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作者:琴瑟琵琶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0362

耶路撒冷的四季作者:琴瑟琵琶正文楔子大卫星和新月,总悬在耶路撒冷老城的夜空。

希伯来大学隔几条街,古朴的街道尽头,有扇大铁门。一年的有些日子,铁门外会挂起灯笼。那里是家普通的中国餐馆,老板兄弟两个。

几层的小楼,见方的花园。

站在门外向里张望,看到些应季的花卉,能听见一楼大堂两个人的交谈。

客人是不能上二层的,那里是员工区域,总立着块小牌子。

从楼上下来两个人,阿拉伯女孩和犹太小伙子,招待打扮。坐到一楼角落的一桌,等着柜台上商量事情的两个人谈完。

“现在怎样办?”女孩问,托着腮,眼角还有泪。

“祈祷吧!”男孩回答简短,陷入了沉思。

不同的方式,不同的语言,心里却是同样虔诚。

夜风拂过,三楼的窗格沙沙作响……能听到爆炸声,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不知道村子还能不能逃过今晚的空袭。

昨天的空袭,全村死了十几个人,今晚会有多少呢?

几个孩子在隔壁哭,还没到懂事的年纪,对这种狂轰乱炸只有恐惧。他们的母亲昨天死了,只剩下最大的姐姐在照顾一家人。

屋子已经在男人们的一次次修补下残破不堪,屋角的缝隙,不停往里面灌风,其实很冷,身上的衣服很淡薄。但更担忧的是下一次袭击,就房子会不会倒塌。

虽然已经习惯了夜间没有安定,无法休息的日子,但炮弹真的在耳边炸开,还是会害怕紧张,经历过枪林弹雨,总是本能的抓紧胸口的衣服,开始默念些什么。

诗篇里的句子已经背诵过很多遍,也能依稀辨识他们念的古兰经。但那些文字救不了他们,谁也救不了他们。这两种文字本后,就是不容于世的仇恨,几千年了。只要活一天,惨烈的冲突就不会结束。

从来没有信仰,只是用这样的祈祷保存些希望,但愿大家都活下来,每天都这么默念着,一定要活下去。

约旦河的两岸,截然不同的生存状态。摸着坑洼不平的墙,寻着门的方向。

曾经,她也生活在和平安乐里,每天在明媚的阳光下享受生活。如果没有那些机缘,不会来到这里,当然,也不会认识他。

想到他,突然不再害怕了,从内心最深处平静下来。一年前的午后,坐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怎么样也想不到,会来到战地,经历今天的一切。当然,也不会想到,他会出现。

到了门口,突然不知道该不该出去,就跪在门边双手合十。

又一颗跑弹,距离越来越近,房子振颤的利害。不需要慌乱,生死总在一念之间,不如就安静的等待。

黑暗里,眼前的一起模糊,想到那个自己,快乐无知的自己,好像就是昨天,也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庄子的庄,韩非的非。

想来有些埋怨,自己的名字一点不靓丽,更不像个女孩子,妈妈说那是非凡,独一无二的。可才觉得不是,字典里全是不好的词义,什么非难、是非、最后竟然还有个非典,想想就要撞墙哭了。

老爸的名字凡俗,就把希望全都寄托到孩子身上。老庄老庄,这么叫他没错,偏巧妈妈怎么就姓了孟呢。哎,酸儒,妈妈是老爸带出的研究生,也是半个女儒生了。

庄荀、庄墨,想到两个弟弟只能是叹口气,老气横秋,根本不像高三大男孩。似乎还是束发长袍的古人,摇着扇子,拿上卷古书,陪老爸伦理道德,和老妈百家争鸣。

先秦文学不能这样研究啊!瞧瞧把一家子弄成什么样子了!

咬着笔帽,庄非在面试的长长队伍后一直闷头苦想,说是放松一下思想游离,反而越来越紧张。

怎么就糊里糊涂学了希伯莱语,这倒好,办公室的椅子还没坐热,不到两年就被派出去了,还是那么战火纷飞的地方。

这次面试,好多部委联合组织的,说要选派一批年轻人过去工作,让一些常年驻守的老人轮休回国。可无论如何不该轮到自己啊,这么胆小,又没有主见!

肯定是名字里那个“非”不好,这下,非常不幸的任务就要降临到头上了。不,是非常可怕,非常恐怖,非常危险!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老庄拽文之前,已经钻到孟子怀里休养生息去了,好在老妈是不愿意让走战地的。

有些怕,昨天在被子里还偷偷哭过,才二十四岁,人生才开始,老爸啊老爸,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读了那么多书,偏偏当初选了这样的小语种,偏方向,糊涂啊!

在外院的时候还曾经洋洋得意,因为系里的设备是最好的,那个小小国家每年大笔的钱砸在几十个孩子身上,万般周全的给他们创造环境,交换来的外教个个都是国家栋梁,就为了帮着培养两国之间的纽带。光荣使命!

可到了部里又不一样,领导人十年也不来一次,来的大人物用不到她,来了小人物又不会得到大人物接见,所以每天无非对着海外寄过来的报纸杂志发发呆,帮新闻社翻译几篇报道。

自杀式炸弹、集会、秘密宗教、无数的虔诚教徒和极端分子,那是个充满矛盾的国家,也遍布伤痕。

参加犹太集会时也有过放松,不谈国事的时候,人人都是半疯子,酒鬼,傻子,自己也能跟着乐乐。可是谈到宗教、政治、兴亡,又那么狂热,成了战士冲锋陷阵,躲在角落看那一双激狂的眼睛,才懂了保家卫国这样的字眼。

庄子是道家,韩非是法家,庄非,连杂家都算不上,只是没有家的普通小翻译,同声传译都没做过几次!高度概括了自己,却突然听到远处被喊到名字。

仓促起身,小跑着赶过去,进门之前稳了稳情绪,拍了拍整齐的淑女套装,拿出假装的勇气,学第一个希伯来字母时被老师骂过,写第一篇外交通告时被同学笑过,无非没有经验啊,怕什么!

去吧,庄非,通不过就是幸运,通过了,那就,就通过吧。握着小拳头有种突来的奋发,冲淡了胆怯。

来不及想清楚,已经推开门进去了,大门关上,满眼长排宽宽的大理石桌子,数不清到底几个面试官,一律黑色套装在身上,刻板的面孔,刻板的声音。

外交精英就是这样吗?没想过,没见过。

在唯一空着的小椅子上落座,面对三堂会审的架势,手心有些出汗。

天灵灵,阿弥陀佛,阿门,老子孟子、荀子墨子,保佑保佑,千万不要啊……庄子韩非说过的话,庄非其实一句也读不下去,虽然耳濡目染了这些年,但其实脑子里只有那点儿艰涩的希伯来语,最多再加一些缠绵悱恻的爱情小说,小资一点儿的电影罢了。

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个随行恣意的人,不是白领骨干精英,更不是衷心诚诚的公务员,只想做个很简单的人,有很简单快乐的生活。

这时真面对着一大排面试官,心里扑通扑通直跳,勇者无惧,她本就无用,只剩下惧了。绞尽脑汁把最漂亮的希伯来语搬出来,毕竟科班出身。

左边第一个老妖婆最先发威,发髻翘得好高,只是少了黑黑的大眼眶,从祖宗八代盘问到堂兄堂弟,似乎连老爸老妈怎么认识的都要交代清楚。一边说,小手绞在一起,老妖婆的口语很强,不能输给她,来了个特别满意的大从句,妖婆果然不问了。

“庄非,谈谈你对以巴问题的认识!”严肃的男人声音,在一排长桌的另一端,赶紧表示尊重的微微调整坐姿,五十多岁胖伯伯,是不是故意答得不好就不会入选?

一边这么想,嘴上就随着了解的谈了些见闻,那些杂志报纸上看到的东西。“我是谁都不支持的,存在有理!”刚刚走廊里那么想的,最后也是这么结语。

“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冷门的专业,想过从事这样的工作吗?”持重的中年哥哥,有些歇顶了,一定是工作太操劳。

“我……”本来想回答的体面点儿,又觉得没有必要,反正也不想通过,就拿出了大实话,“爸爸给我选的,因为……因为我的中文不好,考不了中文系,外院小语种面试过了,爸爸托……然后就被录取了。”差点连小后门的事都说出来,低头险险的出了口气。

“不是挺好吗?中文哪不好了?看过你翻译的东西。”中年哥哥还追问,手里拿的似乎是她两年前用过的简历,那时候还是长头发呢,现在早剪短了。

“也不是特别不好,但是我爸妈都是研究古文的,我的文言文不好。”也不是故意谦虚啦,“其实……挺差的。”够真诚了,把伤痛往事都拿出来。

“背个《岳阳楼记》吧,或者什么别的古文?”特别友善,和外表的黑色刻板不一样,是个年龄长些的大姐姐,人看起来和善,让庄非想到了中学语文老师。

“背……背……不出来,背诗只能背绝句,一背律诗就不行了。古文,记不住。”简直是死穴,老庄玩弄文字于股掌间的潇洒一点没传给她,所以自己一直高举白话大旗。

“呵呵,你很坦率,庄非,韩非的非吗?”姐姐本来纯善,突然问到名字,似乎也不想面上那么简单了,影响到了庄非的自信。栽就栽在这个非啊!

