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楼夜雨(下)
作者:易楚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9325

《至略史-元宁卷》第一篇

隆徽十八年六月二十八,皇太子阳玄颢于元仪殿行登基大典,改元崇明,至正仪殿颁登基首诏,告天下臣民:先帝庙号仁宗,尊母后文端皇后为皇太后,徽号仁宣;奉先帝遗诏,皇太后临朝摄政,军国之事,无论巨细,悉决于皇太后;谢遥、尹朔、永宁王、湘王、齐朗为先帝顾命之臣,立内阁,辅弼幼主、太后,直至帝及冠礼。

“孩儿参见母后娘娘。”刚结束登基大典,阳玄颢就在五位顾命大臣的陪同下,到长和宫给母后请安。

紫苏很高兴地看着儿子,点头示意他起身,让他到自己身边来:“皇帝,一切可还顺利?”

“一切都很顺利。请母后娘娘放心!”阳玄颢的声音十分稚气,但也是中规中矩。

“太后娘娘,微臣有事禀奏!”谢遥上前行礼。

“谢老请说!”紫苏让儿子坐在自己怀中,亲密地说笑着,不是太在意谢遥的话。

“如今陛下已经登基,娘娘已经是皇太后的身份,这长和宫是皇后的宫殿,尽管陛下现在并无皇后,但是,按照法度,娘娘还是应该搬出长和宫的,微臣请娘娘示下,”谢老镇静静地说出事情,紫苏只是愣了一下,便笑道:“谢老说得对,哀家理应搬出长和宫的,只是,不知该搬到何处?”

齐朗是负责少府的,对皇室的事务自是比其他人熟悉,而且,紫苏的目光也放在他的身上,他便上前禀告:“一般来说,皇太后一般都居于慈和宫、庆恩宫或是钟康宫,现在慈惠太后居于庆恩宫,钟康宫自宪宗建成以来都是由太妃居住,不适合娘娘。”

“那就只剩下慈和宫了,也就不用商量了吧!”湘王淡淡地说道。

“此言差矣!”齐朗一脸笑意地摆手反驳,“慈和宫位于长和宫的正后方,一直以来只有皇上的亲生母亲,而且还要是皇后才能居住,湘王,您算算这慈和宫空了多久?”

自中宗开始,元宁皇朝即位的皇帝都非正宫皇后所出,慈和宫自然也就无人居住,空置许久的宫殿哪能立刻住人?

其实这些繁琐的规矩都是一代代积累下来的。元宁立国之初,是由嫡长子继承皇位,直到宣祖时,因皇后无子,便立皇子中最为英明的二皇子,也就是成宗皇帝,因为成宗的生母是被章懿皇后所赐死,再加上章懿皇后屡次干涉朝政,成宗便以“嫡母虽贵,生母为亲”之名,不让太后居住慈和宫,将原本的庆恩殿扩建后,更名庆恩宫,让太后居住,后来又将章懿太后软禁在庆恩宫,此后,皇帝大多是嫡皇子的身份即位,只有世祖、荣祖、英宗、武宗不是嫡皇子,他们都按成宗旧例,令嫡母居庆恩宫;到了宪宗时,钦仁太妃既非生母,亦非嫡母,但是,宪宗的生母生下他不到三个时辰就薨世了,昭熹皇后便命无子的慧妃抚养,后来在慧妃的努力下,宪宗以九岁之龄登基,尊养母慧妃为皇贵太妃,由其临朝摄政,但太妃一直住自己原本的寝宫,宪宗亲政后,觉得孝道有亏,但又不能违背礼法,便在慈和宫的西面建钟康宫,供其颐养天年,当时,钟康宫并不比慈和宫差,此后,钟康宫也住过几位皇帝的养母和比较重要的太妃,但从未扩建整修过,也就不比当年了。

“那不如就让娘娘先继续住在长和宫,等慈和宫整修完毕,再搬,如何?”尹朔提出折中的办法。

“不行!”湘王反对,“长和宫乃是后宫法道所在,太后虽然尊贵,但是却也不是皇宫的女主人,怎么能住在长和宫?”

“这倒是!”紫苏点头,同意湘王的说法,不过,她也说道:“只是湘王也不能让哀家住进那还没整理的宫殿吧?”

