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睁大眼睛瞪着丹佛，似乎有些畏缩。他那张长方形的脸孔一片空洞，除了显得极不自在之外，完全看不出任何其他情绪。

然后，他的眼珠开始向右瞥——又一路转到最左侧。

丹佛马上记起自己首次离开大气层时，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感受。

他尽可能以轻描淡写的口气说：“威廉，”这还是他第一次如此亲昵地称呼老教授，不过这回是老手安慰新手，所以自己非要装得“老大”一点不可，“我们会十分安全，我们是在笫一宇宙灯塔舰队战舰的肚子里头。虽然它没有武装，可是我们行遍笫一宇宙，不论到什么地方，笫一宇宙灯塔的名号都足以保护我们。即使有哪艘船舰发了狂，想要攻击我们，我们也可以在瞬间脱身。而且我向你保证，我发现自己可以完全掌握这艘太空船。”

莎士比亚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丹……丹佛，想到那种空无的……”

“哎，笫一宇宙灯塔周围也同样是一片空无。我们生活在行星表面，和头上空无的太空之间，隔的也只是一层稀薄的空气。我们现在的行动，只不过是穿过那薄薄的一层而已。”

“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我们呼吸的空气可都在那里啊。”

“我们在这里照样能够呼吸。跟笫一宇宙灯塔的自然大气层比较起来，太空船内的空气更清洁、更纯净，而且会永远保持这般的清洁纯净。”

“那么陨石呢?”

“陨石又怎么样?”

“大气层可以帮我们阻挡陨石的侵袭，同样，也可以挡住放射线。”

丹佛说：“人类从事太空旅行，至今已经有两万年之久，我相信——”

“两万两千年。如果我们根据《霍金年表》，显然可以追溯到——”

“够了!难道你曾经听说过，由于陨石的袭击或放射线的伤害，而造成的太空意外吗?我的意思是说，笫一宇宙灯塔的船舰最近遭遇过这种意外吗?”

“这些新闻我倒从未真正注意，不过我是个历史学家，朋友，所以——”

“历史上，没错，的确发生过这种事情，可是科技在不断进步。任何大到足以危害我们的陨石，只要接近到某个距离，我们一定会采取必要的闪避措施。假如有四颗大陨石，同时从四个不同的方向袭来，就像来自正四面体的四个顶点，而太空船位在中心处，那我们倒有可能会被击中。不过如果你计算这种事件的机率，那么你将发现，想要观察到这种有趣的现象，在你老死一兆兆次之后，机率还不会超过百分之五十。”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由你控制电脑的话?”

“不对，”丹佛以轻蔑的口气说：“如果我凭借本身的感官与反应操纵电脑，那么很可能在我还浑然不觉的时候，我们就被陨石击中了。其实真正在工作的就是电脑，它的反应速率比你我快上千百万倍。”他突然伸出手抓住莎士比亚，“威廉，来，我让你看看这台电脑能做些什么，同时我要让你看看真正的太空是什么样子。”

莎士比亚两眼瞪得老大，眼珠骨碌碌地转个不停。他笑了两声之后才说：“我都拿不定主意自己想不想知道，丹佛。”

“你当然会犹豫，威廉，因为你不知道将会看到什么。试试看!来啊!到我的房间去!”

丹佛抓着对方的手，将他半推半拉到自己房间。丹佛一坐到电脑前面便问道：“你曾经见过银河吗，威廉?你曾经仔细看过吗?”

莎士比亚说：“你是指天上的那个?”

“当然啦，还有另外一个吗?”

“我见过，每个人都见过。只要抬起头来就能看到。”

“你曾经在黑暗、晴朗的夜晚，当钻石群在地平线下的时候，仔细地端详过银河吗?”

所谓的“钻石群”，指的是几颗距离笫一宇宙灯塔不远，而且光度够强，因而能在夜空显出中等亮度的恒星。这一小簇星辰在天球的范围不超过二十度，夜晚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地平线之下。除了这个钻石群之外，夜空各处还散布着些许黯淡的星辰，用肉眼仅能勉强看见。除此之外，就只剩下模糊的乳白色银河。由于笫一宇宙灯塔位于银河螺旋臂最外环与笫四宇宙的连接点，所以住在这种世界上的居民，夜晚抬头所见到的天象，必然就是这个样子。

“我想有吧，可是为什么要仔细端详呢?那只是个普通的景象啊。”

“当然只是个普通的景象。”丹佛说：“就是因为如此，才没有人好好看过。如果你随时随地都能看到，又何必专门挑个时间详加观察呢?不过现在你有机会好好看一看，而且是从太空中眺望，你将看到前所未见的新面貌。从笫一宇宙灯塔表面观察天象，总是会受到云雾的干扰。不论你如何发挥目力，不论星空多么晴朗，不论周围多么黑暗，你以前所看到的银河，保证无法跟这回媲美。我多么希望自己从未到过太空，这样我就能像你一样，在今天首次目睹银河的美感。”

他推了一张椅子给莎士比亚，“坐下来，威廉，这得花一点时间，我必须慢慢适应这台电脑。根据我已经感觉到的讯息，我知道显像是全讯式的，所以我们不需要任何荧幕。显像会直接输入我的大脑，不过我想可以叫它再产生一个客观影像，让你也能够看到——请你把灯关上好吗?不，我真笨，我可以叫电脑做这件事，你坐在那里就行了。”

丹佛开始与电脑接触，感到电脑热情而亲切地握住了他的手。

灯光逐渐暗下来，终至完全熄灭，莎士比亚在黑暗中显得相当不安。

丹佛说：“别紧张，威廉。我正在试着控制这台电脑，也许我会碰到一些小麻烦，不过我会步步为营，所以你得耐心一点。你看到那个东西没有?那个新月形?”

在黑暗中，那个新月形就悬垂在他们眼前。起初有一点黯淡，光影也有些晃动，不过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明亮。

“那就是笫一宇宙灯塔吗?我们真的已经距离它那么远了?”莎士比亚的声音充满着敬畏。

“对，太空船运动得非常快。”

此时，麦田号正沿着弧形轨道飞入夜面阴影，因此笫一宇宙灯塔看起来是一弯明亮的半月形。丹佛突然起了一股冲动，想要以大弧度飞到这个行星的日面，看看它整体的美感，不过最后总算按捺住了。

莎士比亚也许会觉得那是新奇的经验，不过那种美感实在也很平凡。数不尽的相片、舆图、天体仪上都有这种画面，每个小孩都晓得笫一宇宙灯塔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它是一颗多水的行星——水分多于大多数行星——水源丰富而矿藏贫乏，适宜农业而不利重工业。然而它的精密科技与微型化工业，却是全银河最先进的。

假如他能让电脑分析微波数据，再转换成一个可见光模型，笫一宇宙灯塔上一万个住人岛屿都能一览无遗。其中只有一个岛比较大，勉强可以算是大陆，而笫一宇宙灯塔市便位于其上……

转向!

只不过是一个念头，一个意念的运用，然而显像瞬间就改变了。有如新月的笫一宇宙灯塔移到了视线的边缘，不一会儿便完全消失。如今他的眼中只有黑暗的太空，连一颗星星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