“算吧。”有点小小的闷气,也没抬眼看人。

“庄荀、庄墨古文也这么差吗?”浑厚却不友善,还没从问题里反映过来,就听见利落洒脱的一大篇,“……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好听得像录音机里传来的一样。

“最后两句什么意思?”顿了一下,大刀又劈过来了。

被问蒙了,目光死死盯着说话的人,也就三十上下年纪,下巴上几根胡子高傲的翘着,投来的目光绝对带挑衅!

庄非咬咬牙,把刚刚根本没听清的话按照自己的一知半解,加上些仁义道德国仇家恨的大道理,杂糅了一大篇,不管三七二十一都倒了回去。直到屋里静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大家都没再问,个个死死盯着她。

刚刚说什么了?一紧张也忘了,言多必失,指不定哪个说的不妥要受批评……转念一想,也许真就是个落选的契机说不定?踏实了,笑眯眯抬起了头。

“你的希伯来名字叫什么?”侧面阴冷的目光。

“没有取希伯来的,用了更早的犹太依地语,是大学时外教帮忙起的。”

“叫什么?”

“Zusa。”

“知道什么意思吗?”

点点头,又茫然的摇头,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甜,应该是吧。”

“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意思很好啊,人生本来很短暂,应该尽量快乐甜蜜一些,不要为难自己,那样会很辛苦的。”

“几次中东战争的爆发时间,战况和结果是什么?”

“利库德集团历届内阁,你有什么看法?”

“阿拉法特的中东和平方案会不会有效?”

“沙龙对待加沙和约旦河西岸的军事打击,其目的是什么?”

“你认为下一届以政府,会把工作的重心放在哪里?”

“……”

反正已经这样,你们一轮轮来吧,好歹也是儒士后人,绝不简单,舌战群儒的感觉不是一两句话能够形容的,只是到了最后,累得顾不得坐姿,靠在椅背上喘气,口干舌燥,口吐莲花,也快信口雌黄了。

“你站起来,走几步!”深沉冰冷,一排人中突然有人起身,好像是刚才问过问题的人,没太注意他的长相,绕过桌子奔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强撑着站稳,又不是面试模特,为什么还走台步?这场考试太奇怪!

耷拉着胳膊机器人似的走了几步,展示了她健全完好的四肢,虽然体育不是强项,长跑常常不及格,但身体还算健康。

“有男朋友了吗?”仰头才发现来人已经站在自己面前,高了自己那么多,薄薄的唇线,像是犀利冷硬的男人!

关你什么事!想发脾气,可又不能违反党国纪律,外交无小事,总理早早嘱咐过!

“非也!”没过大脑就这么说了,还拽文言,又错了吧……坐在办公室里,报纸盖着,茶叶早泡好了,爸爸喜欢铁观音,妈妈喜欢绿茶,庄非是不懂茶的,和办公室那些上了年纪的前辈随便喝喝,前阵子时间朋友带了点儿普洱茶,说是能减肥,也就凑凑热闹。

生活随意安乐,没有太多奢求。

报纸下面的穿越小说新鲜烫手,昨天刚刚从书评周刊上看到上榜,激动到不行,回家路上就去买了。想想面试过去两个星期了,没有任何消息,一定是被刷刷下来了,很好很好。

虽然庄子昨晚唠叨起这件事比较着急,但是她反而开心,晚上抱着书小说看了大半夜,就差结局了,索性拿到办公室来看。

抬头环顾,没人注意,找到叠着记号的一页打开,佯装翻了下报纸,轻轻咳嗽声。嗯,男女主人公渐入佳境,要有实质发展了!

对于小说,她有种格外的偏爱,从中学就没脱离小女孩的思维方式,对追求浪漫弃而不舍。当然,胃口也变得越来越刁,挑剔的很。悲剧,不看,太虐,不看,苦心,不看,禁忌,不看!

正是穿越年,她也穿越到了历朝历代,昨天这本就是……“庄非!”

不好,处长临检来了!

腾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用手支撑身子,试图把报纸下的小说掩盖住。这要是发现了,上班时间开小差,奖金肯定是完了。办公室小文员,月光族,实在对那点银子比较在意。

“处……处长……好。”看着处长背着手,身边竟然还跟着副处和科室的领导,这么大阵仗,不会是出什么大事了吧?

“小庄忙什么呢?”处长体察民意,满脸堆笑走到庄非桌边,想看看她在关心哪些国家大事。可这女孩子一脸傻傻的笑,报纸打到娱乐版,正面的演唱会评点。她还没察觉,手不肯放,一直压住了报纸怕被抽走。

“不忙,刚……给通讯社翻完沙龙总理早年的一段回忆录。”有点心虚的低下头,那篇稿子现在还压着呢,通讯社也不催,只说可能暂时用不到,一直没有提,她索性偷懒没翻译。沙龙还硬朗,不用着急回忆,等他不行的时候再翻译不迟。

糟了,正对上报纸上群魔乱舞、人肉横飞的演唱会照片集锦,平时都是政论新闻,今天这报纸怎么偏偏登了这些!完了完了!

身子差点铺在报纸上,只能尴尬的低着头。

“嗯,小同志很知道上进!”处长听后只是点头笑笑,又巡视到别人桌边,一派亲和。考察团匆匆来,匆匆去,庄非刚想坐下松口气,就听科长在门口喊了句。“出来一下,小庄!”

……再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一屁股死在了座位上。老刘远远的就打听,“好事坏事?”

“好事呗!这么大场面!”李姐说着,却看见庄非苦着小脸坐起来,对着桌上没来及藏的小说,咕嘟嘟灌了一大口普洱茶。

看着封面幸福美满的男女主人图,好事?这回是惨透了!茶真苦,可她的命,比这茶叶还苦,苦上不知多少倍!

刚刚被科长谆谆教导后,一路亲自陪着到了处长那儿,和处长谈,还是雷同的叮咛鼓励,讲完又被带着去了局长那儿,面对着百年不得一见的局长,心里紧张。完全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局长笑的很善良。本来应该特荣耀的,总觉得他的笑里藏着东西。

局长开诚布公,递上来她的调遣函和委任状,板上钉钉,一番祝贺和感慨,“人才啊!”之后就让她速速回来收拾东西,一刻不要耽误。国家大事,匹夫有责!

晚上抱着个小纸箱进门,愁云惨淡的看了眼正在厨房翻找吃的的荀墨二子,直接把自己锁到了小屋里。

粉紫色的房间,还很少女很梦幻,屋角的书柜上满满当当放着各式各样的爱情小说。墙面贴着动过心的两个犹太歌手,电影海报很显眼,都是经典的老片,男女主人公深情相拥,含情脉脉。

皱眉,捶胸顿足,摔在床上,不活了!

“姐,妈让你晚上给我俩做饭,他们开研讨会有饭局。”墨子在外面问,听不见里面姐姐动静,门敲的震天响。“姐!大姐!”

“知道了!不许叫大姐,我还不老呢!”声音小的跟蚊子差不多,趴在床上真想就这么死过去算了。

“姐,我要买点卡,借我二百块钱!”荀子也来凑热闹,房门咚咚的不停,“上次你买小说可是从我这儿拿的钱,快给我!”

“知道啦!知道啦!烦人!”庄非起身,不知从床头拽了哪本小说狠狠扔过去,乒乒乓乓,门外静了。

老爸老妈不仁慈,生了这么对弟弟给她,明明小五岁,却都骑在她头上,给他们做牛做马。刚躺下,又听见两个人再外面窃窃私语。

“知道啦!小祖宗们!”

外面的两个野人,高三了,因为学习好不受一点约束,自由自在,一个填选了建筑,一个是计算机,全都远远的离开了酸儒的队伍,更彻底的反叛了老爸老妈。

自己呢,也算是听老庄话了,学了个语言,这回到好,要给送上前线去挡子弹了。

她是庄非,不是木兰,更不是穆桂英,十八般武器样样不会,就连遇到小偷撬盗也只会惊声尖叫低头沉默。

怎么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就被选上了呢?想不通,想不明白!

悔恨也晚了,只剩下深深自责,看着箱子里刚刚打包回来的家当,从此再无平静生活了!

死在枕头里,缴枪缴械了。

“庄非同志,我非常荣幸的代表组织通知你,你已经正式被委任为此次特别工作小组的希伯来语翻译,将在下个月中旬赴以工作,为期两年……”

大使馆分为三级:大使馆、公使馆、代办处。馆长分别为大使,公使,代办。工作人员分为大使衔、公使衔、参赞衔、一等秘书衔、二等秘书衔、三等秘书衔和随员衔七等衔级。

目前,我国驻外外交行政管理机关由四类人员组成。第一类人员是外交人员,包括大使、公使、参赞、武官、一等秘书、二等秘书、三等秘书、随员等。第二类人员是行政技术人员,如文书、翻译、主事、打字员、会计等。第三类是……红灯前刹车,砰,庄非揉揉头,大力拍了一下脑袋,背单词从来那么流利,怎么一到政治、大思修,脑袋就不灵光了!