湘王也无话可说,眉头紧皱。

“臣倒是有一个想法。”齐朗开口打破僵局,“章德皇后临朝摄政时,虽说是居于庆恩宫,但是,实际上却是住在太政宫的偏殿,一来方便朝臣晋见,二来也方便指导陛下,娘娘不如先搬进太政宫的一座偏殿,除了必要物品,其它的东西仍放在长和宫,待慈和宫整修完毕,再真正搬离长和宫。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的确是两全其美!”永宁王首先表态。

“我看就这样办吧!”尹朔也无异议,

“好吧!”湘王也同意了。

“那么,不知娘娘有没有想好要哪一座偏殿?”谢遥问道。

“就中和殿吧!”紫苏想了一下,告诉他们。

说完这件事,紫苏微笑着问湘王:“王爷,皇帝现在还是个孩子,先帝不在,您是先帝指定的顾命大臣,又是皇叔,不知您是否愿意担起教导的责任?”

湘王没想到她追得如此紧,根本没想好如何拒绝,现在又提起,还说得冠冕堂皇,他只好将昨晚的话再说一遍:“微臣才疏学浅,实不能担此重任!”

紫苏笑道:“倒不真的要王爷来教什么,只是要找一个人来监督皇上与老师,王爷就不要再推托了!”

“微臣……”湘王想不出拒绝的理由,但又不想接旨,话停在一半,接不下去。

“就这样了!谢老麻烦你拟旨上来!”紫苏直接做了决定。

“是!”谢老答应。

“微臣谢娘娘恩典!”湘王只得应下。

湘王与尹朔告退后,紫苏让阳玄颢也回去休息,谢遥这才问道:“娘娘似乎将湘王逼得很紧?”

紫苏轻笑:“我只是怕哪一天,被他手上的五万大军逼得太紧!”

“大哥,找个合适的人选赶快接替湘王,让兵部快点下文!”紫苏对永宁王交代,“一定要快!”

“谢老也是!”紫苏看向谢遥,“太傅可以慢慢决定,先将湘王的名位定下来!”

谢遥皱眉,面有难色:“娘娘,南疆事关重大,湘王经略多年,不便轻动,臣以为,还是不要如此匆忙为好,而且,永宁王对南疆也不是十分熟悉,人选也好定啊!”

紫苏看向兄长,永宁王轻轻点头,表示谢遥说得的确是实情,紫苏抿紧嘴唇,半天才道:“也好,那就,也不理会南疆防务的事,一切仍由湘王决定,但是,湘王监督皇帝学业的事不能改!”

“是!”永宁王与谢遥恭敬地领命。

“臣等告退!”谢遥与永宁王退出长和宫,齐朗向谢遥示意,自己还有事请示,昨天他也已经告诉过谢遥是关于少府库存的事情,谢遥微一颌首,便离开了。

“帝师的人选,娘娘可决定了?”齐朗终于有机会问出自己关心的问题。

“你说呢?”紫苏好笑地反问。

齐朗似乎松了口气,笑道:“你会不会把人逼到死角了?”

“我现在已经在死角了!”紫苏没好气地说,若非如此,她何必去惹湘王,她现在就是要让湘王陷入孤立,让他去争,只有如此,她才能安全。

“湘王只怕也有数!你不是说要和睦吗?”齐朗笑问,抓着她的话柄不放,却只是开玩笑。

紫苏笑得很开心,反问:“我说的有用吗?我现在这个太后,不过是挂个裁决军国大事的名义,别说湘王与谢老不服,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呢!”说到最后,紫苏的神色变得凝重不已,隆徽皇帝的遣诏拟得蹊跷,紫苏到现在都没弄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会让自己有机会摄政。

“您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怎么行?您要知道,您现在的处境,需要吸引更多的人,否则,您是无法摆脱约束的!”齐朗笑道,“不过,你知道郑秋吗?”

“和你同年的那个状元嘛!”紫苏记得,那年的事情,她是印象深刻。

“他在翰林任职,很有才华的一个人!”齐朗推荐。

紫苏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说帝师?你不想当吗?”阳玄颢尚且年幼,此刻成为帝师,也就意味以后可以得到他更多的信任,尤其齐朗还年轻,算起来,他可以主持大局的时候正是阳玄颢亲政以后,紫苏以为,他应该是很感兴趣的,而且,她需要为儿子找的太傅不仅要有才华,更要使阳玄颢能够与同心同德,她不能在做事的同时,还要应付来自儿子的威胁与异议,因此,齐朗是必不可少的人选。

“当然想!”齐朗实话实说,“只是多找一个人而已!省得有人说话!”

