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二)
作者:陶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7608

( 请牢记 ) ( 请牢记 ) 42.照样是英雄好汉

导弹试验基地初步建成之后,数万工程兵、铁道兵相继离开。 而那条建在沙漠中的200多公里铁路线需要守护,于是,103团一千多名官兵被确定就地转业复员。这个团是20兵团的老部队,留下來给老部队担任铁路后勤保障,顺理成章。

这条神秘的铁路,中国出版的所有地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影子。笔者上世纪九十年代曾在这条路线上坐火车走过一次,坐在对面的是一位老人,他姓张,黑脸,一身老式中山装,表情木纳。我们聊起來,老人说,他就是工程兵103团当年就地转业的士兵,在一个小站点上当扒沙工,一直干到退休。

笔者说:“按道理,应该叫铁路工人才对,怎么叫扒沙工?”

老人说:“干的就是扒沙的工作,不叫这,还能叫啥?”

“不是维护铁路吗?”

“护路就是扒沙。扒沙是主要工作。”

笔者注意到,车窗外一闪而过的路基边上,在干活的都是战士,就说:“现在都是战士在干。”

老人说:“招不到工人了。我们那批人干了三十多年,到八几年开始有人退休,九几年退完了,老了。沒人來接班,换成当兵的了。当兵的干几年就走,不牵扯老婆孩子,让老婆孩子來,家安在这儿,沒人干。”

列车停下了。放眼远处的沙漠,风平浪静,只有这里沙尘弥漫。十几名战士穿着单薄的迷彩服,弯腰、埋头、机械地、无声地快速挥动着铁锹,把铁路上堆积的黄沙铲下路基。

张师傅告诉笔者,在这条200多公里的铁路线上,有几十处这样的风口。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风,所以有一些地方会突然成为风口,眨眼间,沙就会埋掉路基和铁轨。如果是大风天,则无所谓风口,一段段的铁路都有可能被埋掉。这就需要有人把沙子扒走。

我们看到,风继续着,战士们埋头干活,沙被不断铲掉,又不断有新的沙涌向路基。

笔者问:“这要干到什么时候?”

张师傅说:“不能停,一停下,沙积成堆就麻烦了。”

“沒有别的办法吗?比如用麻袋装上土垒起來,护住沙?”

张师傅翻一眼笔者,冷笑一声:“挡是挡住了,沙积在路边,悬在那儿,哪天一垮,这条路就沒了……眼下这点沙算个球,等下了雪,再遇上风你试试!”

笔者感慨了。当年一千多转业的官兵,三十多年來,就像现在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保证了这条铁路的畅通,保证了一枚枚导弹、一颗颗卫星的成功发射。当年他们的家就在这里,很多人的孩子就生在路边低短的平房里。这其中包括张师傅的三个女儿。张师傅告诉笔者,大女儿是他接生的,当时连把剪子都沒來得及准备,是他用牙咬断的脐带。他还告诉我,他们中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沒想通,但大都坚持下來了,因为他们曾经是军人,服从命令是天性。

1960年冬天,快到元旦时,下起了零星的雪花,工程兵103团七连居住的一排帐篷门前,摆了张行军桌,全连官兵排好了队,准备按秩序上交军衔符号和领章帽徽。连长朱广才站在行军桌前,喊道:“一班,向前三步走!”

十几个兵,动作整齐地向前迈了三步。

朱广才说:“都摘下军衔符号、领章帽徽,放在桌子上,开始!”

但是,沒有人动。朱广才火了:“道理都讲了,我不再啰嗦,快点!”仍然沒人动。站在一旁的指导员王士庆说:“那就从班长开始,一个一个來。一班长!”

一班长是个山东兵,个头高大,说话瓮声瓮气:“连长、指导员!留在这儿看铁路、当扒沙工我干,再苦再累我干,干一辈子我要是说句二话就不是我娘养的。但脱军装我不干!”

王士庆说:“舍不得军装,说明你是个好军人,是军人就得服从命令!”

一班长的眼睛湿了。大伙的眼睛也都湿了。

结果,不了了之,队伍解散了。

同样的情景,也出现在夏长海的三连。夏长海胸前特意佩戴着三枚在朝鲜战场得來的军功章,代表战士们,在和连长理论。他说,你们说破天,我就是想不通!电影上大家都看到了,从朝鲜回來的志愿军,人家戴着大红花,锣鼓喧天地迎接,我们有吗?沒有!一闷罐子拉到这儿來,我们说啥了吗?沒有!同样是英雄,人家回家、见爹、见娘,娶媳妇,生儿子,我们连爹娘的模样都忘了,说啥了吗?沒有!不在乎!在这儿吃的啥苦,不说了,给国家搞导弹,值!让咱去护路,行!铁路干啥的?不就是运导弹的吗?一样搞导弹,为啥别人穿军装,让我们当老百姓?不干!当工人、当老百姓,我回家当去,干嘛在这儿?老家人知道了我丢人!我连媳妇都找不着!谁家大姑娘跑这儿來嫁给咱?不可能!

夏长海说了一大堆。这时,团长张三合來了,望着他们,不吭声。连长红着脸说:“夏长海你别瞎扯蛋,工人就不娶老婆?”

夏长海说:“你有老婆,你说服不了我!”

连长吼道:“夏长海!”

夏长海一个立正:“到!”

连长道:“服从命令,上交领章帽徽!”

夏长海脖子一梗:“不可能!”

张三合摇摇头,离开了三连。

虽然夏长海嘴硬,他终是心里有底,知道军装穿不了几天了。雪刚停,他就來到烈士墓地,站在刘春光的坟前,告诉他,自己要和弟兄们一起脱军装了,还要离开基地。好在走不远,就在那条要了大伙命的铁路线上守护。夏长海还说,如果干得开心,就多干几年,不开心就回老家去,反正是老百姓了,沒纪律管着了,想走就走,想來就來。他又说:“兄弟,我还会來看你的。”

夏长海本來不想流泪,到最后,眼泪还是止不住打湿了脸,硬硬的风吹來,脸上刺疼。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沒有风,基地组织所有正规连队会操。103团这时已被排除在外,虽然该团人员还沒离开,但基地已不让他们参加集体活动。结果,会操进行到一半时,103团的10个连队,都自发來会操了。李福泽看到这个情况,生气地把张三合和政委宋吉环叫到办公室來,问道:“你们怎么做的工作?”

张三合红着眼睛说:“副司令,工作我们实在做不通。”

李福泽一瞪眼:“你们自己想通了吗?”

张三合和宋吉环不说话了。李福泽把一本党章和一本军人条令拍在两人面前:“谁想不通和它们谈!”李福泽转身要走。张三合又从后面叫住他,说:“副司令,我们只有一个要求。有一个兵,不脱军装行吗?年初刚补到团里的新兵,还不到十六,是个孤儿,身体也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