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兔吉專家      更新:2019-07-22 16:26      字数:4835

那日午时三刻,我如约到了安云山。

那次夜里看安云山自是什么也没看成,今日来了后,竟发现安云山的树木多了不少。

我跟在崇道身后,进了院子。格局还是如此,只是在院东种了成片的竹林,崇道领着我进了竹林,在青石板路上绕来绕去,再穿过九曲回廊,终于绕到屋前。

我随他进了屋,向左拐便看见了清和。

隔着纱幔,那人微微闭着眼,睫浮在沉气里,是溺于水里扑棱的蝶羽。

先前我已想好,见他第一眼,若是抑不住情绪,就掐几次手指,可我颤着身,不知从何下手,哪里都用不上劲,仿佛置身于黑幕里,屋里飘着的,都是过澜之鸟,逼入头脑里,挣扎着叫唤。我攥着手,却突觉,心跳甚是紧张,仿佛要跳出来,于是又展开了手,以便心若是跳了出来,方可立马将它握在手里,藏在身后。

那人身隐在纱幔后,是隐在艳阳下的鱼光,是隐在白絮里的嫩条。直到那鱼光被波纹打乱,嫩条也随着堂风浮淌,他仿佛察觉到有人来,微微睁开眼,那一刻,我甚至有一闪而过的罪恶,是我打破了澄净,击碎了波光。

那双眼转过来,直愣愣地看着纱幔外的我,我又从黑幕里被拉出,□□裸地掉进了空旷的平场。

“清和,这是终南姑娘,她精通医学,我请她来帮你解毒。”崇道掀开纱幔,清和的脸干干净净地进入我所触及的空间。

日日夜夜念着的根底就那么光明正大的,覆了虚谎的理,慢慢露了出来。

万千思绪哽在喉咙里,卡着讲不出话,我手指冰凉,像是早已被遗出了体外。

“终南姑娘。”他轻咳了几声,接着说下去“在下清和。”

我顺着他的语气点头,清和,我知道你是清和。

“清和上仙,久仰久仰。”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崇道爱徒心切:“终南姑娘,那,这毒……”

我应了声,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崇道看了看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出了房子,轻轻带上门。

清和又是一阵猛咳,像是要说什么,终于缓下些来,他面色虚弱,薄唇苍白:“终南姑娘,桌上有茶,姑娘刚赶来,先喝口茶歇息下片刻再为在下解毒也不迟。”说罢,又是一阵猛咳。

我的心揪成一团儿,只恨自己为何不早些化成人身,让他少受些苦头。待他躺下,我四处看了看,屋子很大,光瞧这房内的布景,还有摆设,就心知肚明,崇道待清和如亲生骨肉,进门两边摆着银镂空网套饰瓶,就连窗上都镶着精致的绮疏。

我背对着他,停在桌旁,用一股顽力强压着发颤的声音:“你中了平尸毒,此毒无解药,只得以毒攻毒,服下千年之躯的血,克它几阵,方可缓解,待日后好生调养,便可全解。”

“和某看书里讲,千年之躯来之不易,极难寻到。不知终南姑娘手里的,是从何得来?”

“我曾遇见一个生前经了磨难的游魂,那游魂告诉我,游荡了千年,也不知个所以然,还不如化成人身,救些危难之人,尚可积些德行。她讲完这些话,便给了我一罐血,让我大可拿去当药引,或是救人用之。”

“这么讲来,清和甚是侥幸,在中毒后凑巧遇了终南姑娘,才可保命。”

“此话怎讲,这血本就是拿来救人,何有侥幸不侥幸的说法。清和上仙莫将自己的性命视于鸿毛。人之生也,断续延长,一切皆有其本因。”

清和努力掩饰着身体的不适,即使呼吸得吃力,也伪得不吭不响。

我在房内转了转,找到了一个鸟兽龙纹香炉,里面正点着一支沉香。趁他不注意,我将迷魂散撒进香炉里,随后说:“清和上仙,你先歇息一番,待我给你寻一寻那罐解药。”

想他现在这身体,定是察觉不了我撒了迷魂散的。我又在屋里转了几圈,来到了他床边上。

清和躺在床上,一双弦月眉下的眼睛紧闭着,屋外的光生长在窗棱上,融化在空气里,将清和的皮肤打得苍白。

他睡着了。

我一步一步靠近,发觉影子落在清和身上,挡住了他微颤的睫羽,又退后了几步。这人什么都不做,躺在这里,都能左右人的步子。

我拿出一把青光刀,割了手腕,将血滴进他嘴里,看着他慢慢咽下,为他擦了擦嘴角,才打开房门,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刚出门,便看见崇道和一绿衣女子在外面站着,见我走出来,他斜眼看了看我:“如何?”

