出手实在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

大哥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

林伟强跟着大哥刚在关前路转了一圈,对大哥刚管辖下的生意有了大致的了解。这些种类的生意在十年以前听都没听过,今天却兴旺发达。比如卖衣服的,又比如黑市兑换外币的,还有卖发票的,什么什么的,发财门路真多。大哥刚向林伟强解释道:

“我们的生意不是正当行业,也不至于黑得太离谱。如果被工商局捉到,一般罚罚款就算数,绝对不会搞到坐牢的。太过份的事我们不做,小打小闹的足够养起这班兄弟,民以食为天,有饭吃才是硬道理。现在谋生艰难,大学毕业都很难找到工作,满大街都是失业的人。我也不赞成去偷去抢,打打法律的擦边球也很爽的,日子过得算是轻松惬意。不过,以后我去了美国,这班兄弟们就群龙无首啰。”

林伟强是个乖觉之人,如何听不出大哥刚的意思?只是他一时间不能答复大哥刚,不知道自己应该走哪一条路,就转移话题说:

“你们收了烟,是拿到外省去卖吗?”

大哥刚知道凡事不可强求,就说:“是的。这里的价钱和北方相差一半,光是收收烟都足够一日三餐。有些港澳客人专门靠带烟谋生,他们每次过海关都在允许的范围内带几条烟,带过来就在关前路广场卖掉,再去市场买些鱼,肉,青菜带回去。买过来买过去,转一转手,好过去打工。外面的烟和布很便宜,这里的肉和菜很便宜,互通有无,也满趣致。不过外面的政府抓得很紧,不准带生肉过关,只准带熟肉或鱼和菜过关,预防有疫症传染。有些港澳客人各出奇谋,把猪肉绑在大腿上,或者藏匿在手袋里,偷偷带出去。这个市场的物价特别贵,就是因为港澳客人买得多把价格抬高了的,害得附近的市民叫苦连天。”

林伟强见前面有家服装商店,就说:“大哥刚,我们进去看看吧。”

大哥刚说:“好呀,那是关前路商场,很多衣服,你随便挑几套,我送你。”

林伟强说:“我不想买,只想看看。”

他真的是看,却不是看商品,而是看墙上镶着的玻璃大镜。透过玻璃镜的反射,他可以看见对面街有个人在向这边张望。大哥刚也十分醒目,从林伟强的眼中发现了什么,就说:

“你需要我帮忙吗?”

林伟强说:“我正要请你帮忙,只是与你刚认识就麻烦你,真的不好意思。”

大哥刚说:“别说客气话了,帮什么忙?”

林伟强说:“你看那个人,在公交车站站牌边的那个人,假装在等车,车来了又不上车的那个人,一直在跟踪我。从我回到G市开始,这个人就跟踪我,后来停了几天,今天又开始跟踪了。你的兄弟多,最好帮我查一查他的底细。”

大哥刚说:“你认识他吗?”

林伟强说:“不认识。”

大哥刚说:“不用查了,我知道他的底细,问题在于我们要知道他跟踪你的目的。”

林伟强问:“他叫什么名字?”

***

林伟强踩着自己的影子回家去。

脚下的路真好走,清一色的水泥马路,纵横交错,四通八达。无论从左,从右,从中间,甚至从后面再兜个圈,都可以去到兰花街,从这一点来看,直是条条大路通罗马。

脚下的路真难走,处处都行不通,这段时间谋了一连串职业,竟然没有一个能做得长久些。有人栽赃,有人陷害,表明身份会被炒隐瞒身份也被炒,总之无所适从。劳改释放犯的出路,左也难,右也难,中间仍然难。难道要走回头路,重操旧业?

