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隔空两地愁绪
作者:春山雨鹤      更新:2019-07-29 05:56      字数:5487

施雨平仿佛变了个人。

秦筝是在重新走上讲台后意识到这一点的。

施雨平属于干部子女,大学毕业后,家里在临江市算是有比较硬的社会关系,直接进了市人民医院。秦筝在大学的时候就确定了读研究生。

据说秦筝考大学时,分数很高,只是因为填报志愿缺少高人指点,从最著名的大学直插到底,来到了一所省属大学。所以,她从进大学校门起就发誓要读研。

由于她与施雨平确立了恋爱关系,读完研她也来到了临江市,进了市高级中学,这所学校人才济济,是一所百年老校。

施雨平自秦筝老师退休再干后,每天热心地给老婆大人做营养餐,好茶好饭的服侍,嘘寒问暖,还在老年大学报名参加厨师培训,为的是做更可口的饭菜。当然,从前的时候,家里做饭买菜之类也是他做。他没有事业心,在工作岗位上从来是得过且过。

在施睿去加州面试回到b城的第一个晚上,施雨平终于憋不住了,他与儿子信息不通,儿子怪他脑路奇特,问的问题经常是怪异透顶,不是问不到要点,而是总像审讯犯人,又往往事后诸葛亮,秦筝也恨毒了他这一点。

施雨平说:“问问儿子,am公司有消息了吗?”

秦筝老师吃着施雨平端上来的一碗陈皮龟龄膏,有些犹豫自己要不要说出真相。

自从施睿被裁员后,她屏蔽了太多消息,现在也是解密的时候了吧。

施雨平一边看手机一边静候。

“改天吧,我今天有点累。儿子在美国怎么样,一看他努力,二看运气。”

“那,我看你自从美国探亲回来后,脸色一直没有好起来,肺部ct做过后,上面有一个小结节,也没有复诊。家附近开了一家超市,规模挺大,我们边散步边去买点银耳……”施雨平说话有点谦恭。

“银耳?那东西炖起来很麻烦,哪有空?”

“你没空,我有空,医院通知我了,年底我就退了……”

“怎么会?你不是还有一年多吗?”秦筝问道。

“这几年医院进的多出的少,没岗位,领导找我谈,说是让位置。”

“位置?”秦筝纳闷。施雨平没任何职位,怎么让?会不会是他误诊了,犯错了?”

“……”施雨平黑着脸没说话。

他这人喜欢沉默。

“你呀,一辈子平庸透顶,却特别自信。现在终于知道业务不出色多尴尬。所以,你平时对睿儿就不要那么居高临下的,榜样树不起来,就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

“知道。”施雨平吐出了两个字。

这真是反常,平时他一向正确,一向是指手画脚的。

秦筝突然就有点怜悯他。

他如果愿意在家做家务,发挥余热,那就窝在家里吧。

两个人披着月色出门。

抬头看看如洗的天空,哦,月亮居然是圆的。

“哎,你抬头看看月亮,真圆。”

“七月十五了。”施雨平嘀咕了一句。

两个人步行,离施雨平说的超市其实很远。

两个人大约走了两站的距离,看到从前的荒地,现在建起了房子。

秦筝说道:“还记得这里有一个水塘,现在却是豪宅,2万多一平米……唉,儿子他们在美国租房,还不知道能不能留在美国?”秦筝叹道。

施雨平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我这次在美国像是丢了半条命,还记得那天儿子跟我说他被裁员了,我差点没挺住,要是晕过去,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我们不去超市了吧,我带你到这个楼盘的小公园坐坐。”

“小公园?这个小区建了小公园?”秦筝也不想走了,想起在美国带孩子的各种,顿时腿上无力。

两个人过了马路,走到公交车站台后,哦,真的有一处公园。规模不大,却也是亭台楼阁,绿树丛丛。

坐在弯曲的原木走廊上,微风凉爽,空气清爽。

秦筝自从探亲回国后,真心觉得国内样样都好,看到哪里都觉得好。

“你知道吗?儿子那天去上班……”

秦筝与施雨平坐在亭子里。亭子很新,柱子旁边的紫藤还没有爬到顶上。

施雨平一直蒙在鼓里的那段日子,每天他在微信里问睿儿工作找的怎样了?有面试吗?面试结果怎样?秦筝难得说两句。

这个施雨平啊,你只要漏两句给他,他会在网上搜得底朝天,然后憋也憋不住,说这个公司怎样,应该找那个公司,一亩三分地上有一个留学生就是在这家公司,然后,非常英明正确地一泻千里,滔滔不绝。