“我已给他服了血,那血至阴,需让他多歇息片刻。”

崇道听了此话,长吁一口气,缓缓开口:“你若要借宿,便选一个房间住下吧。”

“哦?若要我自己选,我就选离清和房间最近的。”我话刚说完,那绿衣女子看了看我,忍不住笑了几声。

崇道瞪了我一眼,压住气:“你想选哪个便是哪个,这是十七,今后要有什么事找她便好。”说罢,甩袖便走,走之前,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不知羞耻!”

那绿衣女子忍不住捂着嘴笑,随后来到我身前,朝我点了点头:“久仰终南上仙大名,今日终于见到上仙了。我叫十七,上仙今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她长得倒挺机灵,我微微笑了笑:“多谢,刚巧,我正有一问。”

“请说。”

“这离清和最近的房间在哪?”

她笑了笑,侧过身子:“请随我来。”

我们在回廊尽头转了个圈,方塘里的红尾白鲤也跃着水,顺着人影游来游去,波纹点点。十七伸手拂过垂下来的萝藤枝叶,到了清和对面的屋前,推开门,请我进来。

我与她谈了片刻,知晓她也是崇道的一名徒儿,十七生得精明可爱,她同我讲,崇道师尊还有一名徒儿,名江南,与她都来自蜀地,二人尚在修炼,都是玄仙等别。

我借口身子有些乏累,送走了十七,扯了准备好的白布,擦了擦血痕,在手腕上绕了几绕,绑了严实。

我躺在床上,将手抬起,看着里面的血慢慢浸湿了些白布,或许真是有些乏累,我翻了个身,便睡得死气沉沉。

醒来时,也不知是几时,我摸了手腕,白布与血一同结了痂,轻轻一碰就紧的生疼。我放长衣袖,挡住了它。晃晃悠悠地打开了门,差不多也清醒了些许。记得我睡时是白天,怎么醒来还是白天,莫非我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我转身看到桌上放着些糕点,猜想是十七怕扰了我,偷偷放进来的。我回到桌前,一阵狼吞虎咽,又晃出了九曲回廊。

身前是一片竹林,这风吹林声,仿佛灌了雨进去,我有些打颤。

竹林一旁立着一个白衣男子,他背对着我,体型像是颜椋,乌发垂下,静静地立在那里。

应该是颜椋。

颜椋讲了那番话后,甩手就走了人,我知他是为我着想,可救清和命要紧,再也没有其他法子。当初认识清和后,我从未在他人面前提起过我二人之事,颜椋又如何能理会呢。听颜椋那话,他尚不知我只能活七年,我理了理思路,若是这样,我便用此来骗他。

我小口地呼吸,轻手轻脚地上前,站在他身后后,他还未有反应。我伸出手,立即蒙住他的双眼,颜椋身子一怔,没有说话。

奇了怪了,平日了若是蒙了颜椋的眼,他早就咋咋呼呼地上来了。我沉着声音说:“老身来取你性命,速速闭眼。”

顺了我的话,手里拢着的眼睫慢慢合上,像羽毛一般,蹭过我的手心,痒痒的。

颜椋伸出手,抓着我的手放下来,他的手温暖光滑,甚是舒服。他转过身,看着我,那双眼睛乌黑不见底,他唇角微微向上勾。

他不是颜椋。

已没有中毒时的虚弱,身体竟然恢复的如此之快,他说:“终南姑娘,你睡醒了。”

我微微一愣:“我睡醒了?”

“昨夜十七在终南姑娘房门前喊了将近一刻,姑娘也没醒来,想必是累坏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竟然睡了一整天。我挠了挠头发,只想赶紧走,我朝他点了点头:“我,去四处转转。”说罢,飞快地跑进竹林小路里。

青石板小路旁蒿莱丛丛,黄莺软语娇啼。

我绕着这青石板路走了一圈又一圈,可哪里都是竹林,我有些心急,扯下发带,系在一棵竹子上,准备重新出发。谁知,绕了三四圈,眼前的景物甚是熟悉,应该是绑发带的地方,却不见发带。我叹了口气,是老身能力不够了,还是这路太难绕了。

就在这时,一声浅笑自身后传来,我急忙回头,竟是清和。

他慢慢上前来,抿着笑,右手拇指与食指间摩挲着一条发带:“听师父说终南姑娘学识渊博,聪明过人。这小小青路,竟迷住了姑娘。”

我连摆摆手:“哪有此事,我只是饭后体胀,闲来无事在这院中转转罢。”

“哦?”他一挑眉“那这发带……”

“我这发带年岁之久,早想扔之,今日蹀躞院内,顺手绑上去的。”

他眼底带着笑意,收起发带:“若是这样,等过几日在下出去,帮姑娘带一二回来。终南姑娘可有兴趣随我去外园一看?”

