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脱力地向后倒去,却靠住了一只孱弱而温厚的臂膀。
迦南香的气味涌入鼻尖,她竭力地微微侧了侧头,看到月白的衣裳和白皙的脖颈。
“公子……”她几乎以为这是她的幻觉,想说什么,一张嘴却吐血不止,染红了整个下巴,他的月白外衣顷刻间一塌糊涂。
“别说话。”他声音沉肃,凝眉为她运功疗伤,朱乔昏死过去。
……
仿佛在冬夜的雪域高原上踽踽独行,逆着呼啸的狂风,碎粒般的冰雪掌掴着脸颊。
这段黑暗而广阔的路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起点。她就在这一片寒冷的混沌中跋涉颠簸,如飞絮游丝般摇晃飘零。没有记忆,没有意识。
终于,眼前出现了一点明灭的星火,她奋力追去……
“醒了?”
她听见他的声音,像一下穿梭到三年前在冰洞里第一次听到他说话的时候,恍如隔世,不觉红了眼眶。
“我睡了多久?”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朱乔看向他,光亮里他的面容柔和而温暖,唤醒了她从冰冻中复苏的魂魄。
谢微尘望了望窗外,道:“差不多七个时辰。”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感觉睡了很久……”
“你差点死了。”
朱乔一顿,才听出他声音中的愠怒与冷厉。
“我也以为我要死了。”她不知是后怕还是喜悦地流下泪来。
谢微尘稍稍和缓了语气,依旧责怪道:“你还会怕。”
她埋头低泣着,谢微尘迟疑片刻,摸了摸她的头,淡淡安慰道:“别哭了,都过去了。”
她抽噎着抬起头来,满脸涕泪地问:“公子给我输了很多真气吧?”
他顿了顿,道:“还好。”
见他面色竟比之前还要好,朱乔有些不安。
“宋天霖他们呢?”她昏迷前的记忆都模糊了。
“死了。”他不咸不淡地说,声音略冷。
她想起冼璋华,那个时候,她应该能猜到是她下了破杀,为何还……救她呢?既然要救,为何还要打她?
无论如何,自己还是杀了她……
“公子怎么知道我……”
谢微尘不答,只道:“以后不准再如此擅作主张。”
朱乔抿唇不语,他又问道:“可还有什么不适之处?”
他语气虽冷淡,朱乔却只听出关切之意,心间温暖绵延,一切伤势都微不足道了。
朱乔低头道:“我,我疼得厉害,全身都难受……公子弹琴给我听吧。”
说罢抬眼偷瞧他,不意对上他淡缈清冷的目光。
她忙避开,暗骂自己伤糊涂了。正想出言补救,却见他突然起来向门外走去。
朱乔心下恐慌,怕惹恼了他,却听他到门口吩咐一个仆役去将他房中的琴抱来。
他回来对她道:“我截住了消息,等到早上皇上才会知道。他一定会赶来看你,到时还要辛苦你求来雪莲精。”
她不解。
谢微尘道:“雪莲精有延年益寿的奇效,千百年难得一遇,义父一直想要。你受此重伤,皇上必然会赐你。再转送给月下,义父就不会再为难你了。”
这些本来就该是她的,只是……朱乔心里一动,点了点头。
他拧来一条手巾让她擦脸,她小心翼翼接过,想起那年他也是递了一条手帕给她。
那条帕子被她压在箱底,轻易不敢拿出来。
“笑什么?”谢微尘奇怪地看着她,莫不是被打傻了……不对,她向来不太聪明。
她一愣,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笑了,忙低着头摇了摇,只觉脸颊火烧。
不久敲门声响起,谢微尘拿来了琴,朱乔看着他在案前坐下,正要开始奏曲,忽的一本正经地问她:“客官想听什么?”
朱乔错愕懵住,半晌把头埋到被子里咯吱笑了会,又钻出来看着他,他在灯光下微笑。
“随便吧。”反正她也不懂琴,公子这是真真正正的对牛弹琴。
谢微尘低头抚琴,琴音涓涓如溪,平和温婉,再无冷清肃杀之意。
朱乔半张脸躲在被子中,只露出一双圆圆弯弯的眼睛看着他。
她听得昏昏沉沉,眼皮越来越重,很快就安稳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似乎听到琴音终止,他悄然掩门离去。朱乔蓦地醒过来,满屋芳华徒萧索。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她怔怔呆了会,窗台被人用石子敲了敲。眼神往那一瞟,只见千面无相翻身进来,带进一缕如秋的凉风。
“你还敢来见我。”她轻声道,语气却淡然无波。她没力气生气,只是惊奇他的大胆。
千面无相笑道:“虽然是我去通知了谢微尘,但没想到你竟真的能全身而退。”
又抚胸咳嗽道:“那个家伙真可怕,又不是我挑唆你去杀他们的。好心告诉他,他还打我。看起来斯斯文文,没想到跟你一样凶,早知道不说了!”
