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江二娘心里清楚，便是家里再赶着牛把那两块坡地再抄上几遍，也不见得能捡起多少土豆来。
当初虽依着女儿的建议加快了些进度，但她与李阿福做活依旧很细致，再使牛去抄地，不过是犯了紧抠的毛病，心下想不出什么生财之计，便只能将目光投向家里的几亩薄田……
李小曼只静听着她娘的那些“老调重弹”，比如让李阿福再去与几个叔伯家商量商量，以求着能拿回几亩应得的土地，再比如里正那厮已被猪油蒙了心，便是把家中分地不均的事闹到他那里去，何里正也只会含混着将人打发回来……
而此番她爹除了以兄友弟恭的说辞应对江二娘，竟还另说出了一些实在话。
“这会儿地里的稻子还没到割的时候，我便是过去提说，几个哥弟家也是不愿意的。再之后，各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我又怎么好意思提？”
江二娘瘪了瘪嘴，心晓李阿福是横竖都不愿意去问了，她心里便是来气却也没好得再发作……
也是，那几个弟兄又不是傻子，谁愿意将田地拱手让人？何况她家里已经沉默了这许多年，这地界上下四方丈量到哪儿，早就成了件彼此默认的事。
她家若是在这个当口上说事，可不妨几个叔伯家反泼一盆脏水过来，倒让她与李阿福成了那不知好歹的人。
怂了不成事，想着狠一把却也前后顾虑……
李小曼知道，眼下家里人的心思便似一根浸在水潭里的腐木般将沉未沉，只怕等他们将坡地抄过后，自以为再看不到出路，这腐木也就到了沉潭的地步。
“总要寻个出路来的……”李小曼但垂眸瞧着那枕在自己臂弯里睡着的弟弟，便在梦中也依然紧拧了眉的情形，不禁抿了抿唇。
翌日，天刚蒙亮，坐落在拖罗河上游的李阿福家已燃起了袅袅炊烟。
应过江二娘的使唤，李小曼来到了李长田家里牵牛。
原靠在火炉边上打盹的李宝树见是她亲自来，紧忙将呵欠憋了回去，直激得眼眶里汪满泪水。
“怎么是你来牵牛呢？”李宝树出声相询，脸皮亦不自觉地发烫。
他轻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话音变得平稳些，才道：“这两天大黄牛的脾气可是暴躁得很……还是我帮你牵回去吧。”
“没事的，从前家里犁地耕种时常是我在前头拉牛绳，大黄牛应该很熟悉我才是。”李小曼轻笑着摆了摆手，只旋即却才反应过来，她方才这话实在太拂李阿福的面子……
这村里上上下下，便没有哪家男主人不会使牛的，可她爹于这行实在不通，驱牛犁地时便是将嗓子都喊破了，那牛还是会横七竖八地在地头乱窜，是以总要有人在前头拉着牛鼻子才行——犁地尚且如此，春耕点种时便只能另请人来帮忙了。
“好在爹爹未曾跟来。”李小曼心下暗叹着，神情略显尴尬。
“我可不是跟你开玩笑话。昨晚我去给大黄牛喂草时，凑上前来拱草的猪仔竟被大黄牛一蹄猛踢，翻倒在了地上，挣揣了好久才爬起来的……这事我到现在都不敢告诉我娘呢。”李宝树认真地道。
李小曼凝眉听完，心头所念却与李宝树不同，惊讶地问道：“你家什么时候把牛拉到猪圈里拴着了？”
“这不前几天时我家牛圈的门坏了么。”李宝树耸了耸肩，“我只听过鸡狗不同窝，没想这大黄牛和猪仔也处不到一块儿去。”
“重点不在这处。如今牛疫频发，你家怎还这般心大……猪圈里到处都是猪粪，潮得不行，可不是垫一层松毛便能了事的。”李小曼心下微急，道：“还是快些把牛圈门修好了，把牛牵回去。”
李宝树难得见她用这般郑重的语气与自己说话，脸上笑意微凝片刻后，复又泛上了一抹喜意，连连点头道：“你且放心吧，今儿下午我便拉了我长水叔一块儿修。”
“那便好。”李小曼的呼吸稍松了松，见李宝树爹娘均不在家，心知他们应当是去里正家里堵人了，便问李宝树道：“何里正家那边的事，你不去看看热闹么？”
“这不是得了爹爹的吩咐，在家等你过来牵牛嘛。”走在前头领路的李宝树紧搓了搓手指，回头笑问道：“你不去凑凑热闹？”