“没事吧?”王叔关心的问问,又回身看了眼后座上正在赛电玩的荀子和墨子。

给庄教授开车也有个七八年了,从没见过小非这丫头这么愁眉不展,今天送她去机场,一路上都是苦着脸举着个小本子默默有声。

“姐,你能安静会儿吗?”

“不能!”没好气地回头,也没听清是哪个说的,两个死小子一点没有离情别意,从今早出门就没正眼看过她,多余带他俩来。

老爸老妈说是全家动员,却要开完会赶过来。这一飞特拉维夫至少就是一年,哭丧着脸,把抄满词条的本子放在膝上,又使劲拍了拍犯困的大脑。大半夜还在政事考核的担忧里,最不擅长的就是背书,可自打拿到调令天天就剩背书,然后是没完没了的培训、体检、签证、收拾行李。

除了拿着外交护照那天得意新鲜了几小时,其他时候都是要死不活的状态。前晚饯行,梓牧和又又那两个没有情调的家伙!

“非非要努力啊,我和我家又又很看好你!”拍掉梓牧的手,头发都被他揉乱了。一起喝些小酒,算是壮行。他们也是学希伯来语的,怎么就不会被派去战场!

“非非,给你求的,保佑保佑!”又又递过来精美的小黑盒子。

人家都求什么长命锁啊,如意配的,可一打开,看见他们给求的那个胖男人,失望透顶。丑死了,一个脑袋三个下巴,兼袒胸露乳。

回家被老庄看见,又一痛怪力乱神的讲道拽文,脆弱的神经纤维马上就要绷断,无缘无故抄起穿越小说对着荀子墨子一阵追打。

“姐,你更年期啦!”

“姐,生气可要长皱纹的!”

“姐,……”

“住嘴!住嘴!住嘴!”

这样的开始,能是好预示吗?

命着荀子墨子提着行李下车,两个高出一头的弟弟左右护法似的戳在身边,手里还是电玩,无奈的摇摇头,和王叔挥手告别。

自顾自走了,一路还时不时看一眼小本子上的政事考题。熙熙攘攘的大厅,一张张亲切的中国脸孔,唉。

再落地,可就天翻地覆,见不到父老乡亲啦。

左拐又拐才拉着行李找到特别候机室的牌子,刚刚门外和先秦一家告别,抹了两滴眼泪,尤其是老妈,一说一路保重,到了往家打电话自己眼睛就红了。

庄非啊,不能脆弱了,从此要一个人扛鼎生活了,和老庄握手,削了荀墨一人一顿,把伤感压下去,庄非是不说再见的。

进门,不大的小房间,温馨安静,排开了大厅的嘈杂。靠边的一排米色沙发边,已经到了几个人,都是公务员样子,其间还有一个军人打扮。

迎面走过来是上次面试见wap.16kxs.\С\om1|6|k官方招牌猛男四菜一躺上传

过的胖伯伯,郑处长。

“小庄啊,都等你呢,来,这段时间大家分别培训也没有机会认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说着沙发上几个人纷纷起身,礼貌致意。

“这位,褚则,经商处一秘。顾洪波,武官处中校,陈子周,科技处二秘。文雅丽,办公室文书。这是小庄,庄非,领事部翻译。”

微微颔首,看着还算陌生的四个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大家都是中规中矩的样子,介绍后纷纷落座。

郑处长笑容可掬,殷切勉励在座年轻同志好好工作,庄非坐在小角落,掏出小本子又开始背书,郑处的话这个月听了不下上百次了。

那个叫褚则的,一秘,比当二秘的陈子周要高,顾洪波的中校军衔应该和他差不多。至于文雅丽的文书,和自己算是平级了吧?

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来人摘下墨镜,环顾四周即热络的和郑处长攀谈,话里话外叫的都是“郑叔”。听着越发耳熟的声音庄非才抬头,一看觉得似曾相识,再仔细端详,不正是面试那天在自己面前拽文挑衅的那个家伙,理成刺头差点认不出来了。

“牧,让呢?”郑处说着还不时向门外张望。

“给谦打电话呢,马上就到。”那家伙视线突然落在自己身上,玩味着笑了笑,随即转向所有人,“大家好,我是秦牧,领事部一秘,第二次赴以。”

话还没说完,门又开了,又是绝对的黑衣人,臂上搭了件黑色风衣,手上还有正在翻阅的文件。

进门直接在就近的沙发上落座,似乎连郑处长都没放在眼里。

化成灰这个也认得,攥着自己的小本,都能听见牙根咬紧的声音。犀利冷漠的死男人,拽什么!外交面试敢问她有没有男朋友,这是赤裸裸的隐私侵犯!

啊!国家怎么能用这种人,庄非突来一腔悲愤,小本的纸揉的沙沙响。

郑处长及时出来打圆场,安抚几个不了解情况的年轻人,“大家坐,这位是领事部参赞,也是这次团队的负责人—孔让。”

死男人终于抬头了,深沉冰冷的眼神,环顾四周似乎搜寻着猎物。

不好,眼光撞车了,庄非强压不服赶紧低头。

“大使馆分为三级:大使馆、公使馆、代办处。馆长分别为大使,公使,代办。”心里默默念,千万别被盯上,阿弥……“庄非,你过来!”

站在黑衣男人面前,看他埋头文件,太会摆谱了,恨不得拿手里的小本子拍上去。大家都在呢,她像个罚站的学生站在他跟前有一分钟了。

这是什么态度!不能因为自己是参赞衔就猖狂成……这样目中无人吧!好歹,庄非她也是我国驻外外交工作人员的第二类,只比他低……掰着手算着级差,坐他身边的秦牧先开口了,“庄非,岳阳楼记背不下来,外交人员条例记得住吗?”说完不怀好意干笑两声,引得在场所有人侧目。

哄,大红脸,八成都听见了,她那点儿糗事。

“背……背下来了。”赶紧把小本子藏在身后,黑衣男人正慢慢抬头,扫了她一眼。“牧,把刚刚收到的外电给我。”

看着他递过来的一份电报稿,熟悉的希伯来文跃然纸上。

“叙利亚和以色列这两天可能就戈兰高地达成新协议,新闻社那边驻站的记者不在,等着发稿子,上飞机前翻译完!”让交待完又低下头继续看文件,根本没打算再做过多解释。

“主要是意译,不用字斟句酌,大概意思对了就行。”秦牧递过纸笔,又补充说明了一下,带着让人迷惑的善意。

小小候机室里,突然鸦雀无声,除了让偶尔翻一下文件,其他人都在等着登机的消息。因为是红眼航班,要等待很久。所有人持外交护照,出境前有很多核查准备工作。

庄非躲在角落,蹲在沙发边埋头翻译稿子。

短短的额发盖着汗,外以也脱了放在一边,大冬天的,纯粹是急出来的。虽然过往在部里不时翻译些新闻稿子,同声传译也小试过几次身手,可已经闲散好些日子了,从来没遇过这么抢时间的工作。

赶巧又不是平时常碰到的巴以问题,好多人名、地名都拿不准。偷偷瞄了一眼,谁也没往她这里瞧,手赶紧伸到背包里摸索随身带的小字典,衰啊,怎么也摸不到。那可是救命的小宝典!

烦!要什么没什么,关键时刻掉链子!

“哪个词不知道!”头上突然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吓得庄非差点坐在地上,没了淑女形象。手从背包里赶紧出来,盖在稿子上,像是被抓住作弊的学生,一下成了闷葫芦。

“这是叙利亚方面谈判代表的名字,这是上次缔结协议的叙利亚外长的名字,不用太准确,音译就可以。”纤长的手指,指甲修理的整齐,手很大,有自己两个,拿过她的稿子看了看。

跳过不重要的信息,两三下指到她头疼的地方,拨开盖的最严的地方,“这是戈兰高地腹地的小城市,叫库奈特拉,1967年被以色列占领,大马士革最挂心的一个地方,还有吗?”

傻了,真的,不自觉仰头看着俯身盯稿子的黑西服,男人的脸其实不是那么冰,声音也还算中听。真的厉害啊,孔融让梨,果然是参赞,非同凡响!

孔让看着蹲在地上傻傻盯着自己的女人,眉头不觉皱在一起,开始怀疑自己一时冲动决定要她根本就是错误。

那么多有经验的翻译不要,偏偏选了脑子不灵光的,现在看来,似乎希伯来语也不如想象的好。她可是选派的专职翻译,第一次接任务就如此,还没出国门就让他挂不住,上面都知道人是他挑的!

“让,该登机了!”秦牧过来,看着庄非又低下头,这次来了精神,大笔匆匆挥就,把几个不会翻的词补上,完成临考交了答卷!

撞墙的悔恨,不学无术的自责,现在都不表现出来,随时保持高昂的斗志,庄非可是中东和平的新卫士,哪能在一篇稿子面前摔马趴。

跳过去交卷子,整理好衣服,拉起小巧的行李箱,背起背包,尾随着郑处长的背影,及时逃离了特别候机室。天已经晚了,第一次坐国际航班,激动异常。

“怎么样?”秦牧探过来看让手里的稿子,字挺漂亮的。

“没有想象的好,还不错,到那边还要集训,补补基础知识!”把几张纸叠起来放进随身的箱子。

她是不是璞玉还不确定,但简单是真的,磨炼在所难免。战火纷飞的地方,只需要战士,不需要孩子!