“改天先让哀家见见吧!”紫苏不急着答应,。

“等娘娘安顿好,臣再领他晋见。”齐朗遵命,接着,从袖中取出一本奏章,开始照本宣科:“先帝驾崩后,少府清点各宫……”

齐朗离开长和宫后,又与谢遥等人处理公事,回到家中已是晚上,下人早已准备好晚膳,还有几个客人,只等他回府了。

“郑兄!吴兄!两位久等了。”齐朗拱手为礼,郑秋和吴靖成是他在考场上认识的,已是好友,倒是旁边的三个人,齐朗并不认识,“这几位是……”

郑秋一向寡言,也不擅交际,那三人并不是他带来,他便坐回原位,一言不发,齐朗也知道他的性子,不计较他的失礼,看向吴靖成。

吴靖成是和他们同年考中恩科的进士,与郑秋一样出身寒族,但是,他长袖善舞,如今已是正六品的户部主事,前途很被看好,他笑着为齐朗介绍:“这位是监察司主簿于第中,这位是他的同僚冯息,这位是都察司判书柳如晦。——都是我的酒友!”

“酒友?”齐朗失笑,“你今天是要打我家中那壶‘碧酿’的主意了,是吧?”

“那是自然!上次你说只有你我二人,会糟蹋美酒,今日,我可带够了人了,别吝啬了!大家都是朋友嘛!”吴靖成陪笑着说,自从齐朗一时不慎漏了口风,说自己家中有一壶“碧酿”,吴靖成就十分垂涎。

齐朗皱眉:“那我得考虑一下,这份友谊是否值得了!”

“别这样!齐兄,你也知道,‘碧酿’是永宁王府特制的佳酿,一半要进贡给皇上,另一半留在府中,我们这些人真是只闻其名,难得一见,你就别小气了!你和永宁王府的关系好,一壶酒而已!”吴靖成摆出一付谄媚的模样对齐朗道。

齐朗白了他一眼:“拜托!别说得那么轻易!这壶酒也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哪有你说得那么容易!”

“酒就是用来喝的!齐兄就别吊他们的胃口了!”郑秋摇头,“我可是饿了,齐兄忙了一天,不累吗?”

齐朗笑道:“我不正在调剂吗?林伯,去把‘碧酿’拿来!”

老管家忙应声去取,不一会就取一个精致的白瓷瓶,小心地放在桌上,看那瓶的大小,估计也就够几个人浅酌恰情一番的,齐朗也不吝啬,打开之后,自斟了一杯,就请各人自便,其实,碧酿虽然珍贵,却是齐朗少时常喝的东西,永宁王妃对他与谢清向来大方,想喝多少都有,不过,永宁王府鲜少外赠碧酿也是实情,这份也是紫苏私下送给他的。

“‘碧酿’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们今天是在饱口福啊!齐大人真是慷慨!若是在下,此等美酒是断然舍不得拿出来的!”柳如晦细细地品了酒,不禁笑说。

很久没品酒了,齐朗也很满足地饮了杯中的酒,笑道:“独自饮酒是伤身的,这壶‘碧酿’我也是一直舍不得拿出来,不过,今日遇上同道中人,分享一番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听说只有打了大胜仗,永宁王府才会拿出‘碧酿’犒劳军士,而且,此酒也鲜少外赠,不知齐兄这壶是何来历啊?”于第中好奇地问道。

齐朗微微愣了一下,才淡淡地回答:“也没什么来历,不过是当年回乡之时,故人所赠。”

“看来传言也非空穴来风!”郑秋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齐朗却听出了些许深意,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吴靖成见状,也放下酒杯,问郑秋:“郑兄也听到传言了?”

“没错!”郑秋淡语,齐朗的神色一敛,随即便轻笑着问吴靖成:“靖成,是什么传言?”

“也还不是什么不堪的流言,说是齐兄与太后之间是青梅竹马,关系匪浅!”吴靖成如实相告,却也小心翼翼地观察齐朗的神情。

齐朗倒没什么表示,点头笑说:“倒也不假,只是,怎么连郑兄也知道了?”

郑秋一向不管闲事,对这种小道消息更是漠不关心,居然连他也略知一二,就太奇怪了!——显然他还不止是略知一二,倒像是一清二楚!

