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罪清风
作者:竹本虚心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87

理灵上前低声将考校的事避过,只说师父隐约透露要在寻竹之后传他道法。他见理诚半信半疑,更是添油加醋,将师父说这话的背景神态都学了出来,让一个没见过什么人间景象的小道士不由得不信。

理诚听他讲了半天,小脸有些泛红,也为即将修法而兴奋。在这世上,人人都知道修真求道之人与凡俗之人可谓上下两重天,谁都想一朝修法升入九阙,确实是人之常情。只是修行之路却不是人情能走到底的,总有一个关卡要堪破人情,踏上道义。走到这个关卡前,若是一味人情到底,势必离金丹大道天仙直旨越来越远。

吴尚道自己不说这些,便是看透了理灵会来激起理诚的尘心。他预留这手却不是为了证明理灵的小人之心,而是为了再给理灵一个绝恶戾之心的机会。若是理灵在吴尚道的苦口婆心之下能有丝丝悔悟,便不会忍心来绝师兄的进道之路。吴尚道所谓考校理诚,更多的却是考校理灵。考校的目的固然有揭发修行上的不足,更多的却是指出正道让弟子们走。

似理灵这般,却真是执迷不悟了。

理灵又装出一脸兴奋道:“师兄,你动作快些,只要回去跟师父说量遍了后山竹林,再无一杆是连着三节一样长短的,师父便能传你道法了!”理诚心下一紧,皱眉道:“师弟!你怎能兴出这等蒙骗师父的念头?师父带我等修道,解脱烦恼,是有大恩于我等,怎能蒙骗师父!”理诚自幼正道修行,心性根基远比理灵要好,故而怒斥师弟。

在理灵看来,为了获得好处,撒谎骗人乃是再轻松不过的事了。若是有必要。下黑手,套麻袋,打闷棍又算得什么?他见理诚一脸认真,不由讪笑道:“师兄,这后山竹林少不得千八百杆竹子吧?你能量完?等你量完老竹子,新竹子都不知道长了多少!再说。若顶真起来,师父可没说只在后山找。崂山七峰,你峰峰找去?量去?天下广大。又有多少竹子!你定要找到三百杆,恐怕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年纪了!”

理诚心道:“听师弟说来却是对的,师父要三百杆竹节,却没说只从后山找。三天来我只找出一杆,若是以此算来。我要九百天方能找全……那便是快三年了……若是三年都找不到第二根呢?”

他此念刚起。便又想道:“青城山上六七十岁不曾得法的老修行比比皆是。天下求道而不得正法之人更是多如牛毛。我既然有缘拜了明师,还在乎那两年三年么?欺师之事是断不能做的!”念头打定。理诚也不理理灵,又举起木尺。细细去量竹竿。

理灵追上前去,道:“师兄。你修道修傻了不曾?师父又不会自己来找?再者说,偌大的竹林,若是真让师父找到了,也是漏网之鱼,与你无过啊!”理灵以前为了骗个包子馒头便要冒着极大地风险撒谎,实在想不通为什么理诚宁可不修法,也不愿说这么个毫无风险的谎话。

理诚不去理他,心中却是颇为气愤,终于忍不住斥道:“修法修法,你就知道修法么?为了修法连师父都骗,日后还怎么做人?做人都做不好,还当什么道士!”理灵被骂得蒙了,理诚却越说越畅,厉声问道:“我问你,十戒之首戒是什么!”

初真十戒,第一戒者,不得不忠不孝,不仁不信,当尽节君亲,推诚万行。

理灵脑袋轰然炸开,暗道:这下坏了,不小心破戒了!天上的祖师们会不会看到?会不会责罚我?会不会显圣告诉师父!不……不会的……那么多人破戒也不见有什么责罚,祖师都是成道的天仙,哪有心思管我一个凡人……不会的……

理诚见理灵面露惭愧之色,便缓和了语气,好言劝道:“师弟,你我得拜明师,唯有收拾不良不善之心,立志清虚,方能进道。///师父说你身世可怜,被红尘折磨得机心百出,乃是不得以地。你可千万莫要在自堕其中了。”理灵听了又羞有愧,支吾几句便转身回太清宫去了。

这一路并不算短,理灵却恍恍惚惚,心中不知做何感想。等他猛一抬头,见身边人语喧杂,原来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回到三官庙了。三官庙主祀天官紫微大帝、地官清虚大帝和水官洞阴大帝。三位大帝主管上、中、下三元,以正月十五日、七月十五日和十月十五日为神诞之日。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皆是寻常信众最要紧的三件事,故而三官庙也是太清宫最热闹的所在。