朱乔一愣,感受到他气息虚弱,受了重伤。
公子竟然亲自动手了……朱乔忍不住想,被公子打也是他的荣幸。
听出他声音中的忌惮,她做好应战准备,道:“你想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千面无相摇头,“我验证了一件事,不敢轻易杀你。”
朱乔蹙眉,不解他此言何意,却也不屑问。他若想说自会说,不说问了也是自讨没趣。
“你可否替我做一件事。”她道。
千面无相惊异挑眉,问道:“你还敢让我替你办事?”
若非她伤势实在重,也不想求助于他。
见她面色灰白倚着床,神色苍凉,似一枝劲风中的纤竹,随时会被拔起折断,与昨夜那副冷酷狠辣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叹了一声,“算了算了,就当还你的,说吧。”
……
千面无相离去后,她望着烛火迷迷糊糊睡去。
沉沉的梦里只觉得有人在轻抚自己的脸颊,慈祥而温柔。
醒转,只见朱启临坐在床边看着她,泪沾须髭。
她心神动容,只想扑进他怀里哭。可是又想起这不是她的爹,是别人的爹,只是错认了她罢了。
便咽下交杂的情绪,清了清嗓子,平静如常地恭谨道:“皇上。”
朱启临拭了拭脸,关切道:“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她摇头,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早已对疼痛麻木,只要不死便没事。
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道:“再不准做这么危险的事,”他这时又像个严父在命令,“等伤好了,就搬离春雨楼,我给你寻一处好地方做宅邸。”
朱乔大惊,急忙摇头:“我不走。”
朱启临皱起眉,她缓和道:“我杀了宋天霖,可以当楼主了。”
“你很想成为楼主?”
朱乔沉默,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她低头不敢看他,沉默对峙许久,却忽听他笑了出来,笑中有些许苍凉与叹息。
“你和你娘一样任性倔强,”
朱乔抬头,见他笑着望着自己。心中有丝奇异的情绪,如电般窜出来与他产生某种共鸣。
“当初她就是不听族人的话,跑了出来,才遇见了我们。”
朱启临沉进回忆,脸上浮现一丝神往与光彩,仿佛回到了少年时。
“我常常想,如果她没有出来过,也许就能平安地过完一生了。”
他垂下头黯然神伤,可以想见他每念及此便痛悔不已。
“良妃娘娘,初出茅庐后,一定收获了许多吧。”
他微笑道:“走马江山,笑逐恩仇,痛也快哉。”
朱乔不免有些向往,可也只能是向往了。
“良妃娘娘如果没有出来,没有遇见皇上,即使安度一生,那样的一生又有什么意义呢?就是让她再选一次,她也一定会选择和皇上在一起吧。”
莫如衣本是天灵圣泉的唯一传人,赫赫有名的女侠,却甘愿入宫为妃,全是因为和皇上鹣鲽情深。
朱启临仍是忧虑看着她,沉重道:“我不想看你重蹈覆辙。”
朱乔笑道:“人迟早有一死,有皇上和公子庇护,还有何虑。”
听她提到谢微尘,朱启临更是皱了皱眉,道:“天下好男儿何其多,你当真执迷于他?”
朱乔一默,摇头道:“我只是感念公子的救命知遇之恩,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她将自己的心事守口如瓶,其实昭然若揭。
朱启临深深叹了口气。
“皇上,”她才想起雪莲精的事,恳求道:“我,我听说雪莲精很好,斗胆向皇上求来一用。”
纵然是为了李月下求,她还是觉得底气不足,心怀愧疚,却不知是为谁。
朱启临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什么求不求的,我早就给你带来了,还有其他珍稀药材,你只管安心养伤。”
心里的温热积聚上了眼眶,她沉眸叹道:“皇上……皇上对朱乔太过厚爱,朱乔无以回报。”
“是我欠你太多,这些都不算什么,逝去的时光无论如何也追不回来。”
他拍了拍她的手,道:“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所以不必有任何顾虑,我愿意牺牲一切换你平安欢欣。天下父母心,大抵都是如此。”
这话说得太重,朱乔无言以对,只是下定决心,会将这一切,报答到李月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