施睿在无边绝望,困兽犹斗的阶段,还要听施雨平耳提面命,后来连秦筝都难从他嘴巴里知道动态。

过去的两个月仿佛有一年那么长,长到她都快忘了。

“是的,睿儿得到过12个面试机会……”秦筝慢条斯理地回忆道。

“12个?可是你只说了三个!”施雨平吃惊地问道。

两个人坐在夜色里,秦筝说着,施雨平听着。

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那天早上施睿照例去公司上班,看起来他心情不错。

只见他戴一顶米色的有檐帽,穿一件灰白格子的棉质衣衫,哈,都说程序员都是格子控,好像有点准哦。浅草色的卡几布裤子,red wing牌子的定制棕色浅帮靴子。

这牌子的鞋是他的最爱,施睿是地地道道的鞋子控。

快30岁的人了,他看上去却像校园里的大学生,白净、优雅、俊气。

施睿来美国时间不长。

今年1月份收到申请批复,f1签到可以到2020年。4月份,公司代办的抽签申请,他幸运地抽中了,i公司很快得到了施睿的h-1b身份转正材料。

好事逢双,早春的时候,可爱的仲娜出生。

那天,施睿高高兴兴地去上班,晚上快7点了却还没有到家。

施睿的妈妈秦筝女士吃过晚饭后,把孙女交给陆伊檀哄着睡觉,她一个人坐在公寓楼下的长凳上,抬头看看被橡树包围的天空。

天空被树梢包围,抬眼看去,只有一张吃饭的圆桌那么大,但那片圆圆的天空却是墨蓝的。

都说人人头上一片天,再小,它也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西边的太阳由耀眼的白色逐渐变成橙色,晚霞越来越绚丽。

秦筝很想很想自己的家,尤其是在黄昏,她感到非常脆弱孤单。

她站了起来,走到公寓前的那条小路上,已经过了下班的晚高峰,步行的人少了,车辆也越来越稀少。

公寓与地铁站间有一座立交桥,地铁、高速公路在这里纵横交错。她站在立交桥上,看着天色越来越暗,心里有隐隐的担心。

终于,施睿出了地铁站,看到妈妈秦筝站在桥上发呆。

他脸色苍白,两眼无神,神情落寞无奈。

秦筝跟在施睿后面上了电梯,一个印度女人抱着孩子跟着进了电梯,她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秦筝,说了句请摁7楼。

施睿在走神,完全没有听见印度女人在说什么,秦筝在脑子里想了一会,才意识到seven是7楼。

开了自家的门,陆伊檀不在客厅里。听到声音,她抱着宝宝从房间出来,宝宝居然还没有睡着。

陆伊檀脸色凝重,红着眼眶。

只见施睿拍了拍妻子的肩膀仿佛是在安慰,但又很无力无奈。

秦筝转身去端出晚饭,虽然满心疑惑,但她什么也没有问。也许是真的,她不敢问,怕又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施睿说他吃过晚饭了,秦筝不相信儿子的话,因为她看他嘴唇上都起了皮,神情倦怠,不要说吃晚饭,可能连一口水都没有喝。

一直到晚上9点多,晚饭还放在桌上,一筷子都没有动。

施睿在阳台上打电话,来回地踱着步子。阳台与客厅之间有一道很厚重的玻璃门,秦筝听不见他在给谁打电话,即使听见,她也一句都听不懂。外面的气温很低,施睿穿着一件灰色的薄羊毛衫。他应该很冷很冷,但他却好像不知道。秦筝很想开门递一件羽绒衣给他,但这个念头几次都被她摁下去了。

他会不高兴。

电话一直打到10点半,施睿才从阳台上进来,脸色铁青,嘴唇乌紫。可是,尽管这样,他还是和颜悦色地对秦筝说:“妈,你快去睡觉吧,我没有事。”

秦筝那时准备回国了。

她很想跟儿子多说说话,可是,看他心不在焉的神情,别说聊天,出现在他视野里都让他不喜欢。

许多话到了嗓子眼,又咽回去。

她不是一个啰嗦的人,很安静地退出客厅,进了小卧室。

第二天,家里的气氛非常凝重,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谁都没有多说话,宝宝很乖,陆伊檀话本来就少。

第三天,陆伊檀与施睿在晚饭桌上吵了起来,究竟因什么而吵架,秦筝一关雾水。陆伊檀一气之下冲进了卧室,并关上了门。

秦筝一见情形,跟着站起来,去敲卧室的门,细心地劝:“陆伊檀,开开门,遇到什么事情了,你们两个好好商量。不能不吃饭,再有什么矛盾,不能不吃饭,这样对身体不好……”

陆伊檀很听劝,出来了,眼泪流了一脸,说:“妈,他失业了,我实在是没有扛住。”

“失业了?怎么会?天哪,这如何是好?”

秦筝有片刻的失魂落魄,六神无主。有片刻脑袋嗡嗡作响,头晕目眩。这消息来得太突兀,太无情,太不真实,对她来说,不啻天掉下来了。

这意外完全在她意料之外。

原来秦筝的直觉没有错。

晚春的时候,在全球拥有几十万员工的哥斯拉航母级i公司宣布又一批裁员名单。

施睿不幸身在其中,施睿所在的项目人员全在其中,无一幸免。

其时,项目部主管科尔已经离开了i公司。科尔的离开,施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冥冥之中,他投了几份简历,其中就有加州的am公司。可是,风暴没有来时,施睿对i公司还存有幻想,希望没有波折。

该来的总会来,科尔曾经的部下全部被裁了。

被裁的那天,施睿其实早早从公司出来了。

出了公司大门的他不知道去什么地方,不知道怎么办?他走了漫长的一段路,后来,他打电话给陆伊檀,告诉了她这一坏消息。

因为,他怕自己猛然回家,告诉她这个消息后,会被妈妈知道。

他从听到裁员的消息起,就没想过告诉妈妈,让她担心。

可是,这件事太大了,又怎么能够瞒得住?!