庄非开开心心拿着登记牌找到自己临窗的位置,夜色里给老庄和梓牧、又又发了短信报平安,关机准备起飞。

刚刚真的好险,好在完成了,长出一口气,把背包里的穿越小说拿出来,字典藏在小说后面,难怪没找到。打开爱恨纠葛的一页,眼睛又眯了起来。已经到了每晚睡觉的时间,有些困。

空姐来了,给她把小灯调好。低头检查了下安全带,都很妥贴,身边还是空位,可以……不好!孔融让梨来了,眼睛又在到处瞄,微微往下错错身,把小说举到脸的高度,千万别是他坐身边。

求神神不理,佛脚还抱错。

孔让顺着那本高举小说的方向轻易照过来。

手里的书被抽走,一本文件塞了过来,身边的座椅一陷,庄非那点小心愿最终磨灭,某人落座,刚好就在她身边。上帝,这是什么样的运气!

空姐走过使团那排位子,看着过道上一本小说,捡起来刚要递给让,看他示意,转身离开了。

拿出PDA,戴上耳机,起飞前把邮箱清空,疲倦得闭上眼睛。又该飞了,已经是第三次去那里了,依然期待。

侧头看了眼盯着窗外的女人,眼睛水汪汪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还不知道具体任务,如果知道了,以她的心性,难以想象会作何反应。

随着飞机滑行,看着跑到两翼闪过的灯光,为穿越小说哀悼的庄非,耳边突然幻听,“你手里是上次叙以的和平协议详本,到特拉维夫之前翻译完给我!”

从一团安乐奔赴战场,大概就是这样。这个职业难以有长久的稳定生活,总是奔波操劳,比如身处南美的父母,北欧的大哥,还有此刻的自己,带着一群年轻人,飞到写满不确定的地方。

是老了吗?也只是33岁而已,却苍凉了很多。期待再到那里,不管记忆如何,还是抱着不切实际的梦想吗?

进入平稳飞行之后,大部分乘客关闭了小灯,要来寝具休息。使团的成员大部分还没有休息,有些需要交接的工作,到了特拉维夫就要展开。

后排牧递过来几张照片,看过不禁振奋许多,那是四年前在特拉维夫本耶胡达大街222号前的合影,那幢楼是驻以大使馆,每每觉得神圣光荣的地方。五星红旗下的他们,一脸爽朗的笑容,身上沐浴着中东的暖阳。

一张张看着,却突然停在某个地方,被一席绿色刺入眼中。

“方舟,阿拉伯语真的很棒!”

“方舟,撤到安曼以后再联系。”

“我在贝鲁特,你和大家要保重。”

每个人眼里都有个方舟那样的女孩,但他那个最后淹没在浩瀚的沙海里,什么也没来得及开始……“孔融大使,这个词我没见过!”女人小声地询问,赶紧放下照片,看庄非一脸认真递上文件,圈点处是叙利亚和黎巴嫩交界的地名,把中文的译名写在纸上,还给她。

“我不叫孔融,我叫孔让,孔融让梨的让。我哥叫孔谦,所以我叫孔让!”看庄非睁圆了眼睛傻在位子上,口气越发严厉起来。

“而且,我也不是大使,只是领事部的参赞。外交人员条例背熟了应该很清楚,大使和参赞差几个衔级,不要随便说话是最起码的规矩!驻以大使馆一共只有一位大使,三位公使衔参赞,我是领事部参赞,明白了吗!”刻意压低了,还是藏着怒气。

庄非拿着手里的和平协议,只会点头,脸丢大了不说,当头棒喝被批了一顿。

没来得及伤心,下意识瞟了眼他手上的照片,一群年轻人站在一座挂着国旗的老房子前,他刚刚看了好久,自己偷瞄的时候就发现了。照片里是谁?

挨批不算什么,导师老爸每天都批,也习惯了,可他刚刚那样的表情,真的和人前的不一样,淡淡的伤感吗?

“那是……大使馆的样子吗?”也没多想该不该问,指了指最上面的照片。

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的失态,让把照片收好没有回答,看了看表冷静开口,“到特拉维夫一共十小时,这本协议一共243条!”

举在面前的腕表就算答案了,庄非皱着脸又埋回自己的小桌板上,内心苦闷,挨批的刺痛也来了。太伪善了,是人就会伤心,怎么了!小说被他没收了,她的伤心就从来没有掩饰过。

还跟她提这个破协议,当然知道有多少条,他翻译试试,会死人的,让孟子看看,会心疼坏的!

庄非揉揉眼睛。都酸了,折腾一天又接连译文件。看着留白处他的字迹,只是小小名字还那么廖若指掌,他对中东很了解吧?不禁又有些好奇。

听到暗示的咳嗽,立马支着脑袋继续和希伯来字母决战,并不喜欢这样熬夜苦干,到了十一点抱着小说乖乖睡觉,以后看来不可能了。

捂着嘴巴小心打了个哈欠,怕挨说,努力拍拍自己,昨晚就没睡好忙着背书,现在面前字母都是重叠的,脑袋里有催眠的咒语。

“庄非!”又是冰冷的声音,精神马上矍铄,坐直身子,看孔让把咖啡放到小桌上,“喝了再译!”

他不困吗?看起来精神奕奕,手上满满的文件。

“看什么?快喝!”这女人确实脑子不灵光,喝咖啡还会呆,刚刚不是叫她,恐怕已经睡着了。

端着杯子一口就喝干了,也不知道烫。见她放下杯子对着脑门狠狠拍了两下,笑着说了声谢谢,依然像个孩子,很快埋头做功课去了。孔让叹了口气,喜忧参半,是有的。

十个小时的飞行,窗外只有夜色,舱里一片平静。

“累了就睡会儿再翻,还来得及。”阖上笔记本电脑,看着身旁的女人依然奋笔疾书,亢奋异常。翻好的稿子乱乱堆在身上,不知何时冬衣也脱了,开身小毛衣的袖子高高卷着,露出一段白皙小臂,手腕处悬了个粉色招财猫,随着运笔摇摇晃晃。

“不用,不困!”庄非头也不抬,完全忘我了。鲜少晚上喝咖啡,一杯下肚什么困意都没了,眼睛瞪得溜圆。越翻越顺,一些不熟悉的地名也找到了规律。干劲高昂,谁劝也不行,就算孔融大使……猪脑吧庄非,拍了自己一掌,人家刚刚才说叫孔让,参赞衔!

让看了眼莫名其妙的女人,回头专注自己的文件。之后的几个小时,累了她就对着桌板敲脑袋,困了就掐耳朵揪头发,总之没有睡过,就是让休息的那段时间,庄非也一直高度清醒,直到翻完两个缔约国,在纸上写好签约人的姓名,才伸了个懒腰。

拉开窗板,天蒙蒙亮了,不知飞到哪了,手表上还是祖国时间,黎明时分。

“翻完了,孔参赞。”把稿子整理好,放到他的桌子上,晨光里,看他带血丝的眼里投来不可思议。

庄非笑了,绝对得意的笑,欢欣鼓舞的笑,眼睛眯得像个小姑娘。

低头看她译好的稿件,工整严谨,是难得的笔译文稿,看得出每个字句推敲斟酌都下足了功夫。

他没看错,真是没看错!

“庄……”满意抬头却只能噤声。袖子还高高卷着,眼下是熬夜的青色,就旁若无人的靠着窗睡着了。这个庄非!

在微白的光亮里,盯着她唇角的笑,让竟然转不开视线。

关了灯,按键叫来乘务员要了毯子,收起桌板时,她歪歪的靠回位子里,满意地嘟囔了什么,睡得很熟。关上隔光板,毯子给她盖好,动作尽量轻缓些,看在她熬了一夜的份上。

本想把座椅再调低能舒服点,她睡得不老实,往自己的方向靠过来。扶了半天也坐得没个端正样子,索性随着她的意思不管了。拿起她翻好的文件仔细阅读。

翻译的很好,字迹娟秀漂亮。条款行文严谨,她对应的翻译用词也很考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翻好,确实不容易。尤其还是高质量的笔译。其实很早就看过她译的东西,觉得留在部里可惜了。

那是一篇并不起眼的难民报道,看惯了平铺直叙,她却用了更人性有感染的散文体。虽然没登在什么重要的报纸上,但是短小的文章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笔者是感性的,用心在写,不只是机械的翻译。

她的可贵,并不是因为最出色,而是并不张扬的自然,性格也随意真诚,容易约束。比起已经太过鲜明的候选人,她的没棱角反而更容易雕琢。

早餐来时,睡姿不好的庄非正抱着毯子在梦里笑,她梦到自己和孔融抢梨,孔融让给她,却又教训了一番,还逼她学成语。她最恨古文了,人人都知道!

梦里的孔融,怎么看,怎么和一个人相似,又想不起来了,脑细胞死太多了。

不妙!有坏人和自己抢梨!像是荀子墨子能干出的事情,死死抱住自己的梨决不放手,孔融快来伸张正义!这是孔融给她的梨,不许弟弟们抢,是她的!

“庄非!庄非!”

