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用八天的时间目送并淡忘掉八个月的时间，今天应是她静待他的最后一天。

万倾一如往常走进咖啡馆，朝服务生友好地淡笑，便走向她常坐的位置。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原本一直空着的位置上早早坐了一个人，她刹住脚步半天无法上前，怎么会？申邱为什么竟会早她一步坐到了窗边？此时，他刚好喝下一口咖啡，抬眼看她，眼里有着淡淡的微笑。万倾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巧合，申邱仿佛正好整以暇地在等她！

平静的心绪瞬间紊乱起来。万倾下意识便要转身离开。可如果就这样走掉，申邱一定会起疑，那她之前的刻意冷淡就全都白费了。硬着头皮，万倾缓缓走上前，装作有些意外地问候：“好巧。”

“巧吗？”申邱不以为然，“一连几天，每天下午快五点就坐在这里发呆，我觉得这不能叫做巧。”

万倾惊讶地微微张开唇，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她明明看得很清楚，他每次走出大楼，都没有朝她这边看呀。

看出了万倾的不解，申邱招呼她坐下，一手指向窗外，对她说到：“往上看三层楼，再从左开始数第六个窗口，那张贴了玻璃纸的地方是我的工位。坐在位子上，我正好可以看到你这一方，我有解释清楚吗？”

万倾的心不禁一紧，原以为申邱不会知道她的举动，谁知她呆坐的时候，他正居高临下，注视着她的动静。脸颊禁不住有些微红，秘密被发现的不安在心里荡漾。

“你每天下午坐在这里干嘛？”申邱淡淡问着，心底却燃起一丝希望。

申邱的问题让万倾一时无话作答，她原本就没有被发现的准备，更不会事先去想什么说辞。一时间，她呆坐在申邱对面，看着桌上的咖啡，沉默不语。

万倾的安静让申邱有一点急，忍不住试探性地问：“你是来找我的吗？”

万倾咬了下唇，如果她点头了，一切便前功尽弃；如果她否认，她又该怎么解释她频繁到此的原因？她怎会如此地不走运？连静静跟他道别都不可以。

“其实，我一直想联系你。”申邱见万倾始终不说话，便自顾自说了起来，“但我又担心你不会接我电话。自从玫诺小城回来之后，你总不太愿意理我，弄得我连给你打电话都没信心。”他故作轻松地笑笑，但见万倾一脸凝重，便也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他迟疑了片刻，又轻声说到：“那天在车上跟你说了重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那天原本心情就不好，对不起。”

万倾看了看申邱诚挚的眼，心下有点难过。明明是自己惹了一摊子麻烦，却还要他道歉。她轻轻清了下嗓子，说到：“没关系，我并没有太在意那些话。”

“你误会那枚戒指了，我并不是要和微漾结婚，实际上，那天晚上我和她分手了。”

“分手？”万倾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个曾经把微漾当作一切的男人真的与她分手了？

“嗯。”申邱点头，“她虽没同意，但至少我立场表明了。我想她一时难以割舍，但慢慢地总会接受现实。”

“不留念吗？”

“有歉意，但不至于留念。”

“你也开始变得残忍了。”

万倾脸上有一点淡淡的嘲讽，那眉宇间的淡漠让申邱有点心凉。她重新看向申邱，目光平淡如水，仿佛他的事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我一早就说过，你和微漾是分是和，我都不太关心，作为局外人，你们走不到最后，我也只能道一声遗憾。”

“你说你是局外人？”申邱重复她的话，有点难以相信她真的如此冷漠。

“从来都是。”她微微笑着，仿佛真的事不关己。

“万倾，”申邱艰难开口，“我一直相信我在玫诺小城的直觉，你的不加修饰让我觉得你心里不是没有我的。我不能接受你所说的知道了我的喜欢反而压力更大这样的说辞，我不明白，为什么回来了，一切都变了。”他的眉头轻轻皱起，略犹豫一秒，他还是伸手握住了她搁在桌上的手。她手指细软，却无比冰冷，“可能有些事情你不愿意让我知道，我也并不想勉强让你告诉我，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万倾，你到底爱不爱我？”

他目光里的热切只教她心生不忍，他握紧的手指传递着他的紧张感。差一点，万倾就要流露出她的伤心与不舍。可她清楚，继续纠缠，他和她的结果也不会有什么两样，除了让彼此更难过以外，他们没有别的出路，就像她爸爸当年的情感，再如何想挣脱，也逃不过爷爷的束缚。

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万倾掩去眼底的悲伤，抬起头时，竟在脸上敷了一层冰：“申邱，你刚刚不是一直问我这几日每天下午来这里干什么吗？”她已经想好说辞了，这说辞足以让申邱心灰意冷。

“嗯。可是这与我刚才的问题有关系吗？”

“有。”万倾无比肯定地点头。

“好，你说。”申邱静静看她，等她说出她的理由。

万倾深吸一口气，目光探向了窗外树影斑驳的人行道。似是回忆起什么，她的声音变得空灵了几分：“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在玫诺小城喝咖啡，我曾问你是否会拉小提琴？”

“记得，那个时候我开玩笑骗你说会，结果让你十分生气。”

“不是生气。”她转过头，纠正道，“是深深的失落。”

