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少年行(一)
作者:竹本虚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422

第八十章少年行夜幕笼罩下的崂山仿佛回归了蛮荒世界,地上走兽幽绿的瞳光与天上繁星相映,人类踏足的痕迹被黑色的夜幕遮掩得严严实实。

越来越凉的山风带着初秋的煞气,吹散了白日里仅存的一点热气。

“醒了?”身穿藏青道袍的崂山道人举着火把,对躺在地上的少年说道。

少年扶着脑袋,颤颤悠悠扶着石壁坐了起来,长长吐了口气,喉咙嘶哑道:“怎的浑身骨架像是拆了一般?”

那道人在石壁上找了个凹宕,将火把插了进去。少年这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山洞,也就丈把深,一支火把已经将此地照了个大概。洞里有一个稻草编的蒲团,周边已经起了毛,看来用的时日不短。

“来,喝一口。”道人递上一个葫芦,“在这地上躺了大半天,寒气都渗进骨髓里了。”

“谢道长。”少年接过葫芦,咕噜咕噜喝了好大几口,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这微甜带着辛味的药水化作了一条暖流,循着食道落入胃囊,由胃囊散入四肢百骸,最后汇聚心头,果然整个人都爽利了。

“这是什么?真好喝。”少年说了一句,正要再喝,那道人已经劈手将葫芦夺了过去,在葫芦口上一抹,塞了塞子。

“多大了?”道人踢过蒲团,示意少年坐在蒲团上。

少年见道人已经去了草鞋,双腿一盘坐在鞋上,便也不客套,缓缓爬上了蒲团坐住道:“过了年就十七了。”

“姓甚名谁,哪里人氏?”道人又问道。

少年正好奇这道人为什么这么问他,口中却忍不住老实答道:“我姓赵,名婴。婴孩的婴。”那道士微微颌首,道:“你不用不好意思,想来你家本是大户人家,令尊老来得子。只是家道中落,父母早亡罢。”

“道长怎么知道?”赵婴大奇,挣扎要跪起来,“莫非道长是仙人?”

“凡夫俗子罢了。”那道人一笑,又道,“以婴为名,多是诗礼之家。这个‘婴’字本意是女子颈上的挂饰,可见你父母老来得子,心爱之情。老子又谓:能婴儿乎?可见乃父有向道之心。可看你自己都不知道这字的意思,可知从小无缘受过庭之训。”

赵婴神情一黯,食指紧抠蒲团,嘴唇紧咬。

“今日发生的事,可还记得几分?”道人手中法器轻敲,如鸣玉罄,将赵婴从回忆中唤了回来,柔声问道。

赵婴闻言,双眉紧锁,双目含空,回忆半晌,方才道:“我只依稀记得,走进了一间殿堂,有个高高大大的人突然走过来往我手里塞了一柄宝剑……我拿了剑要走,突然又有个道士拦住了我,也不说话,只是拔剑向我行礼……我还不知道怎么应对,手中的宝剑却活了起来……然后的事……”赵婴甩了甩头,望向道人:“就不记得了。”

“那道人可是我这般打扮?”

“不是。”赵婴摇了摇头,“他的袖子还要宽大些,舞起剑来就如一只大蝴蝶,飘忽忽的……”

“他长得何等模样?”

“清清瘦瘦,七尺来高。”赵婴皱着眉,努力回忆道,“一双眼睛亮得很,其他倒不记得了。”

“你见他是何等心情?”道人连珠问道。

赵婴皱眉道:“也没什么心情……呃,细细品味之下,倒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或者像是兄弟……道长这么一问,我倒是挺想他的了。”

“那柄剑呢?”道人又问。

——是了,总觉得少了什么,却是那柄剑不见了。

赵婴左右看了看,茫然无对,心头像是失落了什么似的。

“把手给我。”道人伸出手掌。赵婴依言握了上去,只觉得像是贴在了暖炉上,一股热流已经顺着手臂爬了过来,瞬间便布满全身,说不出地舒畅。在这无比舒畅之中,赵婴不自觉双目微闭,酩酊大醉一般。

道人很快便撤了手,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剑,如插豆腐一般刺入石台里,问道:“想学剑么?”

赵婴闻言大喜,福临心智,当即拜倒磕头道:“求师父怜悯,收下徒儿。徒儿虽然愚笨,但必当鞍前马后服侍师尊”

“贫道且问你,为何要学剑?”

赵婴望向道人,目光坚定:“徒儿要持剑卫道,荡平天下妖魔”

“还有呢?”

赵婴的目光突然软了下来,适才的刚烈一扫而空,良久才道:“学好了剑术,我才好去找我姐姐。”

“姐姐?”

