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四 后路
作者:吧嗒吧嗒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146

人还是那些人,景却再不是那些景。

那面对的事情的结果是不是还相同呢?

雨京抬眼看了看面前静静品茶的康熙,她不太确定。

当年在那小帐篷里面捂着腿自称老夫的龙闹腾,几年不见,却看似苍老了很多。颊骨更加消瘦,白发徒增更多,如今辫子一眼望去已经银灰。

雨京有些不忍,匆匆又低下头,心里更加思念的却是阿玛。

织造府的别院自然不同于那一片冰冷高墙下的紫禁城,这间宽阔敞亮的屋里,有着江南那让人心境平和的另一番别致。都说江南的风景好,其实气候同样让人向往。虽然是夏日炎炎,京城里想必已经是火烧上了天,而江宁的天气却是温和中带着少许水气,温润的气候不让人烦躁,鼻尖还能闻到院子里淡淡的花香。

这一刻和皇上的独处,倒是破费功夫。

刚进屋时候,胤祥执意把雨京躲在他身后下跪。雨京不敢直视皇上,更不敢揣测他的心态表情,按着记忆里宫中学到的规矩行礼。没想到过了这么久,那些繁琐的规矩这一刻又历历在目,做起来丝毫难不倒她,而且还能做的颇为大方得体,她自己也暗笑,看来之前真没白挨耳光。

皇上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波澜,简单问了问为什么会在这里碰见雨京,就轻摆了摆手,让人都退下,留下她一个人问话。

太子当然是首当其冲,乖乖做礼一句话没问就走了。轮到胤祥的时候,他却僵持着不动,四阿哥在一旁皱着眉推了他许久,他才依依不舍的挪步。又边走边朝跪在地上的雨京望着,也同样小心观察皇阿玛的表情。

好不容易四阿哥把胤祥拖出屋,皇上张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指着已经合上的门高吼了一声,“你再不走,难不成让我难为她?”

然后门外是匆忙又繁乱的脚步声,还伴着四阿哥压低着嗓子催促的声音,隔了一会儿外面院子才算安静下来。

跪在地上的雨京嘴角轻轻上牵,脸上有一抹温柔的红润。她依旧低着头,可那脸上羞涩中带着喜悦的表情还是被康熙看全了眼。

康熙低头刮茶许久,低头喝了一口,才知茶已经微凉。

“恭亲王可是去的了无牵挂?”

终于听见皇上问话,却问起的是恭亲王。雨京心里一沉,眼里也跟着黯淡而下,轻声道,“民女没有陪王爷到最后。离京之前民女见过王爷一面,虽面色疲惫,却还是以往那样笑着的。”

说出来的话虽少,可牵扯到的回忆却数不胜数。不禁老王爷那副疯癫又好笑的样子,连婉玉,可娇,冰青,甚至王妃的面容都一一浮现。雨京微微合上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东西像是刺刻在心里一样,只要轻轻一句话,一个熟悉的物件,或者哪怕一道菜,都能快速的使人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复。

康熙低着头沉吟片刻,眉间也是布满无奈之色。恭亲王从一个正常人至疯至死,他几乎是一步步看着这一切发生的,却束手无策。失去并肩作战打下江山的大将让人悲痛,更何况那是血浓于水的亲人?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一件又一件,有些时候连他自己都诧异起来,到底是不是老天诚心要和他作对,把他本该清享晚年的日子搞的乌烟瘴气?

稍稍安抚了些心情,康熙深深打量地上的雨京,“你这些年,为何没有回过草原?”

雨京一愣,不解地问道,“这难不成不是皇上的意思?”

当年她在大殿上跪着恳求皇上留她一条性命,声声哀求他准许她回去鄂尔多斯,是皇上一句不许断了她的退路。在恭亲王府再遇四阿哥,也是皇上的口谕让她离京南下,就连在千佛山最后一次见到四阿哥,那一句‘往南’,生生将她心里燃起的思乡念头扼杀。直到来到江宁,大家辗转反侧终于有了一个继续停留下去的目的,重燃了好好生活的勇气……而现在这样问她,用意又是何在?

“是朕的旨意不错。”康熙收回眼神,静静注视着杯子里漂浮着的茶叶,顿了顿又问,“你觉得这些年不见,朕可有什么变化?”

见她低头不语,眉头渐渐皱紧,康熙沉思半响又问,“龙闹腾可是有何变化?”