“失落？”申邱凝眉。

“我十七岁那年，每天司机接我放学回家都会经过一条林荫小道。那个夏天，小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提琴少年。少年会在我经过的时候，拉一首动听的音乐，日日如此，从不间断。我渐渐习惯他在林**上清瘦的身影以及那随风飘散的琴声，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她的唇边噙着微笑，似那回忆无限美好，“我渐渐对少年有了好感。他清澈的眼神，温暖的气息俘获了我一颗少女的心。我开始对他的身影越来越期待，我甚至挑了最好的琴弓送给他做礼物。只是我没有想到，我的司机会将我的举动告诉爷爷，爷爷未经我同意便私自找到了少年，一大串奚落之词将他伤得体无完肤。少年愤然在我面前摔了琴弓，从此再未出现。”

万倾半托住腮，那时的回忆让她的脸绽放出蔷薇的色泽。她抚一把垂下的发丝，接着说道：“那时我虽难过，但却并未想到这辈子再难忘却那少年的身影。我想他应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哪怕迄今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但他的眼神，气息全已镌刻在我的骨骼中，无法抹去。我渐渐明白，自那之后，我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所以我才会没有丝毫反对地成为朱慕礼对未婚妻，因为如果不是和那少年在一起，嫁给谁都是一样的。”万倾的眼神带上了一些忧伤，“我以为不会再有人如那少年一般闯入我的世界，直到你的出现。申邱，你知道吗，你和那个少年真的好像。你眼中的清澈，指尖的微温，甚至周身的温暖几乎与他一模一样。哪怕你们长得并不相似，可举手投足之间给我的感觉却基本毫无差别。”

申邱越往下听，心就越往下沉。那个与他相似的少年让他面色苍白，差一点他就要按捺不住，叫停她的故事。

“我记得第一次在甲板上见到你，你逆光而立，阳光有些耀目，但我却分明在你身上找到了他的影子。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觉得他好像并没有从我的生命里离去，你的一言一行都让我有时光倒回的感觉，所以我才那么毫无顾忌地麻烦你，依赖你，才敢在深夜里给你打电话，因为我暗自确定，我在十七岁就认识你。”

她言语平静，他的心却一点一点冷掉。他不敢相信他在她心里一直扮演的是别人的影子。她毫不掩饰地在他面前展示真性情不过是因为她将他当作了当年的少年，如果他与少年没有那么一点相似，是不是今天她根本不会在他生命里出现？

压抑住心潮剧烈地翻滚，申邱喉结滑动两下，低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我也希望是假的，这样的话，或许我还有喜欢上别人的可能。”万倾笑容清淡。他信了，他那僵直的身体和惨淡的面色无不显示着他的心如刀割。她那浸了泪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幸福，他是真的爱她的，若干年后，当她在寂寞里回忆这最后的画面时，或许还能感受一点凄凉的甜蜜：“我曾经说过，想和你做两条平行线，因为远远看着你，我便可以永远将你当作他，而一旦我们的生活真的有了交集，我便再不能自欺欺人。你终究是申邱，而不是那个占据我整个心灵空间的少年……”

“行了！”再也忍受不了心里撕裂般的疼痛，申邱硬声打断。呼吸都变得分外艰难，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问，“所以，我们一起看海的时候，一起喝咖啡的时候，一起赏雪的时候，你都不过是将我假设成了他？你真的……”他抬眼看她，眼里闪烁着微弱的光，“从来没有爱过我？”

万倾知道，这一刻已是决定他们未来的时刻，她握紧了交叠在桌下的双手，淡淡说道：“何来谈爱，我看着你的时候，心里满满的都是他。”

所有的期待都在一瞬间崩塌，申邱眼中的最后一丝火苗也被扑熄。眼前的人儿变得那般朦胧，影影绰绰，他再也无法看清。绝望啃噬着他的骨血，他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个声音在耳边不停地提醒，她从来没有爱过他！

“申邱，我若是继续再将你当作他，终是对你不公平，所以我用这几天的时间一边看你下班后从我身边离去的身影，一边抹去我们的回忆，静静道别，从此不再利用你。”终于将所有的说辞全部讲完，万倾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从此以后，终于能毫无牵挂地过回各自的生活，这个无意间闯入她心灵的男人，终于能从她的世界里全身而退。

“万倾，”申邱低沉叫她的名字，那声线里全是不加修饰的无奈与悲伤，“你真是狠。”

这是那个下午，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面前的咖啡全部冷掉，弥漫在空气中的香气也悉数消失。世界变成了黑白两色，讽刺着曾经的丰富多彩。

那个被困在电梯夹缝，无奈对他求救的女子，

那个一身狼狈，静坐在他车内不愿离去的女子，

那个一脸潮红，在他面前倒在雨地的女子，

那个靠在他肩头，安然睡去的女子，

那个在雪地里，对他无邪淡笑的女子，

那个在深夜抱着他颤抖，与他同眠在一床被子里的女子，

那个对他说一辈子将他的礼物带在身边的女子，

居然从来都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

如果眼泪能冲走刻骨的悲伤，申邱宁愿抛弃所有的尊严痛哭一场，可他身体的反应就是这么奇怪，他已窒闷到不能呼吸，却凝结不出一滴泪。春光无限好，周遭的一切都已生机勃勃，可他的世界却进入了深冬，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