孔让推推梦里的女人,她力气还真是大,抓着自己的胳膊整个扯过去,他几乎歪在她身上,能听见含混不清的声音,“……梨!还我!”说完脸都赖上来,像是要和这条胳膊同归于尽,睡得特别痛苦。

“庄非!”

梦突然吓醒了,一时还回不了神,只是把怀里好不容易抢来的梨藏好。

一抬眼,正看见漂亮的空勤大姐姐把几盒东西交给身边的孔融,他只抬起一只手,好像拿不住……嗯?自己的枕头又硬又长,也没有香甜的梨子在怀。

男人幽黑的眸子,竟然蒙着淡淡咖啡色,梦里的脸孔无数倍放大。

“能放开一下吗?我要吃饭了。”好像变声之后的赠梨少年。

第一反应是拍拍脸,梦没醒嘛。

不对,不是梦!一时无所遁形,几万米高空啊!

小脸涨红,几乎是扔开他的胳膊,死了,真的死了。睡相有没有很差,会不会流口水了,摸摸自己又想拍拍他的外套,手僵在半空。

孔让看着庄非魂不守舍的撩开毯子把头埋进去,也不是睡觉,只是在位子上翻来覆去的,像闹窝的小猫。乱乱的短发露出来,一阵乱七八糟的中文,根本听不清。

地中海上空,不会让自己的手下发疯,尤其又是使团的一员。孔让按住庄非的肩膀,微微调整口气。

“还吃早餐吗,庄非?你不要就让乘务员走了。”

没有脸露面,但肚子真的饿了。埋在毯子里点点头,闷闷的说了想喝粥。

“庄非,航班上不提供粥,只有咖啡、茶和热水,你要什么?”让并没生气,估计没睡醒。

庄非脑子不够用,还在想梨的事,随口说了句“咖啡。”

乘务员刚要递过来,毯子掀开,乱发女一阵手舞足蹈,不要咖啡,不能喝了。

昨晚一杯咖啡下肚,两眼睁到天亮,她现在才睡了……一看表也不过一个小时,不能再喝咖啡了,灵魂脱壳,马上就能困得穿越了。

好不容易早餐上齐了,机舱早已活跃起来,庄非这却异常沉闷。

让看她乱着头发,对着桌上的早餐没什么兴趣,一手拿着叉子,一手顽强支着头,前摇后摆,不一会儿头就垂到早餐前,不是桌板档着,差点栽到前面的位子上。

无精打采吃了两口,又窝回到角落,抱着毯子睡了。之后两个小时,让能听见身边小动物般安稳的呼吸声,偶尔蹭到他这边,磨磨脸又跑了。

牧从走道上经过,看着睡死的小翻译,不禁莞尔。

“让……”

“嘘!”示意牧不要说话,做了个奋笔疾书的姿势,不想吵醒她。

第一次出国肯定很兴奋,她临行前忙稿子,上了飞机还是忙文件的事,确实很辛苦。每个外事人员都是从翻译干起来的,知道那种磨人的感觉。

把毯子给她盖好,又打开笔记本开始一天的工作。

飞抵特拉维夫本古里安机场前的最后一段路程,让一直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虽然睡得并不多。至于他身边的庄非,歪在座位上周游列国去了吧。

其实不是,真的不是,庄周和韩非并不简单啊。

她假寐了一会儿了,降落前,正从毯子的缝隙里眯着眼睛望外看,比对她梦里和眼前的两个孔融。

从那一刻起,庄非老觉得他给过她一个梨,一个特别甜特别大的梨。可惜,还来不及尝,梦就醒了,唉!

踏上一片新的土地,没有太多感慨,跟着大家从外交通道鱼贯而出,抬头挺胸,可上了使馆的巴士,又蔫了,还是困。

没有太多欣赏风景的心情,他没有坐在身边,可以放心的睡,到使馆的一路上睡来睡去,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停稳了。

熟悉的牌子,飘扬的国旗,那一刻才意识到,自己到了另一个国家,代表的,是自己的祖国。

涌入心里的光荣,虽然还困,还是揉了揉眼睛,仔仔细细的看着眼前的老楼。

我来啦!心里默念着,特拉维夫本耶胡达大街222号,以后,这里就是自己的战场了!

飞机上熬了一夜,庄非足足闹了三天的觉,在大使馆单独培训开始的时候,她才把精神找回来。之前几天怎么过来的,都在混沌状态。只知道自己分在领事部了,就在孔融的手下,秦牧是他的助手,至于剩下几个人,几乎没有机会见到。

领事部只是使馆众多部门中的一个,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所以让在顶楼的小房间给她安排了小书桌,针对庄非的单独培训就从同声传译开始。

一次三个小时,一天两次。以色列电台不间断播出的各种希伯来语新闻必须准确的进行翻译。录音后放出来听,逐字逐句给自己找错误。

口译之后是笔译,还是关在那个房间里,把一整份当日报纸从头到位逐字译过,还有92年建交以来的国书、各种外交照会、文件。三天后才明白,那屋子根本是使馆的资料室,她身边都是十几年积攒的故纸堆,而他就在这中间找出最难的治她。

有时候秦牧会在这里盯着,但是大部分时间,让会亲自过来,一待也是几个小时,一言不发。背着手靠在门边,看着她在角落咬紧牙关,苦苦支撑。

他的方法一个大男人都会趴下,但是三天之后,又是四天,她一共坚持了七天,不管怎么折腾怎么刁难,她都坚持下来了,不得不让人佩服。

第二周再走上使馆的台阶,迎面看见是秦牧,马上拿出惯有的微笑武装,虽然照镜子知道自己瘦了,还是不能在他们面前服输。在办公室没找到自己的办公桌,孔融的房间也锁着,索性坐在翻译李姐的旁边说说话。

开馆十几年来,还是头一次这样大规模的调动,李姐他们这批也来了四五年了,都希望能有机会回国休息一下。

庄非听着,眼神发直,回话总是跟不上李姐的节拍,对着一本最近的使馆内刊转不开眼。李姐笑笑,觉得这孩子有走火入魔的趋势,给她倒了杯水喝。

“变态这个词希伯来语有直接对译的词吗?”庄非的问题让喝水的李姐呛了一大口,昨天电话里也问过又又和梓牧了,这两个所谓的希伯来语高材生现在看来,都算不务正业,不但给不出答案,还在那边糊弄她。

又又也就不说她了,毕竟刚刚把新出版的小说给她打包寄出来,估计四五天就能到,可恨的是梓牧,断定自己是看上那个孔融了,才会单相思。怎么可能!老鼠怎么会喜欢上猫?

出去时顺手把那本内刊拿走,封面上孔融的照片撕下来贴在床头,头号对头,头号变态!同行六人,只有她受了一周非人的虐待,暗无天日的过了七天。他倒好,抱着手悠闲的看着她煎熬,好不容易喘口气就又铺天盖地的往死里训。

梦里给犁的好感早就没了,每天起床对这照片说一次,孔融,你这个大变态,我庄非绝不示弱,加油加油!你的破梨,打死也不要了!

精神胜利是庄非的哲学,闲在两天之后,在领事部帮忙打打杂,认识了不少人,后来和同来的文雅丽走的近些,也能听些办公室的事情,心情放松不少。

新来的一届分在各个部门,都在接触新工作。也看到了不少老同志,带着厚厚的眼睛,含辛茹苦的在这里一干就是好多年。建交只有短短的十几年,积累的资料却极多。

光是各个年代的报纸和杂志就堆了满满一个屋子。没事的时候,就去那个房间做做。不用翻译稿子,看新闻更有猎奇的心里。

虽然国内的报道已经很翔实了,但比起这里随处的第一手资料,还是小河和大海。负责资料报刊的前辈总是能准确说出某年某个重要的头版内容,负责整理合约的叔叔对大大小小汗牛充栋的文件廖若指掌。

真的很佩服,能够如此安心的在这里干这么多年。那些皱纹背后,不知道积累了多少经验。其实使馆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平和安逸,工作怡然自得,与当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国家待长了,也并不觉得那么可怕,使馆的工作安排井井有条,馆前的小花园还种着国内带来的植被,就是宿舍,也因为春节的临近布置成浓浓的中国味道。后厨每天都会准备国内的饭菜,离家的感觉并不是那么强烈。

熬过第一周之走,小埋怨虽然积压在心里,但庄非的日子也算是稳定了。只是一直没看见秦牧和孔让这两个,那个办公室一锁就是好多天。李姐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自己也不敢问太多。

星期三早晨,还在梦里享受自己的小床,庄非突然被电话吵醒,天还没亮,不太熟悉的男人声音,是领事部的头头,让她马上到使馆报到。

使馆门口停了辆车子,远远看不清车里有没有人。路过时不禁皱眉,会不会是外国间谍啊?这么早停在这里。

刚进大堂就看见孔让和秦牧各自提着一个皮箱,又成了黑衣人的样子,只是没带墨镜,走廊边上,文雅丽也是一身外出的打扮。

本想走过去回办公室,突然被叫住。回身时雅丽跟着秦牧出去了,大堂只剩下孔融和自己。新仇旧恨又有些涌上心头。

“十分钟后出发,什么也不要带!”

