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木成阴，风高日和。成片的清风吹过，抚人心弦，云扶撩起袍子，走在了前方，身后跟着的，是着一件白色道袍，并未束发的顾平生。

二人一路无言，顾平生只跟着云扶走，不问前路，仿佛知道云扶绝对不会害他一样。是这样，论武功，云扶不是顾平生的对手，更何况，云扶也不会向顾平生动手。

又是一片清风拂过，吹低了一片蒹葭，露出的，是一片片大大小小的墓地。清明刚过，里面还有些茶果点心的摆放，地面上，是纸屑燃烧后的灰屑，被雨打进了泥土里。

顾平生看着这一片墓地，心里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然后，他听见了自己嘶哑的声音“这是？”

心脏的深处，血液如往常一般流动着。顾平生觉得，今天的血液与往常并不一样，他仿佛感受到了这片墓地里有什么在呼唤着他，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挣扎着尖叫着要跑出来。

“这是金陵城里百姓的墓地。”云扶双手负于身后，眯着眼，看着被风吹矮了的蒹葭露出的成片的墓地，眼底有什么东西慢慢展现。

顾平生垂下了眼，控制不住的失落散发开来，他不知道自己血液里沸腾的叫嚣的是什么东西，垂下的眼眸却在云扶的下一句话突然抬了起来，看向云扶的眼光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

“这里的百姓将楚家军全部与自己的墓地葬在了一起。”

“阿璟，楚家并不是无人惦念，你看到这些墓地里了吗？他们只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可是他们却冒着被砍头的危险将那些尸体运到了这里，埋在了墓里。”云扶说着，嘴里也带了哽咽声“一个墓最少是两个人啊，他们害怕乱葬岗的尸体突然减少会引起注意，害怕一个人一个人埋悄悄增多的墓地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便将自家的墓地剖开将里面的尸体拖到了乱葬岗。他们不知道这些儿郎是哪家的，他们只知道自己目前的和平是当年的楚家带来的，他们宁可不为自己人修墓，也要将楚家军埋入土中。”

顾平生眼前迷雾散去，他仿佛听见了自己鲜血沸腾的声音，鲜血游走在他身上，每走一处，都是滚烫的。

这里全是楚家军啊，那些会扛着他打架骑马的叔叔们，他们楚家最骄傲的军队啊！

顾平生眼角有丝泪痕，整整三万人啊，光是斩杀者就达二万五之众，剩下的残的残废的废，已经没有几个人能够好好活着了。他们楚家军，每一个都是可以以一敌十的好男儿，如今却都躺在了这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云扶领着顾平生走到了其中一座墓前，这座墓比周围的墓都大了一丢丢，上面写着楚氏夫妻，顾平生不解，转头看向了云扶，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脆弱，“这是……”

云扶闭上了眼，“这是你父亲和母亲的坟墓。”

顾平生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他父母的尸骨，他一直以为被奸贼丢到了深山老林里，使他无法找到，只好在寒山寺的一处小禅院里为自己父母还有哪些枉死的人们立了碑，原来……他们都在这里。

云扶跟着顾平生跪了下来，她自从回到金陵里第一次去乱葬岗祭奠的时候，就发现了其中有些被雨打散泥土显现出来的骨头不大对劲，而后派人去查，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找到了真相。

或许这些普通的百姓曾经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可他们却用他们的大胆的，不顾一切的方法瞒天过海，将这些枉死的人们收敛入土。他们虽没有读书，可却将这件事瞒的严严实实，即使是云扶也是耗费了大量的力气才寻找到的真相，令人震惊，令人感动。他们或许也怕万一被发现的下场，将先辈尸骨从墓里拖出的时候他们可能更是难受，可是为了这些儿郎，他们依旧这么做了。

这些纯朴的人们，活在底层的人们，比活在高层的人们更懂得谁为他们带来和平；或许更能懂得，这个国家没了他们的下场。

“阿璟，你看。”云扶轻声，“你说，当年如果是丞相林丹死去了，这些人……会未林丹收尸吗？”

顾平生不言，真相在两个人之间存在，不会。他们楚家，用生命换来的这一切，他林丹，何德何能？德行有亏的德？压榨百姓的能？

“阿璟，你看，不仅是当年枉死的人们渴望昭雪，还有这些活着的百姓，也渴望你们能够昭雪，他们一直以来把你们楚家当做信仰。”