“不了……”李小曼淡淡地摇了摇头，道：“家里还有一堆事呢，我爹娘赶着去地里，我得先牵了牛回去，让它吃点草料再去抄地。”
“草料我已经喂过了的。”李宝树将牛从猪圈里牵了出来，对李小曼扬了扬眉，轻笑道：“你若回家去再喂，这大黄牛可还未做活便已撑死了呢。”
“哪有我家借牛使，你还事先把牛喂饱了的道理？”
但瞧着少年那般欣然自得的模样，李小曼眉眼处的神色不由得一阵轻滞。
李宝树为她这话一堵，心头竟莫名地升起一种烦躁感来。不过一盆草料罢了，也不是多大的事，李小曼倒何必分得这般清楚？
只他旋即又想到长水叔私下里与自己说起的那些话来，一时不由得紧蹙了眉，“娘便是因着小曼家里的情形，才……”
李宝树心下暗叹了口气，话音轻缓地对李小曼说道：“这是我娘的意思，小曼你不必觉着过意不去。再说，你家这阵子可帮了我家不少的忙……”
“以后别这样了……”李小曼扬脸浅笑。
“好。”李宝树应这话时，嗓音有几分闷哑，而他接着便把头偏侧了过去，装出一副无甚所谓的模样，呵笑道：“我回头会与我娘说的，只她愿不愿意听，我可就没办法了。”
少年心思渐沉，似因着秋日来临，他的眸子也同村前那条流淌着的拖罗河水一般，多了几分清澈明净……
他知道娘古道热肠，可心里是极不愿意与李阿福一家结亲的，所以那份待人的好，便刻意带了一种怜悯与施舍——这才是李小曼介意的地方。
无法、索性——李宝树只能装作看不出他娘的意图，试图把这种“刻意”往别处说开去，并希望李小曼不要如他这般多想。
他还是执意帮着李小曼将牛牵了过去。
江二娘正在偏屋门口收篮子，但瞧着是李宝树亲自牵牛过来，连忙收了口中那些对李阿福的碎叨话，笑着对李宝树招了招手。
“你先回去吧。”李小曼侧头对李宝树说道，接着便进伙房寻水瓢，似乎并未在意到李宝树被她尴尬地晾在了原地的情形……
李宝树挠了挠头，面上依旧挂着与平日里一般的嘻笑神情，热情地与李阿福夫妻俩打过招呼后，方才悻悻离开，而这厢名上来寻水瓢的李小曼，却是缩在了伙房里好一会儿才出去……
到如今，她娘心头那股想要与李长田家里结亲的念头似又变得热切起来，这令李小曼有些不适，可她终不过轻轻摇头。
连菜粉婶子都不好得将心头的想法尽数告知江二娘，只能隐晦提醒江二娘“知难而退”，她又怎见得能寻着一个合适的机会，让她娘彻底断了这念想呢，可别又将人给伤到了。
……
李阿福夫妻俩把家私收好之后便出了门，而李小曼姐妹俩则得了叮嘱，需在家看护小弟，并记着将前些日子受潮的被褥晒了。
“小雨，我这便去拿被褥晒，你且拿了抹布来将竹竿擦擦。”李小曼见爹娘已经走远，偏头对妹妹吩咐道。
“啊？可这日头还不热，咱们中午再拿出来晒吧。”李小雨苦巴了脸，接着摊手道：“我这可不是存心要躲懒来着……”
“我知道。只若我现下不帮你，你回头自己一个人晾被子，怎么够得着那竹竿？”
“你要去哪儿？”李小雨听着她姐淡淡的话音，有些奇怪地问道。
李小曼抑下心头的那抹苦涩之感，扬了扬唇角道：“这日头已晒了好几天，我想去大坪山那边一趟，看能不能寻到些菌子什么的，若运气好的话，还能逮到只野兔也说不定。”
“那我也去！逮兔子最好是两个人合围了赶才顶用的，你一个人去，就算是见着了兔影子，怕也摸不着兔尾巴。”李小雨忙说道。
瞧着妹妹那一脸兴奋的模样，李小曼不由得伸手轻揪了揪妹妹的鼻子，微微俯身道：“那你是打算把小山一个人丢在家里？还有家里的被褥也不晒了？”
“再说了，我以前不是也在山上抓过一只小野兔子回来嘛……”
李小曼话音故作轻松，接着便将话题岔远了去，道：“当时是你舍不得煮了吃，执意养着的，可那只兔子最后可养足了三天？反正最后是不见踪影了，我估摸着是被村里的捣蛋孩子给捉了烤吃去，你非不信……”
“可是……”李小雨闻言一阵气闷，小脸斜侧了看向地面。
李小曼轻笑了笑，旋即折身进了伙房，将绳子、锄头等物什拾进了篮子里，才对妹妹招呼道：“你愣着干什么呢？还不快去擦竹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