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了一盏阴阳通景灯 04
作者:潘小纯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266

我正在困惑时,突然,坟头上几乎所有泥土像炸药爆炸一样,向四面飞散,老鬼曹跟着炸飞出来的泥土一起破坟而出,向空中飞去,飞了很短一段距离,开始向下面回落,飞上去很快,但落下来却要慢了许多,等他落在地上,在离我面前有四、五米远的地方,凌空拉起了一道雪白雪白的光,此光先是向四面扩展,没多久,便停止扩展,在原处形成一个光的面,这个光的面跟刚才在我身上出现的白颜sè不同,跟银sè接近,它这时在我面前架起了一面白银一般的大镜子,我与老鬼曹几乎在同一时间里都想到了那件事,我们两人同时朝对方说,你白还是我白?嘿,现在我与老鬼曹都站在这面镜子前照起了自己的形象。

我从镜子里看出,我这会儿是全身皆白,特别是我的脸和头发,更是白得比雪还厉害。

但没过多久,光的镜子就消失了,等光镜一消失,老鬼曹好像一下子感到了疼痛,他在地上猛烈跺起脚来,腰也弯着,嘴里高喊,疼,疼,疼死我了。

知道了,我到这会儿还紧紧拽着老鬼曹的眼珠子和那条神经,我身体白不白的,先放一放,我带着兴奋的哭腔对老鬼曹说,谁叫你不肯出来见我的?我有事要与你商量,这事要是商量通了,对你真是有无数好处的。

疼,疼,潘先生,求你快快放手,你抓着我身上这件东西,疼死我了。

不放,放了,你还会从坟头里出来吗?还会听我说话吗?不放,顶多我轻一点抓住你这件东西。说着,我真就把手松了一圈。

老鬼曹的疼痛感有所减轻,潘先生,现在是大白天,我不能出坟头的,出来了,被王母娘娘知道,是要被骂的。

我听后一惊,说,你们做鬼的都归她管?

老鬼曹也是一惊,细想,是自己疼得太厉害,把话说错了,不是,不是,不是王母娘娘管我们,是阎王爷管我们。

这就对了,我说,你归阎王爷管,我归我们的领导管。

老鬼曹低头看地下,他是想找地方坐下。

我一手抓着老鬼曹的眼珠子,一手牵着眼珠子后面的神经,就像带着一条狗上街玩一样,我把老鬼曹领到一块青石旁,我先坐在青石上,再让老鬼曹跟我一起坐在青石上。

两人坐下。

我侧目看,老鬼曹从上到下,全身没一处地方是不缺水的,外面皮肤,里面骨骼,都显得干枯,不仅干枯,而且看来很脆,极易被外力碰断,我再伸鼻子闻了闻,嘿,一身的泥土腐烂味。

是这样,我被阎王爷管着,你被你们的领导管着,是这样。

是这样,我们两人都是苦命人。

没什么苦的,应该就是这样。

我说,不是这样,是一样。

什么?老鬼曹问。

我说,是一样。

老鬼曹突然笑起来,说,是一样,是一样,我头顶上的阎王爷就是你头顶上的领导,你头顶上的领导也是我头顶上的阎王爷。

哈哈哈。我笑。

我在笑的时候发现,刚才老鬼曹破坟而出,坟头上所有泥土都被炸飞了,现在再看,坟头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光坟头上的泥土在那儿,坟头石碑也在,石碑是一块青石,跟我们这会儿屁股底下的石头是同一种石料。

对了,我的手呢?我的大腿呢?我手上、腿上的皮肤呢?我的脸、我的头发呢?是白,还是不白?

