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十二年前
作者:一生太水      更新:2019-08-01 16:45      字数:2151

至正二十年,六月十六,汉阳。

徐寿辉在寝宫里睡午觉,天气已有些热了,他在凉席上翻了个身,床下的两名宫女正手握着河水里浸泡过的凉扇为他扇着风。

桌子上冰镇的杨梅汁水饱满,散发着浓郁的甜酸,像一株让人望而止渴的树。树冠硕大而油绿,如伞一般,在大地上投下方圆的阴凉。

而徐寿辉,在这阴凉里看见了一位故人——赵普胜。

赵普胜是他的兄弟。小时候一起在泥塘里捉鲇鱼可以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听闻他要起义于是义无反顾地抛下了未过门的媳妇跟他一起打仗的兄弟;他称帝后还能市时常一起喝酒的兄弟。

“普胜兄?你怎么在这里。”徐寿辉问。

赵普胜只远远地站在树阴底下望着他不说话。

徐寿辉想走上前,可双脚像是陷在泥地里一样半分也动弹不得。

赵普胜看着他笑,笑完了又叹气,说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转身走进树干,消失不见。

徐寿辉瞪大眼睛,脑门冒汗,头晕眼花,说不出一句话。

然后又有两个人出现在阴影里,一个是丁普朗,另一个是傅友德。这两个人也是他的兄弟,此时看着他,也是又笑又叹气。徐寿辉刚想问他们,就听见两个人说了一句话:“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他伸出手,可他的地面在下陷,泥与水与黑暗,逼得他要窒息了。

“哈……!”他倒吸一口气,猛地坐起,眼睛慢慢适应光亮,这还是他熟悉的寝宫,金黄的幔帐,和递来茶水的宫女。

他想见见赵普胜,穿了鞋,推开门,满园的阳光和丁香,忽然愣在原地。才想起来,赵普胜早已被他以图谋不轨的名义杀掉了,丁普朗和傅友德也卷着铺盖投奔朱元璋去了。

此刻他座下能用的心腹只有一人——陈友谅。

看见他出来,院中一随从迎了上来:“皇上,陈将军来人禀告,说与朱元璋开战在即,想邀请您去采石城的五通庙拜神祈福。”

徐寿辉一听睁大了眼睛,从侍女手中拿过扇子,一边走一边摇,“好呀,不过他不是一直不信这些的吗,怎么这次倒想通了呢。”

随从未应答。

他接着说:“备好马车,我现在就启程。”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别忘了嘱咐下去,每个士兵背后还是要写一个“佛”字,可以保佑他们刀枪不入。”

“可上次,还是伤亡了不少兄弟……”那名随从小声问道。

“那是他们心不诚,心诚则灵。”徐寿辉已经上了马车。

陈友谅负手立于五通庙前,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庙前是一条沙子路,然后是一条江。这条江叫什么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江的下游就是朱元璋的应天府。陈友谅自己的百艘大船和一万将士已经整装待发了。

此刻,天边乌云压境,隆隆的雷声传来,还未见雨点。

他在等,他的皇上,徐寿辉。

想起这位皇上,陈友谅会在没人能的地方皱起眉头。这位皇上,除了身材高大,面貌英俊之外,便再没有什么优点了。而自己,还要恭恭敬敬地在他的下面俯首称臣,做事情还要先询问他的意见,虽然大部分时候那位皇上是没有什么意见的。但是陈友谅心里还是不爽,所以他威逼利诱了赵普胜的手下,挑拨赵普胜和徐寿辉的关系,然后成功地让皇上赐死了他。

但是他也没想真的一定要赵普胜死,本打算把他逼走就可以了,可没想到,赵普胜得知消息后却不逃。在这个乱世,到处起义,人人都可以称王称将,只要逃到别人的地盘去,徐寿辉一时片刻也没有什么办法。

但赵普胜就那样乖乖地被抓走了,然后被砍了头。只在临死前说了一句——“早知如今,何必当初哇。”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天越来越阴了,昏暗的庙里燃起油灯,照得佛像的面貌晦涩不清。

这个时候,徐寿辉来了。

当他来到庙里时,首先看到的就是没半根香的烟灰台子,和多年未上彩镀金的佛像。接着,他找到了站在窗边向外看的陈友谅。

只是陈友谅并未行礼,甚至好像都不知道他的到来。

徐寿辉尴尬地咳嗽一声,谁让他已经把权力都交给了陈友谅呢。他只能迎上去,“将军啊,看天气要下大雨了,开战,没有影响么?”

陈友谅这才转过身,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连他身旁拿着长矛的士兵的目光都是冰冷的。

徐寿辉后背的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他以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说道:“打下了应天,全是你的功劳啊。”

陈友谅笑了,像黑夜里骤然绽开的昙花,陈友谅本身也是很俊俏的人,只是这种俊俏稍微有些刻薄,他说:“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闪电还没来,徐寿辉却觉得自己被劈中了。他做过这样的梦,有过这样的担忧,可没想到这一天的到来会这么措手不及。此情此景,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没有办法想太多,他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把皇位让给你,放过我,行吗……”

陈友谅平日犀利的双眸变得温柔起来,像一把折刀收了锋芒,他蹲下身子,轻轻拍了拍徐寿辉的脸说:“这个世道这么乱,不适合你。”

徐寿辉倒下了,最后映入他眼眸的,是陈友谅的目光,冰冷,却柔软。

一道闪电将天地劈成白昼,惨白的光照亮徐寿辉这位自立的短命皇帝的尸首,血流淌成一片,染红他俊朗的侧脸。

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哗啦啦卷动着门前那条翻涌的长江。

侍卫们用草席卷起上一任皇帝的尸体,借着雨水,清洗干净了庙里的地面。然后,陈友谅在这间没有香火的五通庙里,登基为帝,定国号为“汉”。

年号,大义。

佛像的脸依然晦涩不清,依旧半睁不睁地望着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