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作者:淡抹浓妆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6290

【第三章】

柳云亭——哦不对,现在应该改口唤他段云亭了——靠在车壁的一侧,掀着帘子的一角,神情恹恹地望向窗外,难得一路上没说几句话。 首发--无弹出广告

窗外几个骑兵仿佛生怕他跳窗而逃一般,神情紧张地跟着,而车后带着的长长的尾巴,自然也不必多说。

沈秋倚靠在车壁另一侧,身子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双眼却总是忍不住要往段云亭那儿瞅。虽说原本已觉得此人应是出身高门富贵之家,却着实未曾想到,但他是东齐皇帝这件事,实在是太令人震惊了。她便是到了此刻,还觉得不可思议。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段云亭回过头来和她对视了片刻,不满道:“沈兄老盯着我作什么?莫非我是皇帝,便这么不可思议?”他虽这么说,但口中的自称却并未改变。

沈秋收回目光,清了清嗓子,道:“哪里哪里,在下早便觉得陛下玉树临风,风流倜傥,此时方知当真是真龙不露相啊。”

不过口中虽如此调侃,但沈秋不得不承认,虽然此人做派乱七八糟,但身上那富贵优柔的气度,仔细想想,却也只能出自皇室中人。总体而言,应属于……皇室中人的特例?

见段云亭冲她瘪瘪嘴,不答话只是再度望向窗外,似是心里烦着。迟疑片刻,沈秋又道:“这便是你为何宁肯被劫匪当成姑娘,也不愿露面的缘故?”

段云亭仍旧望着窗外,闻言哀叹一声道:“我若那时露了脸,只怕一出西秦边境,便要被人逮回去。”

沈秋心道你身为一国之君,哪有如此东奔西走的道理?不逮你回去,才是怪事吧?

迟疑片刻后,她还是问道:“那你……又为何要逃出宫去?”

听闻此言,段云亭回过头,不回答,只是看着她。

沈秋同他对视着,只觉得他神情似乎凝重了几分,似是有话要说。

心内忽然越发好奇,隐约地有了一种感觉:这人看似全无城府,实则周身上下处处深藏不漏。

“陛下可是有什么苦衷?”于是她特意改了称呼,借机试探道,“若信得过在下,在下愿与陛下分忧。”

“实不相瞒,”段云亭“哎”了一声,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道,“你可知这宫里……”

沈秋凑上去,道:“这宫里……如何?”

段云亭顿了顿,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接着方才的话,以悲怆又愤懑的口吻道:“你可知这宫里的女人……比起那青楼的头牌,差得可不是一点两点啊!”

沈秋气结。心道自己要是再信这人,就是傻子!

车内安静了片刻,这次却是段云亭先开了口,道:“不知沈兄日后有何打算?”

沈秋心知自己既已出了西秦,便再无回头之路了。她耸耸肩,道:“天下之大,何处不为家?走一步算一步,先去洛阳吧。”

段云亭回头看了看她,忽然道:“沈兄可愿进宫?”见沈秋皱眉,又挑眉一笑,道,“我这一路频频遇险,自打得沈兄相伴,一路上可谓风平浪静。看来沈兄于我,着实有逢凶化吉之能,既然沈兄暂无打算,不如先随我进了宫,做个御前侍卫……长!在宫中锦衣玉食,吃穿无忧,且有朕护着,没人能耐你何!”

沈秋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末了更是搬出“朕”来撑场面,只觉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觉得这也并非不是一条出路。毕竟比起在洛阳城里艰难谋生,这一步登天的好事,换了谁都要心动几分。再者,探探这东齐宫中的情形,日后回了西秦,也只是有益无害。

于是她想了想,道:“陛下这提议未尝不可……只是在下有一要求。”

“沈兄但讲无妨。”

沈秋摆出一副“江湖人士”的做派道:“在下久在江湖,若是在宫里呆不惯了有一日要走,还请陛下勿要阻拦才是。”

“朕依你。”段云亭沉吟片刻,笑道,“只要朕在一日,便绝不食言。”

*****

“都过去好几个月了,人如何还没找到?前日不是说有些消息了么,怎会又追丢了?”年迈的西秦皇帝坐在御案后,重重地“哎”了一声,“这秋丫头怎么如此不识抬举?”

