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章 又是一年上元夜
作者:水叶子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777

祖母坟茔被星辰海来人迁走,却有官府的文书,段缺追踪着这条线索由县衙到了云阳府衙,找到经办曹吏一问,居然又扯上了行省衙门。

正是行省衙门打了招呼,云阳府衙才在那人没法证明与段曹氏关系的情况下给云西县衙下了动迁文书。

涉及坟茔之事固然重大,但这一棺坟的动迁居然牵扯到行省衙门就实在有些伸的太远了。

星辰海是天机盟老巢所在,天机盟则是散修界中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势力,若真是星辰海来人,以他们的修为在人间世中迁一棺坟实是易如反掌之事,又何必绕这么大圈子,费这么多事?

越往下追,这个蹊跷的疑惑就如迷雾般越聚越浓,飘荡在段缺心头难以散去。

那人是谁,为什么要迁一座无用的坟茔?又为何如此行事?

追根溯源,段缺在时隔四个多月之后再次到了省城。

到达的这日下午,山南行省省城四主八副共十二道城门尽数开放,熙熙攘攘人流如织,城头及城内四处花灯高悬,短暂营造出的热闹竟将城内衰残的末世景象也给掩盖下去。

不知不觉之中,又是一年上元夜!

逢三元节,天下官署俱给假三日乃是大盛朝定鼎以来的通例,段缺径直找到行省衙门经办人家中,看到的却是一片缟素。

此人已死,距今堪堪是三个月时间。

女人不掺和外事,段缺也实不忍心对孤儿寡母狠手逼问。转身又去了空无一人的行省衙门户曹,但任其将四个月以来相关公文的存档翻了个遍,也没找到有关云阳府云西县段曹氏的那份。

至此,通过衙门追踪的这条线已是彻底断了。

出了行省衙门,当下已无事可做的段缺随着拥挤的人群随意闲走排遣心中失望。

又是一年上元夜!

又是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景象。

走了没多久,段缺已耐受不得拥挤人群的过度喧闹,见旁边一条小巷中甚是清幽,遂折身转了进去。

这条斜巷中的人果然少了许多,段缺悠悠吐出一口长气的同时,脚下却越来越慢,最终彻底停了下来。

眼前的一切如此熟悉,五年前的上元之夜,他就是在这道小巷中被显圣上观道士所俘,随即有了断云山之行,有了五行涧天坑暗无天日的三年,也有了……王石陈达之死。

抬头向天,圆月正满,在古朴的斜街中洒下一片清寒的月辉。

就连这月,这月辉都与五年前一模一样。

同样的上元夜,同样的圆月,同样的斜街……此情此境,即便段缺绝非多愁善感之人,也难免心思如潮,诸多回忆纷至沓来。

元夜明月依旧,但……人呢?

连日来因祖母坟茔之事带来的情感冲击,乍入斜街的心思如潮,在这个游人如织的上元之夜,段缺第一次放纵开自己的感情,不加控束的任其自由流动。

就连铁树也会有偶尔的花期。

在斜街街口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后,段缺迈步缓缓前行。

清冷月辉洒照,将他颀长的身形在麻石长街上投射出一道细长的影子,幽独而孤寂。

蓦然,前方暗影处有牙板之声响起。抬头望去,五年的时光真似凝固住了。

轻敲牙板的竟然依旧是五年前那两个瞽目歌叟。

感应到段缺走近的脚步声,手执牙板的哥哥如五年前一样催促着弟弟唱一首喜庆些的曲子。

牙板轻叩,叮叮脆响,瞽目歌者方一开口,段缺便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一样的倔强,一样的《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花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沉郁而微带沙哑的歌声起于斜街,恰与圆月元夜丝丝入扣。回忆随着歌声纷飞开去,五年前的元夜,温婉风情的闺阁女儿文绣笑颜如花的面容,灿放如满城花灯的绚烂。

“是你!”,偶遇花玉蝶的瞬间,他又是何等的欢然。

歌至下阕,段缺嘴角的笑容早在不知觉之间悄然散去。又是一年上元夜,斜街依旧,人事全非。昔日的温婉女儿已然化作巨血剑的冰冷,至于飘飘然不似人间人物的花玉蝶……

无尽的惆怅,无尽的凄凉。物是人非的惆怅,今昔对比的凄凉,最终都随着歌声化为不堪回首的苦涩。

说不清,吐不出,这是段缺从不曾经历过的感受,但其第一次来就显得如此霸道,汹涌澎湃的不给人任何抵御及反应之机,当你感受到时,已沉进骨子把整个心都塞的满满当当。

以段缺的生性,对这种无法言说的惆怅凄凉实在难受的不惯,欲像对待仇人那般果断挥刀剪除满身满心的郁结时,才又发现这种举动不啻于抽刀断水。

抽刀断水水更流,即便锐利更胜灵官斩鬼刀,也无法解决心头的莫名烦忧。

正在这时,牙板余音之中,全曲结束。

这从未有过的感受剪不断理还乱,越剪越多越剪越乱,“当”的一声在瞽目歌叟面前丢下十两重的银锭后,段缺迈步向斜街更深处走去。

他再不想听这歌声,只希望前方暗沉幽静的斜街能助他撵去这莫名恼人的心绪。

刻意隐进街边的房屋暗影,段缺一步步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牙板之声蓦又响起。正在默诵《道德经》以求静心的段缺本不欲转身,无奈心里却像有什么在轻轻拨动,分神之下经文也没法念的顺畅。