秦筝在听到施睿被裁员的消息时,顿时崩溃了,本来胃就不好,当即胃里像有发烫的蒸汽井喷一般,高压的热流向喉咙处涌上来,像一股有力的气浪。从此,她的咽喉要道处像杵了一根老孙的金箍棒,锲而不舍的撑在那里,发胀发痒,吐不出吞不进,十分难耐。

她流着眼泪红着鼻尖控诉道:果然是资本主义社会,只讲利润不讲人情。早上去上班时还好好的,高高兴兴的,下午公司就宣布裁员名单,规定三个月后卷铺盖走人。

人海茫茫,走人?走得了吗?一时半会的上哪里去?

凡事总要有一个理由,理由呢?这不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吗?这还让人过日子吗?这日子怎么过?

无奈,痛苦,末路一般。

她明白了为什么施睿急于南下加州找工作,她明白了他为什么没日没夜地在网上进行尝试学习及没日没夜地地在网上找高手过招,进行数据分析比赛。

也明白了为什么陆伊檀在身体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就让丈夫全力以赴去求职,让他睡在客厅里,不受小女儿的哭闹干扰,全力支持他去加州面试。

可是这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了吗?施睿得到的结果是什么?

施睿在春天的时候抽中了签,接下来公司向移民局提交材料,再排队等,就可以向着绿卡的路上靠了。可是,随着裁员事件的发生,中签的好运宣布终止。

重新找工作并不是太难,但在极短的时间内敲定一个满意的工作,那就是世界级难题。眼下已到夏季,只有极少数的公司有招人的计划。

被裁员后,如果找不到新工作,只有两个多月的合法居留期。

流逝的分分钟都仿佛在催命。

“怎么办?”秦筝愁到睡不着觉,整宿失眠,头发脱落,更年期症状加剧。

痛苦的是,她还要尽量保持平静,不要让负面情绪影响那个关键的当事人,他才是漩涡的中心,惊涛骇浪首先淹没的是他,施睿。

命运是要拿他开玩笑还是要考验他?

“总要给一个理由。”秦筝念叨着这句台词,若有所失。

陆伊檀轻声说:“妈,美国公司裁员当然有理由,在没有利润的项目上,除了放弃项目进行大规模裁员,还会有什么新招?断崖式裁员在美国司空见惯。即使一个赢利的项目,决策层也会看项目的前景,没有出路的项目会被果断终止,参与项目的员工都得裁掉。”

道理是这样的,但项目怎么就不行了呢,不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公司吗?上马一个新项目是如此草率的吗?再说,项目正在进行,确切的说才进行了一年多,怎么就没有资金跟进?平时被公司当作宝贝的那些满世界飞的业务员,西装革履的,口吐莲花的,怎么就推销不出去自家的产品呢?

“妈,看你瘦成这样,你回去,爸要有多心疼。不要太操心,脚下总有路的……”

陆伊檀的安慰像轻风拂面。她是一个坚强、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施睿是个很孝顺的人,看着老妈的状态,心如刀割。他耐心地说:“在美国跳槽不一定唱衰,还可能意味着找到新的工作,加薪升职也是有的。老妈,别担心。”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秦筝整理行李箱,买好了机票,准备回国的日期了。

她与留在国内的施雨平一点也没有犹豫,当即决定秦筝不要回国,继续留在美国,这个时候多一个人分担就多一份力量。

6月初,秦筝记得那是她继续留在美国的一周,施雨平在微信里录音留言说:“一宿一宿地醒着。”他喃喃地说:“我太舍不得儿子了,儿子太苦了,呜呜呜……”好一番呜咽。

前途茫茫,出路在哪里?

施睿在网上给妈妈办了在美国的延期申请。

第二天,施睿在家里整理简历,又要到处投简历了。

am公司面试的结果没有来,就连电话通知都没有。

这可是波士顿春夏之交,美到极致的大自然景色,一点也帮不了施睿一家的忙。

大自然自顾自的美,一树一树的繁花,满坡满山的绿意盎然。

它们管不了施睿的失业。帮不了任何忙。

秦筝出门不像以前那样,拿着手机到处拍。她什么闲心都没有,脚步零乱。她对大自然的美选择无视。

施睿有过短暂的失落期,但他只消沉了一周,迅速地振足了起来。比起他研究生刚毕业那年找工作,他觉得现在好多了。当年,刚出校门,举目无亲,茫然失措。现在,他有了一些人脉,有了求职经验,也更加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