嗯?

太突然,一时无法接受。

他一步上前,把她臂上的大衣取走,把自己的黑大衣披到薄薄肩上,害她没来由闷红了脸,连问题都不会问了。

“去耶路撒冷,新任务!”

傻傻的,又不得不跟出去,上了停在外面那辆车,他最后坐进来,重重关上了车门。

“开车!”

黎明,又又寄来的一整箱小说刚刚飞抵特拉维夫,庄非已经和让奔驰在去耶路撒冷的路上了……车窗外是乌蒙的天,其实对这个不到一百年的城市还很陌生,那天到的时候,都睡过去了,两个星期的时间大多是宿舍和使馆两点一线。

所以靠在窗边,庄非没着急问那个“任务”,而是仔仔细细欣赏黎明前的特拉维夫。这就是以色列的首都,真的生活在这里,与想象还是有很远的距离。

天际很远,被车抛在身后的白城匆匆而过,看不出这里是一个百孔千疮的城市,黎明前和自己的城市一样,安静得入睡,还不愿意醒来。

上学时,老师说这里是以色列唯一允许居民在安息日随心所欲的城市。电影院、歌剧院、博物馆、俱乐部、舞厅、酒吧和脱口秀,街道每时每刻都繁华似锦。真的吗?可惜没见到,这段时间被公事忙得团团转。额头抵在玻璃上,看着不曾亲近的一切,真有点不舍得就这样告别呢。

“参赞,特拉维夫是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想知道,回身见到旁边的孔让从文件里抬起头,审视的严肃面孔。显然打断他忙公事了,样子像生气,庄非忙转回头,怕又被批评。

“Televiv是个希伯莱语的音译词,赫茨尔写的小说中‘泉山’一词的译音。”清晰低沉的声音,在黎明的光里好像多了一番沧桑,让人迷惑,“西奥多,就是创立了犹太复国主义运动的赫茨尔,终身致力于在巴勒斯坦建立一个犹太国家。”

明明是学校中读过的历史,从他嘴里听来却有不一样的感觉,不自觉视线离不开他,发现他眼睛深处藏起的东西,好像又见到在飞机上看照片发怔的孔融。“后来呢?”

让微微顿了下,转头注视窗外渐渐隐去的犹太定居点,“他没有看到这个国家,虽然努力了很多年。”

“经历过欧洲的排犹浪潮后,他不是一直坚持自己的理念吗,为什么不会成功,后来好像召开了一年一度的犹太复国会议。他不是一直在各地宣传倡导复国运动,得到欧洲各国犹太人的支持吗?”

让看着庄非脸上难掩的激动,还是孩子一般的热情,为了一个一百年前已经离开的故人,“政治没有那么简单,尤其中东的政治,几千年,和平实在很短暂。我们是没有宗教的国家,所以很难理解他们这么久的痛苦挣扎。一百年前,还没有以色列,这个民族散落在世界各地,排犹的浪潮又是主流,至于赫茨尔本人,也只是坚持到1904年7月。”

“他放弃了吗?”突然迷惑,也记不清几年前当故事读的那些段落,到底是怎样的结局,置身事外,那些只是故事。

“没有,只是没有抗争过命运。赫茨尔写了那么多书,投入了那么多激情,到最后,还是战胜不了自己。那年在奥地利病逝了,只有44岁,复国的事业最后成了遗愿,有时想象,和国父有点像。”

有些吃惊,他竟然记得如此清晰,又有些惋惜,赫茨尔的英年早逝。

“不过,以色列建国后,赫茨尔被移葬到耶路撒冷最高的山顶上,那里今天就叫赫茨尔山。你到了耶路撒冷,可以去看他。”让微微笑笑,像是安慰。

车里突然安静下去,下意识抓着他的黑大衣,庄非觉得温暖了很多,从来只为小说人物伤感的心,不知怎的被故事触动,有些小感伤,“虽然……虽然没有成功,但是能回到自己最向往的地方也是挺幸福的。我想他……一定希望永远留在耶路撒冷。”

“也许吧。”让的视线从窗外拉回,看着庄非脸上的微笑,又和刚刚的孩子气不同。也许她还没经历过波折,不能体会逆境中的迷茫挫败,但那笑容让人安心暖融,心情莫名波澜,只好又换上严厉的面孔,“你的犹太历史真的很差,到了耶路撒冷还要培训补课,一周后考试!”

刚刚还沉浸在小小暖流里,一听这话,庄非的小脸马上苦了下来,也不回答,靠着她的小角落心里只剩埋怨。不要又是那些非人的折磨课,越想越觉得难以逃脱,再偷窥他,已经重新拿起文件看,认真专注的样子。

裹进大衣,看着白色城市慢慢被山岭和荒芜取代,心里叹口气,渊博的孔融,威严的孔融,她还是更喜欢前者,如果以前的老师都像他这样,她的犹太文化、犹太历史一定会考很高分!

今天的孔融怪,和梦里那个不一样。牧和雅丽怪怪的,他们坐的这辆车也怪怪的,刚刚他还把自己的大衣拿走呢?带着好多疑问和对考试的无限恐惧,偷偷打了个哈欠,庄非又困了。

睡着前,意识已经模糊,只觉得第一个孔融拿着甜甜的梨,交到她手上成了一厚摞要翻译的文稿,转瞬变成第二个孔融,一脸威严,手里拿着考卷教鞭,一步步走过来……把文件看完时,天已经大亮,让抬头和司机简单交谈了两句,知道牧和雅丽的车会早他们一个小时到,把一切安排妥当。

后颈微微酸,肩上突然传来了重量,不禁皱眉。那个庄非,从听了考试之后闷闷睡了一路,最初不老实的在窗边扭来扭去,睡不舒服就往他这边靠,扶了好几次也不改。最后整个人赖到他身上,大衣松松垮垮的挂着,下意识找着他的胳膊。

被一只小手攀附的瞬间,推却变得犹豫,手像是有了自主意识,轻轻帮她把大衣盖好,任她依靠。

视线虽然投到窗外,但知道蹭在臂间的脸上,挂着半苦半甜的笑容,听见模糊喃喃的嗓音,像只小蚊子一样,说了好几次,“我的梨……不是……考卷……”

指尖温热,触到了软软的掌心,就停滞在那里。看着远处清真寺的尖顶,想着文件里的字字句句,不觉轻轻收拢,握住了她的手。

从特拉维夫到耶路撒冷最短的路程只要两个小时,可他们不得不绕过新设的检查站,也给牧留出足够的时间。

庄非睡醒,伸懒腰时才意识到这是车上,让就在身边,赶紧收敛动作,可还是被他看见了。肯定的,他还故意扭过头去,假装看窗外的景色。

把身上的大衣拍拍,质地柔软,真的很舒服,比宿舍的被子还好。不用太纠结,至少这次没有缠他,也不像飞机上抱着他的胳膊。

轻轻嗖嗖嗓子,正襟危坐,找了个话题,“参赞,到哪了?”

让从窗外转过头,看着眼神还带迷蒙的庄非,想埋怨也没脾气了。刚刚睡得太投入了,腻到他身上,一直梦话不断,时时蹦出个“臭孔融”、“破梨”的话。

司机回头看见倒在他怀里的小女孩,不禁笑了,出任务多年,没见过这么迷糊的。“让,把她放那儿放心吗?”

“就是这么安排的,没事儿,我也在。”掌心里她的手特别柔软,握了一阵松开了,看她孩子气的揉揉眼睛,又对着胳膊抱过来,“她没问题。”

话是出口了,对她的信心可不是真的百分之百。翻译能力自然是很满意,但是还有很多经验她肯定缺乏。到了耶路撒冷,不比特拉维夫,一切都会紧绷,没有后方众人的呵护,事事要靠自己。比起几天的集训要困难不知多少,她能不能胜任还是未知数。毕竟这个岗位,因为很难找到合适人选,已经空悬一年。

“哎,当年小舟那孩子,也是这么大。”从后视镜里看到让突然变深的眼神,司机住了嘴,后来的一路,一直默默开车。可觉得让盯着那小女孩的样子,又似乎回到了四年前。

他确实出神了,注视着梦中的庄非,想到第一次面试时耷拉着脑袋满不在乎的样子,大而化之的回答问题,每每又有精辟的言论冒出来。

她和方舟一点都不一样,方舟是精明麻利的心性,处处好强。庄非不是,没有那么多棱角,对一切都挺满足,又有一股韧劲。

四年了不该想,扶起庄非让她靠在位子上,抽出自己的手臂,回到往日的自持里。

“参赞……孔参赞……到哪了?”被他真勾勾的眼神盯得直发毛,不知道自己哪不妥,匆忙摸摸头发顺顺衣角,又问了一次。

“呃……快进耶路撒冷了。”

“那个……我能……再问个问题吗?”听从指挥是起码的规矩,睡醒了才想到他上车前说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你问吧。”让调开视线,听着她在旁边咕咕叨叨小声说了一句,根本没听清,“你问,没事。”

“我们要去耶路撒冷做什么?什么任务?”说完就退到窗户边,又觉得没说什么违反纪律的话,不用这么怕,很快恢复了镇定。

“到了就知道了,现在说也不明白。”

“那……去那几天?”掐指算算,又又的小说都该寄到了,结束了任务,想回特拉维夫扑向她的小说,倒在床上趁着春节的假看个够。老早就从李姐那打听到,使馆春节是轮休,至少能休到两天,想起来就开心。

让拿着电话正在拨号,因为她的问题停下来。抬头正对上庄非满脸的期待,觉得迟早也要让她知道,索性现在说好了。

“至少一年,如果顺利的话,一年半!”说完,拨通了电话。

凌晨时算是如坠雾里的话,现在只能说是五雷轰顶了,庄非定在位子上,一时不敢相信,看他在打电话又不敢追问,只好闷着。

怎么可能?一年半!开什么国际玩笑!