雨京缓缓抬起头,微微笑了笑,终于还是有泪水滑过脸颊,坦然道,“雨京只觉得龙闹腾早就遥不可及,那份心平气和再难寻。几年未见,您如果真的要问,我只能说您愁眉更甚……”

康熙安静听着,面容也渐渐疲惫了许多,他长舒一口气,这些年来朝廷之上的繁琐事情,哪能是一句两句就能讲清的?他微皱眉头,声音依旧不可侵犯一般威严,“朕一直知道你行踪。”

一瞬间的微怔,雨京跟着很快就释然了。整片江山都是他的,她又能往哪里躲?他要她离开,他必定自然有办法知道她去哪里。要不然她哪日擅自回去草原,要不然她哪日擅自出现在胤祥家门外,岂不是笑话?

她没再言语,一心等着皇上接下来的话。

康熙放下手里的茶碗,平和而道,“朕之前问你的话,不是问你为什么没有会鄂尔多斯,朕更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你从始至终没有怀疑过朕的判断,没有反抗过朕的安排。”

“四十年的时候胤祯跪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说他想不明白,朕看他失魂落魄,朕不忍心看他前途似锦,却为了你一再耽误下去,朕当初极为不喜你所作所为,觉得你在从中挑拨他们兄弟关系。如果不是当年胤祥一字一句说看了你的身子,又说些礼仪道德之词,一时间让朕想起他已逝的额娘,万万心里不会对你有一丝心软,也不会给你们任何机会。”

顿了顿又道,“朕千算万算,没有算到胤祥也是一个性情中人。朕曾经反问过勤妃,如果真要给你指婚,上下年纪相仿之皇子,唯独他平日里最不骄不躁,做事又平稳老成,哪有他驾驭不了你之事?不过四十一年朕让你出宫,早也就打定了决心不会再让你回来。不管最后朕需要不需要你回来和阿灵阿对质,朕都不需要你这样的一个儿媳。”

康熙低头揉着自己的眉头,雨京含泪抬眼,这一刻皇上看上去倦容更重,像是一个忧愁的老父,诉说着自己的爱子之心,惜子之痛。

“青春懵懂,朕同样年轻气盛过。朕以为胤祥同样懂得,同样放得下,同样能忘得了。可是你离开之后,朕却顿失了两个儿子。胤祯就算再怎么面不改色,朕怎么会看不出他在敷衍朕?而胤祥,他连敷衍朕的力气都不使!”康熙大掌重重落下,桌上的茶碗为之一颤,“他今日面带微笑面对朕,朕会看不出他眼里空洞?朕会不明白他心里所埋怨?”

雨京心里也为之一颤,心中顿失也充满更多揪痛。眼神虽然淡定,眼泪却不听使唤,不停掉到袍子上,一颗颗泪珠无声胜有声,似敲打在她心里。

“朕培养他们一个个成长,给他们最好的。朕对他们的期盼一样高,对他们厚爱一样深。他们都是朕的骨肉,每一个呱呱落地,朕都亲自抱在怀里,期望他们兄弟之间互助互协……”皇上的脸上有让人担心的忧愁之色,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扶着桌面的那双手似乎还有些微颤。

“……朕话说至此。”康熙定了定神,很快就掩盖住了情绪,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如果朕现在再问你,为什么这些年没有回去草原,你如何回答?”

雨京细细看了眼皇上的神情,虽然不见怒色,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推心置腹。她又低头想了想,擦去脸上的泪水,才敢壮着胆子回道,“皇上要民女离宫,要民女离京,要民女往南,要民女假死,这一切安排民女并不是没有怨言的。”她咬了咬嘴唇又道,“只因民女有牵挂的人在心上,草原有养育民女的恩人,京城里有照顾民女的亲人,取舍之下,皇上并没有给民女一条退路!民女心里也从来没忘过,皇上曾经说过,有朝一日,民女还能回家……”

康熙不怒反问,“那你说说你下一步要做什么?”

雨京又是一愣,“……民女不知道。”

她确实是茫然的。一切来的太突然,龙闹腾如今这样问她,她倒没了主意。是太习惯了这些年都被人强硬着安排去路,以至于已经丧失了自己左右命运的地步?还是这些年好不容易有了生活的目标,现在远在天边已经丝毫没有交集的人和事又忽然摆在她面前,让她有些无从下手?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大喊,“让我回家!”却在下一刻又被很多很多割舍不掉的情绪掩埋。

家在何处?哪里才是她的家?

长久的沉寂之后,康熙轻轻颔首,目视前方,“等你知道了再来见朕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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