这斜街真是来错了!

跟着感觉转过头来,段缺眼神一紧。

瞽目歌叟依墙而坐,两人头顶的高处正有三五盏墙后人家挑出的花灯,此时,亭亭玉立在阑珊灯火下的正是断云山上曾欢游竟日的故人:

花玉蝶!

五年不见,绝世的姿容依旧,款曲婀娜的身形依旧,但她那灯火下的影子里却有了以前从不曾见过的凄清。

浓郁深沉的凄清,疏离落寞的孤寂。

丫头三心被撵到了远处不许靠近,显然是满腹心事的花玉蝶根本就没想到要往周围探查。

本就在暗影中的段缺又向暗影更深处隐了几步后站定看去。

花玉蝶静静的站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圆月,随即又看了看头顶的花灯,便在这时,伴着牙板,歌声又起,这回终于不再是《生查子》,倔强的歌叟换做了一首《蟾宫曲》: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症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瞽目叟愈见婉曲悠长的歌声唱出这样的曲子,回荡在幽静的斜街中如泣如诉,立将段缺适才默诵数百言《道德经》做下的静心功课毁于一旦。

花玉蝶一动不动,似是痴在了这如泣如诉的歌声之中,修长的身影仿佛不堪元夜之寒般随着歌声微微起了颤抖。

歌声已停了许久,花玉蝶依旧是动也不动,更远处同样一脸愁苦的三心开始移步上前。

“两日之后我就要入峻极宫闭三十年长关,便是这两日你也不容我清静?”,或许是感情太多,花玉蝶的声音里反倒听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婢子不敢,只是怕误了明天的安排”,三心的声音极其低沉,眼神里满是心疼,“小姐若在此间损耗心神太多,明天……”。

不知明天的什么安排如此重要,竟让玉蝶转了心思。

黯然一个“走”字出口时,玉蝶偏转了脸。

这一刻,暗影中的段缺清清楚楚看到了四年不见的花玉蝶。

憔悴瘦损,双眼中满布水雾,但终究没有凝结成泪。

又是“当”的一声脆响,丢下五年前同样的十两白银后,花玉蝶带着三心落寞而去,两人刚出斜街,在外等候的诸卫早围上来拥着去了。

这一次,段缺在暗影深处站了许久后,才又继续向前走去,边走边不断默诵道德经文,只是现在就连这个方法也已不再管用。

诵的虽多却只在口中,入不得心里,越诵心越乱。

废然而罢,段缺转身向斜街外走去,路过瞽目歌叟身前时,他再也不看一眼。

走出斜街,看着外面灯火辉煌的街市,段缺就觉得心里舒服了不少,正待大步前行时,前方人群里突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今晚的范文绣竟然没穿杏黄道衣,而是一身旧日闺阁女儿般的打扮,此时她正低着头向斜街走来,身侧不远处若即若离的跟着一个俗服年轻男子。

段缺转身退回,一直退到了适才的暗影深处。

远远看去,范文绣对那俗服年轻男子并不亲热,在斜街街口处说了几句什么后,那男子便停住了步子。

范文绣迈着极缓极慢的步子走进了斜街,圆月依旧,花灯依旧,她却再不是五年前无忧无虑的闺阁女儿。即便是穿着旧日的俗服,也不曾负剑,满身的清冷依旧透骨而出。

一步一步,文绣最终也在瞽目歌叟面前停住了步子。

“该不会又是一个十两吧”,执牙板的哥哥再不去嘱咐倔强的弟弟,牙板一敲,瞽目歌者唱出的果然是愈发悲苦的《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歌声沉哑到几不可闻的地步,但就是这样的歌声却散尽了文绣身上千古寒冰般的清冷,就在她黯然低头的瞬间,段缺分明看到了一滴滑落的晶莹。

泪水只此一点,便被文绣收的干干净净,稍停之后,她便转身向斜街外走出,初时极慢,越走越快,其间再不曾有一次回顾。

转眼之间,素香已渺,留下的只有那一锭十两白银。

在她身后远处,收拾住纷乱心思的段缺悄然跟随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