大哥刚一片热情,想邀请林伟强加盟,这自然也是一条路。以林伟强的雄风,以林伟强的身手,做个大哥应该不成问题。但林伟强觉得,做这一行似乎有些漏气,和大哥刚比较起来,两个人各有长短。林伟强特别注重自己的短处,比如人头不熟,名声不响,过去的已经过去,现在的新人不容易买帐等等。就算这些不利因素一一化解,林伟强仍然不想做这一行,起码是暂时不想做这一行。

因为他还有一条财路。

他心里有一个秘密。

他踩着自己的影子,心里面犹豫不决,要不要去做那件事呢?要做的话,又怎么样去做呢?现在纵然不能叫做危机四伏,也称得上鬼影憧憧了。自己在明处,人家在暗处,一举一动都受人监视;唯有将自己化于暗处,将人家转于明处,才可以顺利地做成那件事。难就难在,要使自己表面在明处而实际上在暗处,要使人家在暗处而因为判断错误自己走到明处来,不费一番功夫是很难做成的。

林伟强回到兰花街六十三号,一打开门,就看见地下有封信。不用说,这封信是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他拆开一看,上面只有一句话:

“你若留在G市就必然没命!”

简短,明快,具有震憾人心的力量。但林伟强只是淡淡地一笑,似乎毫不在意。他检查了压有头发的衣服后,躺在床上又细细地看起来,试图从中找出些蛛丝马迹。从笔迹来看,写的人文化水平好差,字的结构不合理,笔划也乜乜斜斜,在林伟强认识的人当中没人写这种字的。那么是谁呢?

是他?

是他?

是他?

或者是请人代笔?

林伟强想起大哥刚教训冒牌工商局的那一幕,没错,你不踩到我的头上来,我也绝不会去惹你;你若无事撩蜂叮,我也不会和你客气。不过我不会直来直去,我会用巧妙的办法,与你周旋一番。

林伟强想了一阵子,心中基本上有了一个轮廓,就去找K哥。他和K哥早已约定好,有事要找K哥时,只须用手机发个短信,说一句约定的暗号,K哥便会依约而来。林伟强这样做了以后,关好门睡大觉,养精畜锐,等待K哥的到来。

到了晚上,K哥果然依约而来。两个人找了个僻静地方,林伟强将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给K哥看,K哥看罢惊异地说道:

“你得罪了谁?是不是以前的仇家?”

林伟强说:“是敌是友,我还搞不清楚,这封信可能是恐吓信,也可能是示警信。我回G市不过几天,就无端惹出了好多风波,看来我一直都用的避的办法不顶用。避是避不过的,唯有早解决了,才有平安日子过。我想过了,我要采取行动。”

K哥说:“你说的话听得我一头雾水懵诧诧,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林伟强从头开始,将事情的发生详细地说了一次,又将自己的分析,设想,采取行动的手段和目的都和盘托出,最后他说:

“我这样做必然将注意力转移了,变成我表面在明处实际在暗处,那些整蛊作怪的人就会判断错误从暗处走向明处。这样我们的机会就来了,就可以出奇不意地取胜。”

K哥说:“哇噻,我认识你十多二十年,想不到你的心机如此之深,难怪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林伟强说:“这几年的功夫都用在心机的培养上,自然功夫深,心机深。不过要大大劳烦你,我心中感到很不安。”

K哥说:“你不必介意,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一世人两兄弟,不用分彼此。我会尽力去做,做得完美无缺。”

林伟强说:“我不会白白让你受委屈的,我以前就说过要报答你,其实就是指这件事,只有这样才能报答你。”

K哥说:“如果有我一份,我当然不会拒绝。这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钱的。只是你不声不响,说出来吓人一场,谁又会想到,你居然会藏住一个天大的秘密!”

林伟强说:“我的计划虽然周密,但凡事不会十全十美,肯定会有漏洞。你最好帮我参详一下,看看哪些地方还不够好。”

K哥说:“以我的IQ,恐怕找不出漏洞,我会仔细想想,或者能想出来也说不定。”

两个人计议停当,就如此这般地分手了。林伟强见时间尚早,踱到大街上,看那花花绿绿的景象。他在心里计算了一下,跑了几家商店,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家去。现在他不再留意是否有人跟踪,相反,他更希望被人跟踪。有人跟踪,他的计划就容易成功。

跟踪吧,来吧,就算来三四个,又怎么样。

林伟强很有胜利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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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人比林伟强更有胜利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