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既不是大年初几，也不是清明时节，怎会有人来坟山里拜祭？李小曼的视线落到碑心的碑文上，跟念出声：“先夫彰君之灵……”
这个世界的字用的是繁体，李小曼认得清楚，可她念着念着声音却是弱了下去，尤其看到这座坟埋的人的生卒年月时。
“永安十五年六月二十一日卒……算算日子，这座新坟也不过垒起一两天，里头埋的人竟才活了三十多岁就去世了。”
李小曼刚想感叹下人生苦短，可一想到自己这具身体原来的主子是十岁就死了的，不禁摇头叹息，“且瞧瞧李小曼你吧，同是病死的，你却才称得上是个短命鬼。”
李小曼已然没什么心情继续往后看死者陶彰的那些生平之事了……
她的嘴角挂着自嘲的笑容，目光仿佛停落在灰蒙蒙的雨幕深处，教人看不清深浅。
雷声轰鸣间，漫天的雨线已被狂风扭缠得失了规则，层叠着叫人看不清痕迹，待快落地时却又化为无数条鞭子，狠命地朝高高的山草上抽去，发出呜呜的声响。
“应当把伞留给娘的，她在那树底下根本躲不住雨。”李小曼直叹了口气，接着却听见侧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可千万别是李大闯那厮。”李小曼担心被人发现，当下连口粗气都不敢喘，将身子又往后缩了缩，祈祷着来人别往陶彰的坟前走过。
“荣哥快来，这里有座两层碑帽的坟。”李丫丫兴奋地叫出声来，兄妹俩连忙将大黑伞收了躲进旁边的那道碑空里。
来人是李大闯家的俩孩子，李小曼寻思着他们应是给陶家人看山来的，今日竟凑巧遇上了。
她苦笑了笑，暗道：“方才也没仔细瞧旁边的坟碑，这兄妹俩运气可好……不过好在没往那里躲去，不然揪个现行，回头李大闯又得到家里来闹事了。”
这情形李小曼是不敢探出头去与妹妹打招呼了，也不敢在李荣兄妹俩离开之前惹出什么动静，只盼着雨快些停了。
李荣担心妹妹一个人害怕，俩人挤作了一处，不过他的态度始终有些粗暴，凶了李丫丫一句，“赶紧再挪过去些，老子的胳膊还露在外头呢。”
“荣哥，那鸡枞今日不捡了吗？”李丫丫话音瑟缩地问道。
“到处都是泥浆，咱别管老爹的吩咐了，明天太阳出来再去采。”
李荣一边将鞋底沾的稀泥刮在坟碑的小石台上，一边说道：“反正鸡枞窝长在咱家的地埂上，李家村的那些土贼崽子谁有那胆子进陶家人的地盘。”
“呵，说来也是，这地皮虽是陶家人的，可都多少年没来看过了，被咱们家开成了荒地陶家人也不知道。”
李小曼听着李丫丫那得意的语气，不禁皱了皱眉，“原来李大闯一家一直在狐假虎威！”
她从原身的记忆里中得知，村里不是没有小孩进过陶家人的山林摘些果子来吃，可一旦被李大闯一家逮住便也只有还回去的份，孩子爹娘还得去赔礼道歉，而李大闯那架势简直了，惯会摆谱！
可说到底，对李小曼而言事情也就仅此而已了，左右都是李大闯跟陶家人的牵扯，她可管不着的，也管不上。
没想又听那李荣嘚瑟道：“开了荒的那片山早不是陶家人托咱家管的了，我听老爹说，那处地段五年前就划归到了李家村公中，里正也是知道的，不过嘛……嘿嘿，老爹每年送了里正半头猪，他也就没跟大家伙说了。”
“竟有这事？我咋不知道？”
“嘁……五年前你才多大，能知道啥？”李荣白了李丫丫一眼，拐了拐她手肘子，接着说道：“你可别往外说啊，回头叫老爹知道了挨打的又是我。”
“晓得了。”李丫丫话音拖长了些，面上一派兴奋之色。
李荣瞥妹妹一眼，旋即又后悔自己竟将这些事告诉了她，口中骂咧道：“你晓得个屁，就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的人。”
“上次带你去摸李小曼家的土豆，带到山里烧了吃，你吃完了竟又跑回她家地里跟李小曼她爹道歉……你既然跟着我干了坏事，自己要认错自己认，又干嘛把我供出来？”
“可土豆确实是你摸的，我连她家地都没进去……”
“你丫的还耍赖了？我倒问你，那烧土豆是不是你吃得最多？我在地里摸土豆时是不是你帮忙放的哨？你这难道不是帮凶，咋老爹只打我却不打你？”
兄妹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又互相责骂起来，听得李小曼直直摇头，轻嗤了声：“都是些小屁孩子。不过李大闯竟拿半头猪换里正的封口费，想来那片荒地的收成一定不错。”
李小曼想到这里，心头竟渐渐生出了几分不平之意，“既然是公中的地，李大闯一家凭什么占耕了这么多年？”
雨势终于停了下来。
听得李荣兄妹的说话声渐远，李小曼才从碑心里钻出来，朝二妹招了招手。