“父皇还请息怒。前日虽是有些许消息,然而人到底是没有找到。那消息是否属实,也尚不能肯定。”冀封立于堂下拱手,叹道,“这婚事本非秋妹所愿,原是……原是儿臣强加于她,还望父皇勿要因此而牵罪于沈家。”

老皇帝闻言,有些疲惫地靠坐回椅子里。他心下虽恼这沈秋不顾天家颜面,逃婚而去留下一堆烂摊子,但也知其父沈威身为护国大将军,战功卓著,声威显赫,自己也断然不能因了此等缘故,而奈他何。况那沈威也已亲自前来请罪数次,亦是心急如焚,自己这厢也不好多加怪罪。

“罢了,朕老了,有些事也无力顾及了。太子,这本是你的事,便且全权交付与你罢了。”他叹息一声,“尽快将人找到便是。”

“儿臣遵旨,谢父皇开恩。”冀封深深叩拜。

“你们且去吧,朕乏了。”老皇帝摆摆手。

殿中二人依言告辞,出了门,方才立于冀封身旁一直一言不发的人,这才开了口。

这人便是西秦二皇子,冀禅。兄弟二人虽生得有七八分相似,但较之冀封,这冀禅无论面容轮廓是还是行事作风,都要刚硬冷峻几分。为人不易亲近,加之又是次子,故他在朝中的声威远不如其兄。

而冀封为人宽和从善,待自己这个一母所出的二弟,二十余年来,却也未有半分疏离。

冀禅追上冀封匆匆的步子,道:“这西秦之内,多少人要巴望着成为当今太子妃而不得,却不料这秋丫头竟宁肯出逃,也不愿嫁与大哥。”略一迟疑,慢慢道,“既然她走得如此不留情面,大哥且随她便是,又何苦这般念念不忘?”

他能感觉到,自打沈秋逃婚之后,这数月里,自己大哥整个人都变得黯然了许多。

冀封闻言沉默了片刻,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叹息一声,道:“秋妹若当真对我无意,待她回来,我……同她退婚便是,只是,她又何苦……躲我躲到如此地步?”

这句话音落下,周遭便只剩得一片沉默。冀禅看着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小校模样的人自远而来,行至二人面前恭敬一礼。

冀封认出此人乃是派去探听沈秋下落的,便收回思绪问道:“可有什么消息?”

那小校抬起眼,谨慎地望了望冀封身后的冀禅,不说话。

冀封会意道:“你直言便是,二皇子面前,不需有所顾虑。”

然而冀禅仍是识趣地走开了几步,远远地只见那小校同冀封说着什么,冀封神情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失落,末了摆摆手,将人屏退。

见人走了,冀禅这才重新走回冀封身边,却知分寸地什么也不问。

“走吧。”冀封只道。

二人默默地走出几步,一路无言。忽然,冀禅听到冀封开了口,低声道:“秋妹……大概已经离开西秦了。”

冀禅一惊,道:“大哥既已下令,封锁城门,严查出城之人,又怎会让人给跑了?”

冀封闻言半晌没说话。许久之后,才道:“数月前,自长安开始,一路往东的关卡处,均有人出城的时候……出示了金玉牌。”

“金玉牌?!”冀禅深知,有了这金玉牌,便能在西秦城内畅通无阻,进出自如,且可避开任何盘查。只是此物,却非常人能有。略一沉吟,他压低了声音道,“秋丫头会不会去了东齐?”

“暂且不知。现在只知,她仍没有消息,便连是否当真离开了西秦……也尚不能确定。”冀封低声叹道,“此事你不要声张,我自会有所决断。”

“是。”冀禅立在原处,定睛看着自己大哥离去的背影,慢慢地眯起了眼。

*****

半月之后,沈秋以御前侍卫长的身份,随段云亭回到了东齐国都,洛阳。

回宫的当日,宫外齐刷刷地跪满了身着朝服的大臣。

段云亭下了马车,朝他们扫了一眼,仍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道:“都起来吧。”说罢撩起袍子,抬脚便往殿内走去。

大臣闻言,又齐刷刷地站起身来。为首的一人有些年迈,起身后立即跟了上来,作揖道:“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可算是回来了。日后且万万不要如此,置国事于不顾啊!”

段云亭显然是对此人十分不待见,垂眼瞟了瞟他,不冷不热道:“这些时日有劳首辅大人挂心了,朕现在已经乖乖回来了,大人也赶紧安安心吧。”

东齐首辅秦仁嵩听闻此言,却也不恼,仍是一脸恭敬道:“陛下离京这些时日,朝中事务积累了许多,如今既已归返,便还请速速过目吧。”

段云亭“哦”了一声,道:“首辅大人还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秦仁嵩顿了顿,抬眼望向段云亭身后的沈秋,道,“这位看着面生,却不知……”

“此人于半路救朕性命,日后便是朕的御前侍卫长,”段云亭顿住步子,回头看他,一字一句道,“不知首辅大人是否有异议?”