你白还是我白?老鬼曹又这样问我。

我看老鬼曹,他是不白,一点不白,他全身颜sè有点泛灰,有点泛黑,有的地方夹杂着半红半粉的颜sè,骨头呢,有点发紫,但全身各部仍然显得干枯,皮肤全都皱缩着,骨头缩得很短。我去把老鬼曹的脚底心翻起来看,白,脚底心白,跟我刚才一样。

你白还是我白?老鬼曹又问我。

你不会自己看呵?对了,我也可以看的,我忘了我自己也是可以看的,我迅速朝自己手上看去,在看之前,心里慌得很,一看,不白,不白了,我居然又不白了,又和以前一样,不白了,我恢复了,成了一个大活人,我把我的手、腿、肚皮,还有头发都看了一遍,不白,什么地方都不白,都正常,都有血sè在我身上各处反映出来。

我……我……我想回坟头里去。

干吗呢?我对老鬼曹说,坐在这儿聊聊天么。

现在是大白天,作为鬼,我不能长时间与你潘先生呆在一起,阎王爷要惩罚我的。

你怕什么?你身上又没钱,阎王爷要惩罚你,拿什么手段来惩罚?他也没法子呵,你不像我,我们领导要惩罚我,第一个选择就是扣钱,我有钱哪,我一旦有了钱,就有了后怕,怕被领导扣钱,我苦哪。

没钱一身轻。老鬼曹说。

什么呀?是没官一身轻。我说。

什么呀?你说错了,不是没官一身轻,是无官一身轻。

你懂什么?你在yīn间呆了这么长时间,世上之事你不懂,也是无官一身轻,也是没官一身轻,“无官轻”是说做官的人自己一身轻,“没官轻”是说在老百姓上面没有官管着,老百姓因此一身轻,不一样的,两回事。

老鬼曹不言语,隔一会儿,才说,这倒是,这倒是,我要回去了,再在这儿呆着,要出大事的,潘先生可以在夜里来看我,潘先生可以乘着天上星月之光照耀,来这座树林与我……

不成,我要带你去我的家乡,你看你,在这儿死,在这儿葬,在这儿受苦,你看你,全身上下都成了一具干尸了,不好看,不风光,没理想,不能出来见人。

瘦骨嶙峋。

我听老鬼曹这样说,心里有气,手上无意间便用力握了握。

痛,痛呵,老鬼曹叫起来,说,你约我出来,我已经出来了,你就别再抓住我身上这件东西了,我是见你为我写了祭文,我要亲眼看一看祭文,才伸眼珠子出来的,你倒好,把我的眼珠子抓住不肯放,你手里抓着我的眼珠子,抓着眼珠子上的神经,就像牵着什么东西在兜圈子似的。

我听他说到了圈子,对了,我要移动他的魂魄,是要用到那个圈子的。

我凑近老鬼曹两只眼睛看,一只眼睛在,另一只眼睛不在,眼眶是空的,我朝空的眼眶里看,里面没有一丝肉,里面是空空的一个窟窿,在窟窿深处有一个褐sè的面,像墙壁一样,后来我明白了,那是老鬼曹脑壳骨的反面,正面朝外,反面在脑袋里面竖着,真惨,没一点肉。

老鬼曹听我说了“没一点肉”,苦笑,说,早就烂掉了。

眼睛呢?它们怎么没烂掉?我问。

我要看你写的祭文。

没头没脑。

我要用没烂掉的两只眼睛看你为我写下的祭文,什么没头没脑?

我说,我放了你的眼珠子,你不会溜走吗?

老鬼曹说,你真想把我带到你的家乡去?

真想。

你在那儿为我安排下坟墓了?

没有。

老鬼曹发狠似的说,这怎么弄?

我正在想着老鬼曹去我家乡以后的事。

你准备怎么弄?

我在想事,想得很具体。

你要怎么弄我?

我已经把那件事想得差不多了。

你放了我的眼珠子,放了眼珠子后面的神经,我被你拉得痛死了。

我顿了顿,对老鬼曹说,在我家乡姑苏城外西南方向有一个湖,我们叫它石湖,分大石湖、小石湖。

湖就湖了,还要有大小之分,烦。老鬼曹说。

我说,这就是我们江南人的xìng格,凡事都喜欢弯弯绕,我想把你的魂魄放在石湖里,你已经旱了几百年,这回要让湖水润润你了。

老鬼曹听得嘴巴张得巨大,没法说话。

我说,我想把你沉入石湖底,让你由一个旱鬼变成一个水鬼,让你彻底翻身。

老鬼曹突然对我唱了一句,翻身农奴把歌唱。

我说,也是。

(这么说,又感觉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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