“你和你爹长的真像。”一个老人自墓地后面钻了出来，打着大片布丁的衣服，乱糟糟的灰白色的头发，和粘结在一起的胡子，是一个老乞丐。此刻正撑着拐杖，端详跪在地上的顾平生。

“老人家这是何意？”看到这里有个老人突然出现，云扶和顾平生都有一些意外，但二人向来沉稳，暗中调试了一下呼吸，没有丝毫外显。

“小姑娘年纪轻轻就应该活泼些嘛。”老乞丐并没有回答云扶的问题，反倒觉得一眼看穿了云扶的伪装。

“老人家如何得知……？”云扶起了身，看向这个老乞丐，暗中已经将内力聚集在了右手掌心，只要这个老乞丐说出任何一句不利她的话，她都将会让这个老乞丐余生再也无法开口。

老人家努了努嘴，“诺，能和这小子一起玩的也就是一个姑娘，这个小子出现了，那么那个姑娘也就距离不远了。所以我猜了猜，应该是你。”老乞丐得意洋洋，仿佛看穿了云扶私底下的动作一般“小姑娘脾气也不要太暴躁。”

云扶舒张了手掌，察觉到这个老人并无恶意，掌心的真气已经散去，“老人家怎么在此地？”

“你们又为什么在此地？”老人反问，“看你们二人装扮非富即贵，怎么会在平民百姓的墓地里祭奠？”

云扶没有回答，顾平生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墓碑，眼底有烈焰在燃烧。

“我们……”云扶刚开了口，不知道怎么说下去。她不知道这个老人出现在这里是为什么？

许是察觉到了二人的难言之处，“算了你们也别说了，你们这些富贵人家不可说的话多的很，一不小心我就听见了什么秘密，就活不了啦。”

“噗嗤”云扶没忍住笑了出来，“那老人家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老乞丐看了一眼跪在墓前的顾平生，“我在这里吃，在这里住，在这里睡。”

云扶仿佛捕捉到了什么，“老人家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哎，哪能一直呆这儿我脚上有着千山万水，得去走走才是。”只是几年前他到了这里，便再也无法离去。“如今我也该出去了。”老乞丐仰头看天，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怅然。

“你们啊还是离这里远些比较好。”老乞丐摇头，“这里的人在这里已经难眠了，如果你们再来打扰，就更睡不着了。”

云扶抬眼望去，周边都种着一片片蒹葭丛，然后一层层高大的松木，将这块墓地包裹了起来，清明正是前几天，而这里虽有乞丐寄居，可那盘中果点竟无一人触碰。

“阿璟，你还记得小时候楚叔说的什么是人心吗？”云扶蹲在顾平生的一侧，试着将顾平生从地上拉起来，顾平生竟然没有丝毫反抗，任着云扶将他从地面拉起，云扶伸出手，指向了四周的墓地，“你看，这就是人心。”

顾平生许久未转动的眼珠转了转，看向四周。

他们楚家会有百姓冒着生命危险未他们收尸，祭奠，甚至连乞丐都对这里的东西充满了尊重，这便是人心。

他们楚家做到了，而其他人，做不到也永远不可能做到。

“楚璟，你看没有人放弃你们楚家，所有人都等待着昭雪那一刻。”云扶低声，“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顾平生转头看向云扶，此刻她正看着自己，乌黑的眼珠下有一丝不宜察觉到的期待，“好。”

不知道顾平生应的是那个好，是与云扶一起走的好，还是一起帮助那些枉死的人们昭雪的好。

刚刚从墓后钻出来老乞丐此刻已经走了很远，在墓地里背影分外突出。

顾平生跪了下去，对面前的墓磕了下去，云扶也跟着跪了下去。

“父亲，母亲，阿璟定会为我们楚家昭雪，为那些被我们楚家牵扯到的人昭雪，即使这件事背后的人难以打败，阿璟也会竭尽全力。”

此刻顾平生脑海里划过和早上时候出现的一模一样的人，采桑和，季四气，父亲，母亲，云姨，还有那些学生，那些战士，与早上不同的是，此刻他们都在那里笑着，如记忆里一般。

顾平生一叩到地，脑海里的人们全散开了。

“楚叔，楚姨，云苏定会护住楚璟，倾我此生，尽我全力。”云扶在心底轻声的说着，看向身前人的眼底全是坚定，只是顾平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