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曼渐觉得心绪复杂起来。

襁褓之中的婴儿并没有选择的意识，她不知自己站在江二娘的立场上会如何选择，或许结果依旧一样。

可假设终究只是假设，她不是江二娘，也不是原来的李小曼，对李小知所经历的种种不过有所感怀，而如李阿福夫妻二人那般的挂念于心，她却是没有的。

且看那坡地上的苜蓿和肥田萝卜种了一茬又一茬……

当年送走李小知的事像极了那些攀折在地埂上的黑莓果刺，一直在李阿福夫妻俩心头生长。黑莓果刺不会停止撕扯田地里的养分，而李阿福夫妻俩心头的负罪感只会越来越重……

或许，就算他们的生命如坡地里的苜蓿与肥田萝卜般枯萎干瘪，黑莓果刺的根茎也依旧会朝土壤深处扎去。

大抵能令李阿福夫妻俩感到一丝慰藉的地方在于，领养李小知的那户何姓人家有些银钱，且膝下无子，定会让李小知吃饱穿暖，无甚忧虑地长大。

世道艰难，便常有无奈之举，这当中实说不上怨谁怪谁。于李小知而言，确有人对她有所亏欠，可对方是谁却是无法说道真切的。

“那这么多年，何姓人家可有给你们捎过信？比如她过得怎样，比如何家是否为她说定了亲事，对方品貌如何，家境如何？”李小曼沉吟出声。

江二娘闻言轻摇了摇头，脸上的沉郁神色愈发地深了几分，道：“她那养父母说过，若日后你长姐想回来认亲，他们也决不阻拦……”

“所以你们一直当她会回来？”李小曼目光怔怔地看向爹娘，手中搅动锅铲的动作不由得凝顿下来。

江二娘听出了她语气里的那丝无奈，当即便皱起了眉头，道：“都道血浓于水，你长姐又怎么可能不认我和你爹？”

“当初我们将你长姐送给那户何姓人家领养时，原本还心念着告知对方咱们家的住处，只没好意思主动开口，还是他家男主人寻了纸笔来特地记下的……”

江二娘回忆起当年的情景，那双浑黄且带了几缕血丝的眼睛也渐地明亮起来。

她的语气不再如之前那般尖锐与直接，反透着一股柔和与坚定，道：“你长姐一定会回来的，小曼。”

“你都不知道，你幼时你长姐待你有多好，娘如今看着你带弟弟妹妹玩耍的样子，便仿佛看到了你长姐的影子。”江二娘话及此处，不自觉地伸出了手想去抚摸女儿的头。

可这样的话说出口，该叫李小曼如何回应呢？

她并不认为自己能够承受着这话语里的份量，也并不打算去承受。

“我去拿罐子来装鸡枞油。”就在江二娘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时，李小曼这般轻道，而脑袋则轻轻地侧避开来。

随着李小曼起身离开，四脚不平的小矮凳开始来回轻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爹娘将李小知送人时，李小知还那样小……兴许她已记得些事，可又能怎么样呢？”李小曼走到外间的灶边上，一边抬起之前放在灶边上晾水汽的罐子仔细检查，一边轻喃道。

四岁的李小知即便表现得伶俐柔善、天真可爱，可谁会知道她以后会养成什么性子？

失了亲生爹娘的陪伴，就算何家人能供她一碗饭食、两件新衣，甚至还能教她习一手好字、做一手好女红，可那又能怎么样？

谁能确定何家人待她便如允诺的那般真心实意？谁能保证李小知依旧深深思念着李阿福夫妻俩，而从不曾萌生出半丝的抱怨之心？

江二娘之所以坚信有朝一日李小知定会回到李家村看望他们，最大的凭据便是“血浓于水”四字——可在李小曼看来，这凭据实不足够。

“温情难得，爹娘心里一直念着李小知不假，可这念想的温度如此灼热，还不是因着有所缺憾的缘故？”李小曼这般作想时，其实已不自觉地扮演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

她的态度太过冷静，令江二娘有些捉摸不透。或者换种说法，江二娘已忍不住地将她的“冷静”看成了“冷漠”。

李小曼一个人紧抱了俩罐子回到了锅边。

她能感受到李阿福夫妻俩紧凝在她身上的目光，且即便她不曾抬头回望，她也十分清楚这目光中所含深意……

然而李小曼不过轻抿了抿唇，却是不打算在李小知这件事情上表态了。

她使了蹲坐在一旁的妹妹，一人提了一边锅手，才将火上那只盛了满满的鸡枞油的铁锅放在竹圈上稳顿住。

因她柔声提醒动作一定要轻缓些，李小雨也生怕油汁溅出来烫伤自个儿，是以整个过程都屏住了呼吸——如此，李小雨的注意力似才从那种凝重的气氛里转移出来。

“姐姐，好香啊！”李小雨凑到锅边，猛吸了好大一口这股香味，瘦黄的小脸上满是兴奋之色，“我去将小山叫起来，让他尝尝鸡枞干的味道。”

言毕便是一副兴冲冲地往里屋跑的架势。

李小曼忙阻了她，笑道：“他哭了好一会儿，这好不容易睡着了，你还偏去扰他！”

“这……好吧。”李小雨顿时有些气焉，瘪了瘪嘴后还是重新坐了下来，而与此同时，李小雨也终于触到了江二娘眼底那抹自责的神色。

八岁的李小雨，一应情绪反应都很直接，从不懂得掩饰。她知道她娘是在为晚饭时对小山下了重手的事自责，可她得却连半句劝慰话都说不出口。

她娘可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李小雨心里多少生出了几分怨责之意来，她朝空气闷哼了声，反倒对李小曼多献出了几分殷勤，“姐姐，要我给你拿个圆勺过来么？”

李小曼还未意识到她方才那句无心之语已被江二娘听进了心里，这会儿只当妹妹是急着尝鲜才表现得这般积极，不禁浅笑了笑。

她温和地点了点头，道：“嗯，你也一并将咱家那只从前用来腌酸辣子的陶罐拿来吧，我记得我将它洗了放在橱柜里的。”

“好嘞！”李小雨得了吩咐面上欢喜异常，便是火边隔了橱柜不过七八步的距离，她竟也学了野兔蹦跳着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