我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我跟在他身后,随着他走出竹林。他走起路还和以前一样,步子轻缓,镇定安稳。一头乌发伏肩,白色的外袍干净整洁,我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忽然,他停了脚步,转过身:“终南姑娘,这安云山的食物尚合胃口?”

我走上前,和他并排走着:“好得很好得很,我活了这么多年,就属这安云山的食物称之美味。”

“姑娘言重了,若有什么不适,大可向我提出来。”

“客气了客气了。”我努力搜刮客套话,应付着他。我终南心直口快,从不在人面前娇柔做作,想说什么便是什么。从前世到今生,也只是在与清和的成亲那夜,躺在床上看着面色赤红的他,挥了挥手说:“不要急,随便来。”

一想到此,我的脸就莫名的红了,我紧紧跟着面前之人,他一本正经,还在为我带路,殊不知我头脑里正在回忆何事,我怕被他发现,咬了咬舌头,低着头,无声地笑了几下,再慢慢缓过来,一脸正常地跟着他走。

这园子地方不大,可该有的都有。清和一一给我指明,说了每一处春夏秋冬之景,讲了每一方花花草草之色。我不由想起颜椋,我曾和颜椋观过堂庭山、青丘山、贯胸国、西周国、青要山等等著名景点,我让他挨个给我介绍,颜椋和我一般,好吃懒做,到了堂庭山,他指了指说:“介便是堂庭山。”到了钩吾山,他又点了点头:“介便是钩吾山。”丝毫不如清和。

我望了望醒春亭:“我这人虽识一些事物,可这万物特征,季节变化,了解甚少。你比我懂得多,你便是老师,自该教教我罢。还望清和师父指点。”

他的嘴角微微向上弯:“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我也是略知一二,你有什么疑惑,就提出来。”

我说:“学者,所以引师入室败坏风气也。”

他笑问:“何为引师入室败坏风气?”

以前闲来无趣,我便将清和拉出来陪我一起去赌坊,酒馆,青楼等等各种败坏风气的地方玩上一通,清和开始是被我拉着进赌坊和酒馆,最后得知要陪我进青楼,气得双脸通红,怒斥我:“你跟我成了亲!也算是有夫之妇,竟敢进这种伤风败俗之地!”

我无所谓地挥挥手:“我不是穿着男装么,这有什么,我从小到大都好奇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竟然有这么多男人络绎不绝,你今日既然和我走到这里,便跟我一同进去看个究竟!”我自小生在漆吴山,好不容易来了颜椋和十荌,也是和他们去游山玩水,人间的事物,只是略知一二。我死死地拽着清和衣角,求他陪我进去看看。清和尴尬地转过头:“你若坚持要去你自己去罢!反正我不陪你进去!”

我疑惑:“为何?这进进出出都是男人,你为何不好意思进去?”

他瞪了瞪我:“我不会进这种地方,况且,我都和你成亲了,自是不能靠近这里半步,你跟我走!”说罢,拉着我便走。

我开始耍赖,抱着他的腿坐在地上,他见我这副模样,俯下身来看着我,我委屈地看着他:“无知者无罪,你为何这副态度。”

他声音柔下来,可还是面红耳赤:“你,你跟我回去罢,回了客栈,我,我就教你里面那些人整日,整日做何事。”

我睁大双眼:“真的?”

他斜眼看了看我,随后俯下身子,将我拉起来,紧紧握着我的手,脸转向一边:“真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出声来。

“姑娘为何事而笑?”清和不解地望着我。

我看着身旁这个男人,他若是知道在他旁边站着的我竟在千年前就和他结为连理,会是如何的表情。

我朝他笑了笑:“我想起了我曾经教我一事的师父。”

“终南上仙如此聪慧,师父定也是闻名四方之人。”

我端详着他:“我师父,是长得清雅绝尘的模样。”

“不过实在心机。”

“斯文败类。”

“整日教我一些不该教的东西。”

清和一愣,也顺着我讲话:“若是如此,这种师父,要不得。”

“是要不得。”我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