“不敢不敢,此事全凭陛下做主。”

段云亭不再理会他,只对沈秋道了一声“走”,便迈着大步便进了大殿。

秦仁嵩拱手立在原地,见对方已走远,才抬起眼,眸光里闪过一丝阴沉之色。

沈秋跟在段云亭身后,目睹方才情形,心下暗暗震惊。虽然知道她他行为怪诞,玩世不恭,却未曾想到这人身为一国之君,竟当着众臣之面如此肆意妄为,毫无顾忌。

还真是……结结实实的一副昏君做派。也不知自己跟在他身边,日后会不会被人当做奸佞记载史册,遗臭万年……

正满腹心思地沉思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头撞上什么。她仓皇地顿住了步子,却见段云亭不知何时已然在一间屋子门口站住了脚步,看着她笑道:“沈爱卿这御前侍卫长做得可是颇为专注啊。”

沈秋抬起眼,见他方才还咄咄逼人,此刻却已然嬉皮笑脸如常。心下不由感叹,此人变脸速度果然天下无人能敌。她收敛了心神,低咳了一声,道:“陛下……接下来要去何处?”说实在的,这人前日还称兄道弟的,今日进了宫忽然得改口成陛下,这般唤起来倒着实别扭得紧。

“朕要沐浴,”段云亭挑眉道,“不知沈爱卿跟得这么紧,是不是有意观摩观摩?”

沈秋朝他身后望去,这才注意到半开的门里,水雾缭绕间,隐约可见有一个大池子。几个宫女正提着木桶从他身后的门走进,将桶里的水慢慢倒进池子里。

收回目光,沈秋窘迫道:“在下……呃……臣还是在门口守着吧。”

段云亭轻笑一声,忽然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

沈秋惊得后退一步,却见段云亭十分嫌弃地搓掉了指尖的细灰尘,盯着她的脏脸道:“啧啧啧,沈爱卿还是速速将自己打点打点吧。”

“来人,伺候沈爱卿沐浴!”

留下这句话,他懒懒地舒展了身子,转身走了进去。

*****

沈秋自然不能让旁人伺候她沐浴,当日好说歹说软硬兼施才哄走了那几个宫女。洗去了一身尘土,照例用绷带缠了胸,换上宫女们留下的侍卫装束,规规矩矩地束好了头发,戴上官帽……

末了,她立在铜镜前看着自己,半晌后默默地想:应该能混过去……吧。

沈秋自幼丧母,跟着父亲沈威长大。沈威戎马一生,可惜平生膝下仅此一独女,无法继承大将军衣钵。但这独女骨子里却是承袭了父亲的性子,自小便对那胭脂水粉,琴棋书画全无兴趣,相比之下,却是颇为钟情于刀枪棍棒。

于是她身边的闺中密友没几个,作伴的全是沈大将军的武将门生。自幼看的是兵法,耍的是枪棒,女红针线全不会,十八般武艺倒是样样精通。

故较之其他同龄女子,她虽出身名门,却并无女儿的娇柔作态。加之从小到大身边全是武勇的男儿,故扮起男子来作态来,不说是毫无纰漏,但至少还算得上游刃有余。

这也是她敢时不时地变装外出,在街市上晃悠的重要缘由。

站在女儿堆里,她不柔,不媚,不娇,不嗔,算不得天香国色,但若变装立于男儿之列,虽显单薄瘦弱几分,但在旁人眼中,却也配得上“清俊”二字。

穿戴完毕之后,有宫女前来,说陛下召她过去。

沈秋再度理了理仪容,确认并无差池之后,便携了佩剑,跟着那宫女往殿上去。

还未入得殿来,便听闻里面歌台暖响,似是热闹非凡。及至到了殿门,一抬眼,便见一列宫装女子挥着广袖,正在殿中翩跹起舞。

而段云亭已经换了一身明黄的长袍,正歪歪斜斜地坐在殿上。嘴里叼着酒杯,手里还拈着一串葡萄,随着歌舞的节奏悠悠地晃动着。他身旁立着一人,时不时地替他斟着酒,二人有说有笑,倒是好一对昏君佞臣。

沈秋在门外一连求见了三次,段云亭似乎才听到声响。在一片彩袖殷勤的缝隙中,他歪过头,对着沈秋招招手,算是示意她上来。

沈秋颇有些无奈,但转眼见殿中诸多侍卫宫女皆是一脸淡定之色,显然是习惯了他这副做派,便只得硬着头皮,从大殿一侧走了上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起来吧。”段云亭叼着的酒杯含糊道,说罢又把酒杯从口中取下,放回几案上。旁边那人当即拿起酒壶,殷勤地替他斟满。

沈秋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站直了身子,道:“陛下召臣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段云亭将葡萄皮吐在一旁的玉盘里,似是准备说什么。然而不经意抬眼朝她一看,目光便忽然明显地亮了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