机场告别老庄还说很安全,不要担心呢,这可好,一年半置身枪林弹雨,哪可能……“庄非,到了!”车刚停稳,孔让已经开门下去,愣了下,庄非也赶紧从自己的一侧开门。

眼前充其量只能算市郊,和想像中的耶路撒冷完全不一样,车前不远能看到清真寺小小的拱门,一排荷枪实弹的孩子正站在清真寺的白墙外,是巴勒斯坦人吧。

跟上他的步子,却又对一整排冲锋枪望而却步,那些孩子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上整齐划一的军队服装。

新闻里看过太多投身战争的孩子,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迫,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找不到孩子的纯真,蒙上了不该有的血腥。

面前的这些孩子也是,早熟的面孔,戒备的神情,时时生活在你死我活的恐惧里。看着他们身后破旧的小清真寺,很迷惑。他们在为什么二战,又懂不懂战争的意义!

“你在这儿等我,我进去接个人,别乱走动。”庄非拼命点点头,看着让一步步走近那一排孩子,和其中一个短暂交谈后,一同进了拱门。

回头想向司机师傅求助一下,一看,又傻了。那辆车早已经开走,只留下土地上浅浅的一排轮胎印记。

怎么可能?刚刚接近耶路撒冷就被抛下。回过头,发现那排持枪少年已经开始整队,背在背上的枪杆闪着寒光,庄非的心立马提到了嗓子眼,想喊孔让,想见孔让了!

他嘱咐了不让乱动,就老实站在原地,看着少年们举起枪,指着自己。

大衣和太阳都很暖,庄非冒冷汗了,手心额头都是。

让出来时,远远就看见她像根冰棒一样站着,纹丝不动,红润的小脸都白了。

看着他出现,想上前又不敢冒失,直到他走近,才一把抓住西装躲到他背后。

他回来,腿哆嗦得反而厉害了,手只能攥得死紧。

“没事。”温热的手掌碰到冰凉的指尖,轻轻安慰,还是能透过西装感觉到背后的颤抖。

“让,她是庄非?!”

听到中文,从他肩上偷偷探出头,也没顾上怕,好奇总能要人命的。

面前,站着一个人……一身迷彩,晒得黝黑的脸上一双有神的黑眼睛,棱角分明的轮廓有一种混合的阳刚气息。不完全东方,也算不上很西方。胸前挂着夸张的大相机,长长的镜头不知道有多少层变焦。一身灰腾腾的,连头发上都有些土腥。

看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让背后,举起手摆了摆算是打招呼,那些拿枪的孩子还在那里站着呢,看她摆手枪口又整齐划一的调整了位置。赶紧把头缩回去,孔融长得够高够壮原来也是有道理的,人体盾牌!

让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是阿拉伯语是听得出来的,但是完全不懂,上学时只会用阿拉伯语数数而已。面前的男人也回头叮嘱了一下,枪都放下了,这才长长出口气,从让背后挪出来一小步。

“朝纲,伽玛图片社的记者。”

“庄非,代办处的新秘书。”

朝纲,很奇特的名字,听着,心里有点纳闷,面前的人还算中国,却是法国著名图片社的记者,还是战地记者,难怪一身风尘。至于自己,什么时候从领事部又变到代办处了,还从翻译变成秘书!

征询的目光让也不理睬,反而是那个叫朝纲的听了微微笑了,“听牧说了,据说中文特别厉害,对吧!”

简直不知道怎么表达这时的感受,生气也不是,尴尬也不是,突然又被让拉到身前,“对,希伯来语非常好,那份文件就是她译的!”

被他这么一夸奖,本来一贯大方从容的,也有点不好意思了,低着头看着鞋尖上沾染的灰尘,成了闷葫芦。

“今天大部队进老城吗?”

“对,所以请你过来带队,带上你的相机。”

“没问题,天放、明放都准备好了吗?”

“他们那儿什么时候都准备得很妥当,时时待命。牧和雅丽已经先过去安排细节,Samir和Itzhak一会儿就到,是两个有经验的孩子,很不错。你怎么样,现在能出发吗?”

“没问题,等我拿下东西。”

听他们一句句交谈,下意识一直在打量朝纲的大相机,然后是身后那些孩子,怎么这里没有武器管制呢?这么点的孩子人人一把枪。万一有个擦枪走火多危险!

朝纲回到清真寺,很快又出来,和一个个高的孩子嘱咐了两句。从兜里掏出些东西放到那孩子手上,几个人围上来要,一下显出了孩子才有的神情。

“走了!”肩上被轻轻拍了下,思路才从那些孩子身上拉回来。朝纲已经大步往清真寺一侧的小路上过去,身旁的让停下来在等着她回神,一点看不出是刚刚夸奖她的人。

“他们有枪!”边走,还是有些担忧的回头看看,让反而很习惯的样子。

“老城里人人都有枪,”说完拉住她还在迟疑的身子,加快了步子,“以后别站在我背后。”

“为什么?”小跑的跟着,不懂他话里的意思。

“我背后没眼睛!”

不敢再提问题,坐到军用吉普上四处环顾找安全带,驾驶座上的朝纲笑了,“让,这孩子很有意思!”

本想反驳来着,可下一刻,马达轰鸣,车像脱缰野马一样冲出去。

鼓着嘴,有些不知所措。抓着座位还是有随时被甩出去的危险,好在他横过一支胳膊,把她稳稳挡住。一路这么狂飚,也顾不得形象,牢牢擒住她的救命胳膊,景色也不欣赏,拼命忍住不惊声尖叫……坚持啊庄非,坚持。

让看着熟悉的街道,揽着身边的庄非,想着别的事情。毕竟四年了,经过的一切多少有些变化。其实代办处的事势在必行,虽然根据国际公约,各国的使馆都迁到了特拉维夫,但以色列重要的政府部门还是设在这里。斡旋国会议员不是他们这个层级外交官该做的,这次的任务才是重点。

按照约定,应该在老城Vally门外会合,顺利地话,晚上一切就可以安顿好。车速很快,也许朝纲还有别的事情吧,毕竟他的职业总是和时间在赛跑。不见面,就在新闻图片里看他的生活轨迹。好像,一直都朝夕相处。

身边有隐忍的小小惊呼,头埋在他臂上,知道是她害怕了。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像是抱着树干的小熊,手抓在扶杆上还被她扯得差点扶不稳。想安慰一句,好不容易她抬头,乱乱的短发铺了一脸,一看飞速闪过的景色,又迅速埋了回去。

毕竟是孩子心性,就像刚刚看见枪一样。

“让,下次你开!”大转弯,接着又是加速,离新城繁华地段越来越近。

看着朝纲开车的背影,让注意到他颈部那道伤疤,四年了还是很深,当初不及时救治,可能会要了他的命。可伤好了他马上又扛起相机,四年来始终没走,坚守着约定,反而自己,逃走又不得不回来。

“慢点儿,她不舒服了。”

确实,再这么飚下去,庄非一定会吐。王叔儒雅的车坐了那么多年,从来不晕车的庄非现在晕了,晕惨了。战地记者也不能玩命啊,以色列没有枪支管制,至少还有交通法规!心里不服气,又没本事捍卫权益,只能祈祷别加速了。

远远看见牧和雅丽站在墙边,朝纲的车才慢下来。

“安排好了,你们早到了三分钟。”车停稳,牧漫步上前,看着后座上的让和他胳膊上的庄非,递上一件大衣。

“下车了。”推推她,又稍稍等了一下。庄非的小脑袋还在晕眩里,半依半靠着被扶下车,撑着车身,好半天脑子都不工作。

“好点吗?”