“传得如此之快的消息,绝对是人为的!”冯息说得直截了当,有些不满的意味。

齐朗却没动声色,静静地饮一口酒。

齐朗一向注重舆论,吴靖成从一开始就与他成莫逆,他也用吴靖成的才能笼络人才,于第中等人既然被他领来,就是自己人了,说话自然也就预设立场了,倒是郑秋,虽与齐朗交好,却从不管这些事,只与他谈论文章诗赋。

“应该是湘王吧!”吴靖成在其他几个的怂恿下,试探地开口。

齐朗眉头微皱,冷冷地斥责:“这种话能说吗?对皇室不敬可是死罪!靖成,你说话也太不注意了!”

吴靖成很难堪地低头不语,几个人见齐朗似乎不想再说,又闲话了一番,便讪讪地起身告辞,只有郑秋依然坐在那儿。

不一会儿,吴靖成却又转回齐府。

“齐兄,你觉得这三个人如何?”吴靖成坐回位置,很认真地问道。

“柳如晦值得一交,其他两人就免了吧!”齐朗笑说,吴靖成点头,但还是追问:“那传言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会告诉太后娘娘,她应该能处理!”齐朗简单地说,并未放在心上,这种空穴来风的流言杀伤力并不不大,只是,传言背后的用心需要好好思量,这些,齐朗并不打算告诉他们。

郑秋插了一句:“你似乎很相信湘王?”他看得出,齐朗方才斥责的话语确实有几分真心。

齐朗笑了笑,说:“湘王是从小看着我们的长大的人,我们都很尊敬他,而且,他不会为了私怨而置国家于不顾,我相信他!”

“这么肯定?”吴靖成却有些怀疑,他出身贫寒,见多了世态炎凉,对人心还是很怀疑的。

齐朗笑了笑,不想与他们说这些事,而且,其中的内情复杂,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他转向郑秋,笑说:“郑兄,知道你不喜欢官场的是非,我为你找了好差事!”

“什么?”郑秋有点兴趣。

“教书!”齐朗笑言,“不过,你的学生可是天下第一尊贵之人!”

“帝师?”吴靖成先反应过,讶然失色。

“很奇怪吗?”齐朗见郑秋也是一脸惊诧莫名的神情,不禁失笑。

“论学识,论身份,论资历,怎么也算不到我啊!”郑秋坦言。

“不错,而且,一直以来,不都是由王家人担任帝师的吗?”吴靖成也说道。

“王家人自然会有,但是,帝师不会只有一个!”齐朗笑着为他们解说,“再说,一切都要看宫里的意思,王家人也不是每次都是帝师!”

“靖成,你跟柳如晦说一声,注意陈家的动态,另外两人就不要太深交了!”齐朗交代。

郑秋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默默地饮着酒,仿佛什么都没听见,齐朗也不在意,和吴靖成说完,将他送走之后,才又看向郑秋,有些无奈:“还没找到人?”

郑秋低头看着酒杯,轻轻地说:“萍水相逢而已,哪能那么快找到!”

“找到了,你又打算怎么办?”齐朗盯着他,认真地问。

郑秋又一言不发了,齐朗看了他好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开口道:“我说的事,你觉得如何?”

“帝师吗?”郑秋抬起头,看着他,“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我现在真的不想做!”

“师兄!你的才华不在我之下,我真的希望你能帮我!为了一个女人,你值得吗?找到又如何?你该知道,她早已嫁人了!”齐朗只能无奈地重复不知说过多少遍的话。

“见不到她,我无法死心!即使知道只是一场游戏,我还是不死心!”郑秋十分坚持,即使心如刀绞,他还是希望,能够再看一看心中那个人。

那么纯真甜美的她,真的只是玩一场感情的游戏吗?

齐朗看着他,只能轻轻摇头,很多事情,他真的不能说,郑秋不明白,但是,他是世族出身,他太情楚了,很多世族女子在出嫁前都会将感情视为游戏,只要不出格,家人也多由着她们,毕竟,她们都是重要的棋子,只要听话,其它的事情,是没人会管的,在郑秋看来深刻的感情,在她们眼中,也许仅仅是一个赌约、一份谈资、一个笑话,尤其是对郑秋遇到的那个人……

“郑秋,字守天,祖籍汜州丹城,父早亡,由寡母抚养成*人,隆微七年考取会试,隆徽十三年考中状元……”赵全将郑秋的资料细细地报告给紫苏,但才开头就被打断。

“这种资料吏部多得是!哀家还用得着你去查吗?”紫苏不悦地说。

赵全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张纸呈上,退在一边不语。

紫苏看了之后,脸色有些不好,但是,很快就恢复了,让赵全退下,随手将纸放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紫苏眼中的阴霾却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