“嗯,”赵婴浑身都软了下来,瘫坐在蒲团上,“我家本真真是仕宦之家。当年我尚在襁褓之中,家里就遭了祸。父亲的对头招了邪魔,杀了我家七十三口。姐姐当时只有五岁,抱着我躲在井里才逃过一劫。”赵婴说到伤心处,不由悲从中来,泪流不止,语带哽咽道:“乡邻见我们姐弟可怜,一餐饭一碗水地接济我们,才让我们活了下来。姐姐十五岁的时候,族里那帮丧尽天良的‘长辈’,居然说爹欠了他们钱,竟将姐姐卖了”说到这里,赵婴身上杀气勃发,十指深深抠入蒲团之中。

“学了我这剑,却不能报仇。你还学么?”道人淡淡问道。

赵婴再次拜倒在地,磕了个响头道,泣声道,“弟子不求报仇,只求能找到姐姐,使她不受人欺凌。求师父慈悲,收下我吧。”

“你可想成仙么?”道人又问。

赵婴缓缓摇了摇头,犹疑着换了称呼,道:“道长,晚辈不敢骗您。若是晚辈真有幸从您这儿学会剑术,找到姐姐之后,晚辈想去投军。”

“投军?”

“嗯,”赵婴垂下头,“晚辈书识字已经晚了。要想出人头地,只有去行伍间碰碰运气。我就算不能让姐姐风风光光嫁个好男人,也要让她享上福。”

“你岂不知,一人得道,仙及九祖,乃是大孝行。”道人面露不愉,“就是令姐也会有大福报的。”

赵婴咬着唇,缓缓摇了摇头。

“你在这里将这柄剑唤出来吧。”道人起身穿了鞋,“我这里还有两个馒头,你先垫垫饥。明日辰时我再来。”

赵婴木然地接过馒头,看着道人飞身消失在黑色的夜空中,一时脑子转不过弯来。

就在他转身回到洞中,费力搬了蒲团坐在剑前,洞口突然传入一阵幽香。等他惊喜间回头望去,却只有一抹白纱缓缓飘落。赵婴伸手抓住了白纱,心跳不由快了许多,只见上面用炭笔写了两个字:“拜师”。

赵婴心头一阵恍惚,挣扎着跑出洞去。只见外面山风嘶啸,星空依旧,半个人影都没有。

却说距赵婴五十里之遥,有青砖黑瓦,宫殿巍峨,建筑雄奇,正是崂山太清宫。在这日益壮阔的太清宫杂院一角,又有一栋外墙都被熏黑了大屋,正是负责太清宫三百道人饮食的大厨房。

厨房里间小灶旁,放着一张柳木桌,燃着一点灯光如豆,两个人影长长地拖在墙上。灯光下,一个不到十岁的道童正拼命扒着碗里的米饭,桌上两碟冒着热气的素菜都来不及去夹。在他对面坐了个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道髻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道袍也是崭新。

“清风,自从山顶一别,也有些日子了吧。”那道人微笑道。

清风放慢了扒饭的速度,顺势点了点头。

“你还怪我么?”

清风奇怪地看了一眼那道人,心道:“怪你什么?”

“说不出话来,是不是憋得很难受?”道人给清风碗里夹了一筷青菜,依旧笑得十分灿烂。

清风愣了愣,心道:“与其说得尽惹别人笑,还不如不说的好。”旋即摇了摇头,继续吃饭。他此刻心中有更大的疑团未解——今天怪得很,本来在三祖院打扫得好好的,突然头晕了一下,醒来之后浑身酸痛,腹中饥饿。也不知道是谁将自己放在的床上,竟然连衣服都不帮着脱一下,也不盖被子,醒来之后打了好几个喷嚏。后来又是这个平日山上很少见的道士将自己拉到厨房,温了剩饭,又炒了两个菜,总算填饱了肚子。

那道人也不多话,从桌下抱上来一个三尺来长的松木匮子。清风放下碗,本以为里面放的是剑,却感觉不对,便静静等着看里面的玄机。

道人轻轻抹开机关,匮子无声无息地翻开了,传出里面的松香味。清风探出头,却见里面是自己不认识的物事,只看形制便知却绝非兵器,倒像是一件乐器。

“这叫琴。”

道人将琴放在桌上,原来窄头下面还有两只矮矮的圆脚,正好撑住琴头。宽的那边却是肚子直接落在桌上,刚好把琴尾下的弦柱和丝络空在桌外。

道人放好了琴,左手虚按,右手轻拨,试了试音色,旋即口中唱道:

“入希夷门,步虚无境。焚香而拜诰章,清静淡朝仙乡。三尺六寸象日月之行,七弦五音法自然之声。千蚕抽心,丝弦弱柔可承金石之唳。万木吐翠,桐梓合和而传天籁之歌。羲皇以之治世,文王凭此怀柔。

“龙池凤尾,万灵之所聚合;豹首雁足,其随必以迅远。清静于幽室,自得方知其乐。无故而不撤,君子操抚以洗心。声既巍巍,其志高取切云之巅。音何汤汤,一心当随浩淼之渊。伯牙断弦,千古犹听君子之交;嵇子乘风,绝唱当慰碧落孤独。举九霄环佩,望琴真之归止;祭广陵散歌,希云君以降来。

“十三金徽标天际,七络缨扫俗尘。追往圣何拘春秋,游四海于尺方。”

琴声低沉轻柔,宛如佳人耳旁倾诉。道人运指如流,勾抹挑剔,毫无滞碍。一曲弦歌唱罢,余音绕梁,只听得清风如痴如醉,摇头晃脑。

“想学么?”

清风重重点了点头。也不知他怎么想起来的,如空布袋一般滑倒在地,连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