理灵站在三官庙门口,却在想要去哪里。这崂山确是个修行地地方,却不是他修行的地方。不知怎的,他总与这里格格不入。自上次出事之后,理灵在太清宫的地位一落千丈,原本逢迎在他身边的人也都借故疏远,实在是人心冷暖世态炎凉。

一念及此,理灵心头不由黯淡,只听耳边有个清脆地声音说道:“天官、地官、人官,只在心官不昧;求福、赐福、获福,还须积福为先。公子,这说地还真有些道理呢。”这香客读地是三官庙楹联,吴尚道手书,却说是前人写的。

理灵转头去看却见两个年轻人,大约十八九岁地模样,油头粉面,显然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带着仆从来游山玩水地。那公子身上还透着一股清香,显然用的不是凡品。理灵处于社会最底层,往日碰到这种人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像如今这般直视。

若是换了平白无故地一个半大小伙子如此放肆地盯着他们看,那两人恐怕也要发火。不过这里是崂山太清宫,洞天福地,道士的地盘,何况这年轻道士目光中也不曾有什么不尊不敬的意思,自然不放在心上了。那书童还上前好言问道:“这位小道长,敢问三祖院怎么走?”理灵哼了一声,冷冷道:“我很小么!”

那书童吃了个钉子。//不由气恼,正要分辩,却被一柄折扇搭在了肩上。理灵是长安城里混过的,知道这折扇乃是从东瀛传来,非真真富贵人家便是买得起也买不到,不由羡慕。心中却道:“富贵有什么!我是要做神仙的人!到那时,皇帝老子也不如我富贵!”

“道长见谅。”那公子上前道,“家人不懂规矩。还请道长勿怪。”理灵冷笑道:“我怪他做什么?只是这里乃神仙清修所在,别自以为有些俗物便放肆了。”那公子被他这一呛也暗自恼火,忍了下来,转身拉了书童便走。理灵见他们吃瘪,心下痛快。不忘追了一句:“从三官庙侧门出去沿小路而上便是三祖院。那是近道。可别走错了路!”那两人脚下更快,显然气得不轻。

理灵目送那两人沿青石大道走了。显然不听他的指点,不由啐道:“什么人!给你指了近路却还不信!”这话刚出口。他脑中却像是炸开了一般。吴尚道的声音在脑中回响不绝,说来说去地却就是这么一句话!

什么人!给你指了近路却还不信!

什么人!给你指了近路却还不信!

什么人!给你指了近路却还不信!

理灵双腿泛虚。脚下踉跄,拨开人群往单房跑去。他的房间许久不曾清扫整理,字纸堆成一堆,只不让它们散开各处便是了,不像理诚那般按日排号,整理得有条不紊。他从这故纸堆里翻了良久,额头冒汗,却怎么都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

正这时,负责清扫过道的杂役道人从他门口走过,被理灵叫住。“清风,你可曾进过我的单房?可曾动过我桌上的东西?”理灵急匆匆问道,声音不由高了些,左右有门人听到声音,探头来看。

清风却只有八九岁,原是被人贩子拐了卖到登州地。谁想买他那户人家当夜竟招了匪患,除清风之外一家八口尽数被山匪杀死。当地人都以这孩子为不祥,恰逢官府大发民役修建太清宫,当地三老、里正便以他充作一个丁口送来崂山。管事道人见他实在太小,又孤苦无依,连话都说不清楚,便留在太清宫做个杂役。后来宫里道人太少,便给他也穿了道袍,算是太清宫的道人了。

清风舌下有根筋是连住的,故而说话像含了东西一般,咬字不清,俗称“大舌头”。他对此也颇为自卑,平日寡言少语,反正人家让他做他便做,让他吃便吃,再无二话。理灵如此气势汹汹却吓着了清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少了什么?值得这般大声。”众道心中都有偏向,或是偏向理灵地,或是为清风不平的。自太清宫步上正轨,门人修行有依,炼性有道,久不曾听说谁短少了什么。清风日日勤恳,也不能相信他会偷人东西。

“是师父给我练字写的偈子!我明明放在桌上的。”理灵急道。

众人笑道:“那你便错怪了清风,他也就随火头认了两个字,好不至于在山上迷路罢了。拿你的字帖有什么用?”理灵一想也是,便平了气,说道:“我本就没说定是清风拿地。想是风刮走了,问问清风是否见了。”众人纷纷笑话理灵道:“哪有如此小气地?练字地帖子有什么要紧处?山下的人求老爷地字不可得,你去求哪里就拿不到?再说,真要练字,哪块匾额楹联不是老爷亲笔提写的?尽管学去便是了。”

理灵也大笑道:“你们不懂!师父给我那偈子正好是医我病地方子!罢了,既然不见,我去求师父再写过。”说罢便要去找吴尚道。

众人哄笑声中,只听得一个轻微几不可闻的声音含含糊糊说道:“是我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