“这老的热炕头不出门，小的却是出来了。”李小雨一边将伞朝李小曼这边靠了靠，一边撇嘴说道：“方才可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这兄妹俩回头瞧见我。”
“我还就在他们旁边呢。”李小曼轻笑了笑，主动拿过伞来，接着道：“不过你说话当真是愈发地没规矩了，也不怪娘说你。”
“我也就对李大闯那家人这样……好吧好吧，都听你的，我改还不成么。”李小雨故作出一脸无奈的神情，手腕则轻轻搂在了李小曼的胳膊上，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了坟山。
来到地里，李小曼已见得李阿福到了，正跟江二娘一起用粪箕把土豆装了倒进篮子里。
“爹娘可打算回家去了。”李小雨话音里透着疲累，接着道：“可是路上滑，要把地里的土豆猪草全背回家，还不得摔大跟头？”
李小曼闻言不禁轻叹了声，她知道妹妹是担心张阿福的身体来着，连忙上前阻了江二娘拾土豆的动作，道：“娘，让爹少背一些吧，到篮子手就可以了。”
“这下雨天的，路上要是摔跤了可怎么好？几日前长田叔摔了一跤，到现在都还下不了床。”
“那岂不是要再跑一趟？多麻烦，放在地里还有可能被别家偷拿了去。”江二娘觉得李小曼的话有些不好听，神情有些不耐。
偏站在一旁扶着篮子的李阿福憨笑着道：“闺女这是心疼爹呢。没事，爹背得动。”
“那咱们就把土豆背了，猪草叶明早我带小雨来背可以么？左右咱们家这地位置偏远，一般人也不会来。”李小雨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劝江二娘道。
李阿福是个心地厚实的，从来都把江二娘的感受放在首位，是以一直重复着自己还能背得动，路上定会小心些的话……
可江二娘这一回却直接将粪箕里的土豆倒进了自己的篮子，转过身来白了李阿福一眼，笑骂道：“还不快些走，先回家去，把小山从阿婆那里接回来！”
“哎……好，我这就回家去。你娘几个路上也当心些。”李阿福不敢再多话，确是知道江二娘体贴他，一时间倒觉得自个儿浑身都充满了力气，篮子里的土豆还不够他背的。
看着李阿福的背影渐渐缩小，李小曼直觉得眼眶一阵发酸。
李阿福待江二娘确实是好，只更多时候的情况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别人家过的许是白开水般的日子，可李阿福和江二娘的日子却像极了那碗由观音土兑出的黑泥水。
因担心着后脚还会跟着下雨，江二娘紧催了两个孩子手上的动作，“快麻利些。”
李小雨平日里头最怕做活，此时想着竟可以回家去了，干劲反倒提了上来。她正准备套上那身黑布褂子去背篮筐，染了几层黄泥的小脸却不由得皱巴起来。
“咦，姐姐，这是什么东西？”
李小雨掏出两只兜里的油纸包，诧异地道：“我还寻思着是你又往我的褂子里放松果了呢，可又想着松果哪有这么重的……”
李小雨一手扶着将倒的篮子，作势便想将油纸包放在地上，却被连忙伸手过来的李小曼接了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李小雨问她。
“呃……”李小曼还没想好说辞，嗫嚅地动了动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江二娘也停住了手中的动作，但瞧了眼那油纸便知是拜祭用的……
江二娘的脸拉了下来，“你好好说，这是哪来的？”
“坟山里捡着的。”李小曼沉默半晌，终才咬牙说道：“有块腊肉，还有些饴糖……我只是想着家里人已经很久没得吃这些东西了才捡回来的，娘，您别怪我。”
“那是供给过世的人的，你怎能随意拿了来？”江二娘不禁出声低斥道。
李小雨闻言，最初弥漫于心头的欢喜已被江二娘这忌讳的语气给冲散得干干净净，可她终究忍不住帮腔道：“娘，人都吃不饱了，怎还有心思去帮着死人打点？陶家人也就是吃饱了撑的……”
她这话透着几分尖酸刻薄，教江二娘听了直直叹气，心怨着都是自己没教好的缘故，可李小曼知道妹妹这话实在不过。
李家村这片地穷得冒烟，平日里若有老人去世了，祭奠时也没瞧见哪家能拿得出腊肉来用，不过多烧些纸钱罢了——这般一看，陶家人可不就是吃饱了撑的？
眼瞧着江二娘便要开口教训二妹，李小曼连忙挡道：“娘，东西既已拿回来，送回去又有什么意义？便瞧着这好生生的腊肉被山猫吃了，这饴糖被虫子搬进穴窝里？”
“你竟这般不敬鬼|神的？”江二娘错愕地看向李小曼，嗓子眼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紧堵住了般，话音显得十分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