对着鞋尖倾诉到一半听见他的声音,点点头,没好意思看大家,肯定又出丑了。

“换上,我们进去。”

眼前是展开的大衣,还有他异常平静的眼眸。

再难受,还是忍辱负重的伸出了胳膊。

大卫塔,萨缪尔永远安眠的墓穴,那是父亲对儿子的爱,也是一个民族对宗教的迷恋。故事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亲临其境受到的震撼无法用语言形容。没走近广场就能看见远处哭墙前的人浪。突然看到那颗六角的大卫星,心里顿时纯然安静下来。

一些军人把守在哭墙不远的地方,随处能见到交叠的两个三角。男人与女人,国王和一个国家的命运。

六芒星,大卫之盾、所罗门封印、犹太星,可最喜欢的还是最本色的那个名字,与一杆杆冰冷的枪支配在一起,对它的领悟又是不一样。

庄非左右环顾,身边有很多教徒经过,下意识站到让身旁。第一次亲眼看到这样多犹太教徒虔诚膜拜,自己也受了迷惑一样钉在原地,转不开视线。

黑色的圆型毡帽、一缕卷发、还有每人不离手的圣经。有的跪着,有的站着,有的在忏悔,有的在哭泣。

突然看见一个母亲,穿过一排排椅凳,带着刚回走路的孩子挤近人群,没到哭墙边就跪下,缩着身子默默哀悼。

很远,面孔一片模糊,但那样的感伤还是能看到,是一个民族几千年的伤口了。

从大学算起,已经有六七年了,接触属于这个国家的一切,又隔着一层面纱似的。现在看到眼前的真实,很感慨。

让看了眼身旁的庄非,异常专注认真,咬着唇,眼眶微微湿润,白皙的面颊上有激动的颜色。抱紧了他的黑大衣,眼里的孩子气很淡,反而更多是被感染到的热情。第一次到广场的人都会这样,接近这个民族千年的文化核心,感受到苍凉后的震撼。

越过哭墙远眺,清真寺金碧辉煌的圆顶,再旁边是鲜血铸就的阿克萨清真寺。圣殿山触手可及,而和平,却因为一墙之隔,整整迟了几千年。

亲历过死亡,本来以为自己能看开了,但是真的回到这里,还是怅惘难耐。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依然。心里总是逃不开,好像在巨石前渺小起来,无所遁形。

一时被她感染,又很快清醒过来。

“我们也去吗?”手背突然热热的,她眼睛里的渴望太明显,有点不忍心拒绝,可还是理智的拉住她的身子,留在身边。他们不是游客,心态身份上都不允许。

“等一下。”低沉的声音,更像是命令,听了,有些不甘心的埋下头。

在外面,他毕竟是最大的领导,一切都要服从指挥。顺着脚下斑驳的石砌路面,自己神游去了。从来没想过老城是这样的,如果又又和梓牧能在身边,也会很惊讶吧。上学时,大家最向往的不过是来这个广场走一遭,看看千年前的基石。

有悠远绵长的祈祷声传来,干净到心底,闭上眼睛,安心的听了一会儿,那种迫不及待也缓和了好多。去过那么多教堂,听过那么多弥撒,没有此刻的声音美妙。

一边的让,和牧交换了眼色,示意大家尽快散开。

朝纲已经举起相机,向着人潮稀疏的地方去了,走前递过来车钥匙,用手势比了一下。他们都了解,苦难路尽头拐角那家,是每次任务之后碰面的地方。

牧和雅文随着参拜的游客信徒,分站到男女两条安检通道后,慢慢融入了人群。广场的入口,只剩下他和庄非,在密密的人流里,并不很显眼。

从她手里取过大衣穿上,观察着长长的队伍,直到再找不到一个熟悉的背影。侧身再看她,正仰头注视着相反的大卫塔方向,好像看得出了神,还没意识到大家已经走远。

一缕阳光斜斜的掠过发梢,在乌黑的发顶撒上了淡淡金色。她唇边有一朵笑,刚刚短暂的伤感已经过去,不知道又在高兴什么。

突然涌入很多游客,匆匆而过,都向着一个方向。怕被冲散,往她身边又跨了一步,挡去了大半人流。

两千多年的巨石,永远不会间断的哭诉,想回身问他一句希伯来语,才发现入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只剩下他们。大家呢?

还没来得及问,已经被他拉住,往入口相反的方向走。那是大马士革门,很多人往那里涌,一定是朝圣毕竟的道路,自己也想去。可走到一半,他又转了方向,在广场不起眼的角落里停下来。

“雅丽他们呢?”回身在人流里谁也看不到。

“他们去哭墙前了。”

脚步比大脑反应的还快,自然而然向着人流的方向。她也想去,刚刚不是说等一下嘛。眼前的一切绝不能错过。

“我也去!”说出口有些任性了,可步子照样是迈出去。

还没走一步就被挡住,小臂上暗暗的力道,使劲一拽,前后不稳,跌回他身边。黑色大衣迅速收拢,他像是变了人似的,半搂半抱的把她往广场角落带。

巨石比他们还高,粗糙的表面,每个缝隙里都是祈祷留下的祝愿信笺。来不及碰触,几乎被裹进他的大衣里。

有些生气了,因为他这么唐突的举动,刚想挣扎两下,腰里猛然一紧,被一只大手牢牢控住。

“你……干吗……”抬眼去征询,步子跟着他有些乱,在墙脚停下才稳住心跳。

腰上的大手还在,他突然降下的面孔离得好近,鼻息就在耳边,又痒又热。刚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他的眼睛在说话,很严肃很厉害的那种,让人看了绝不敢违抗。

脸上本来兴奋得笑容一丝不剩,撅着嘴,迷惑不解不说,还有点紧张害怕。

“我……”

“你……”

张了两次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摇摇头,手上施力,把她拉得更近,两个人完全叠合在一起。

耳边嗡嗡响,还是辨别出细细的一声,高度警惕,“嘘……”

“你的希伯来名字叫什么?”

“没有取希伯来的,用了更早的犹太依地语,是大学时外教帮忙起的。”

“叫什么?”

“Zusa。”

“知道什么意思吗?”

点点头,又茫然的摇头,不知道有什么关系,“甜,应该是吧。”

“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意思很好啊,人生本来很短暂,应该尽量快乐甜蜜一些,不要为难自己,那样会很辛苦的。”

那是她面试时回答的一个普通问题,却让他印象深刻,决定要她而舍弃那些经验丰富的翻译,这也是原因之一。

被他抱着,依然很不自在,微微扭动身子,努着嘴瞪了一眼。大手终于放开了,只是依然靠得很近,换了角度,和她一起面对不远处的入口。

哭墙那里,人更多了,一浪浪的祈祷,久久难以散去。他的声音从肩上传来,似乎隐瞒好久的故事,慢慢揭开了一个小角。

“Nahum的大女儿叫Bluma,用的是依地语的名字,意思是花朵。小女儿叫Golda,意思是金子,也是依地语名字。大儿子Hyman,一年前清真寺外的爆炸袭击中,中了七枪没有救过来。小儿子Issur,现在只有十岁,名字意思是神的满足,也是依地语。是个非常传统的犹太家庭。”

突然那么多名字,那么多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想回头他又不让,只能听下去。

“今天只要记住他们长什么样子。那里人很多,但是一定要记住。牧身边的是Nahum,雅丽旁边是Bluma,他们会和大家一样祷告。记住那两张脸,其他都不重要,知道吗?”身子不受控制的被转过去,又一次面对他,有一刻只是彼此注视,看到眼睛自己的倒影,好像是初次认识,又像是最后的分手。

“为什么要记?”对一个陌生的犹太家庭没有任何感觉,为什么要记住他们的脸孔,为什么是现在。对她来说,这里只是哭墙,他们只是忏悔的普通信徒。

看着稚气单纯的样子,不想给她太多压力恐惧,“代办处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他们。”话出口,担忧也多了一分。未来,单薄的肩膀要承载还有很多,替她捏了把汗。

皱了一下眉头,看不出在想什么,她脸上一闪而过的茫然。

只好多给个鼓励的微笑,“别害怕,我就在旁边,今天只要记住他们的样子就行。牧和雅丽会告诉你他们在哪儿,不用太接近。中年男人,一个小女孩儿和你差不多大,就是Bluma。”看她一边点头一边绞手指,不觉轻轻拍拍柔软的发顶,像表扬一个勇敢的孩子。

她没有退却,一直很冷静,很快记住了两个名字。

想到他刚才说她是小女孩,还小小开心了一下,那只温柔的大手也很好,孔融今天虽然怪,但怪的很亲切。

特别用心的点了点头,像是老师面前保证的学生,信誓旦旦,“我不怕!”

本该严肃的投入任务,又一向刻板自律,可这时却想离她再近些。她还仰着脸认真等他的命令,下一秒黑暗降临,又被抱回温暖的胸膛里。

哎,这是任务,抱一下,抱两下,都是为了国家。这么告诉自己,心底还是掩饰不住紧张的小喜悦。如果不是此情此景,该多好呢。

孔融啊孔融……广场边,偶尔路人微微侧目,入口不远,一对深情拥抱的情侣,背后衬着千年的沧桑,相融的身型自然和谐。分开后,男人还低头嘱咐了什么,才把女孩送到女宾的安检队伍后,看着她往前走,自己也站到男宾队伍里一路相随。

一步步接近安检,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巡逻或者换岗,始终戒备的巡视着广场的每个角落。看着飘扬的旗帜,那颗蓝色的大卫星,下意识又去找他。在男宾队伍里,人潮涌动依然一下能认出来,黑色的大衣,挺拔的身型,很远,也很近。

孔融啊孔融,远看,其实……其实很帅的。

想着他最后的话和那样的微笑,也不觉得害怕了。对他摆摆手,又握紧拳头给自己加油。庄非,不就是记住两张脸吗,肯定行的!

女宾的队伍行进的更快,已经临近安检,再回头,他还在那儿,向着她的方向。

背后响起了冰冷的希伯来语,那一刻,耳边却是他最后的那句嘱咐。

“安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