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要与两肩平。”

“双手放稳，靠位要准。”

“瞄点下移一些。”

事实证明，当一方有意藏拙，教学过程必然是快不了的。

好在顾浔舟是个聪明人，明白太笨的徒弟只会让人暴躁。花费了大半个上午，在郦苏的指导下，顾浔舟的射艺一点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进步。

郦苏双手环胸站在一旁，身着竹青色窄袖圆领胡服的青年拉弓扣弦，身姿似松柏翠竹般挺拔，十分赏心悦目。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诗经卫风淇奥中的美男子，大概就是这样吧。

所以就算顾浔舟心怀目的，却也不令人讨厌。

古代做官也是看脸的，虽然顾浔舟内里是一个贪恋权势的俗人，但他的外表足够欺骗人，才华横溢令人欣羡，手段圆滑讨人喜欢，便注定这个年轻人日后会在官场平步青云。

“啪嗒”地一声，带着白色翎羽的箭矢脱弦而出，射进了九环。

“不错！”郦苏鼓了两下掌，对顾浔舟说道，“我已经纠正了你射箭姿势中不足的部分，剩下的还需要你自己多加练习。”

“没能射中靶心，还是不甘心啊。”顾浔舟转头看向郦苏，眼底的笑意愈发浓重。嘴上虽说着不甘，但他话中更多的是自谦和轻松。

“你进步得已经很快了。”郦苏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顺着话头夸奖他。

“哼——”

郦苏与顾浔舟二人在一旁其乐融融地谈话，引来了另一人的不满。

刚从跑马场出来，走到射圃的关子骞，在不远处看了他们好一阵。

关子骞上辈子死前也不过十九岁，从小被骄纵着宠大，到现在也是一副少年心性。那天晚上哭了一场后，他就有意躲着郦苏，用武监生的校场训练麻痹自己。

惹得一众以为有好戏看的监生都觉得无趣，把绯闻的热度都降下去了。

现在见到这一幕，关子骞平静下来的心湖，又顿起涟漪。

关子骞径直走到一名监生身边，抢走他的弓箭。

那监生刚好就是关子骞的室友魏常风，莫名被抢走了弓箭，魏常风生气地大叫，“关擎苍你又发什么疯？”

关子骞瞥了一眼魏常风，森然的眸子一瞪，杀气四溢，魏常风立刻安静如鸡。

褚红衣裳的少年束着高高的马尾，被风吹乱的几缕发丝飘到眼前，模糊了视线，他不管也不顾。

搭箭，拉弓，射中靶心，一气呵成。

灰色的羽箭没有落到关子骞正面的箭靶上，反而正中顾浔舟之前练习的箭靶的靶心。

“呵~”

唯一的灰色羽箭在周围一圈白色羽箭中，显得鹤立鸡群，关子骞勾了勾嘴角，挑衅地笑出声。

一旁的魏常风摄于关子骞的余威，不敢说话。他观察着关子骞、顾浔舟、郦苏三人间古怪的气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顾浔舟看到那支灰色羽箭，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擎苍你射偏了。”

然后重新拉开弓，一支接一支，如飒沓流星般地连续射出几箭，全都射中靶心，还正好在靶心内把那支灰色羽箭包围了起来。

“少华，我学得可还行？”顾浔舟笑着温声问道。

一边，是顾浔舟的柔声发问；另一边，关子骞定定地望着郦苏。

郦苏：“……”莫名卷入这修罗场我也很无奈啊。

“学得不错。”郦苏夸了顾浔舟一句，便大步走开，拿着弓箭，走到一处空白的箭靶对面。

“不过射艺一道，还有得学呢。”

郦苏说完，三支羽箭搭在一起，一齐射出，正中靶心。

既然要炫技装逼，那大家一起装好了。

虽然郦苏知道，所谓的三箭齐发，看上去很牛逼，实际上毫无实用性，三支箭分散了原本一支箭的动能，射射箭靶还行，在真正的战斗中是不可取的。

关子骞也明白其中真由，哑然失笑。

偏生郦苏又目光灼灼地回望着他，似乎是在对他的挑衅做回应。

他因郦苏对顾浔舟的维护，心中涩然无比；又因她毫不掩饰的纯真护短，心中又生出一片柔软。

只是看她还鲜活可爱地活着，少年的欢喜就像潮水一样泛滥开来。

“箭靶不过是个死物，若有空去山林里狩猎，那才是真正考验骑射的好时机。”关子骞傲娇地放下一句话，似是对郦苏露的那一手屈服了。

“对对对，关小侯爷说得太对了。”魏常风在一旁露出头来，阴阳怪气地赞了一句，“关小侯爷家在京郊新圈的庄子，可不就是一片围场吗？何不请这两位同去比赛一回。”

关子骞睨视了他一眼，“魏兄慎言，禁军开道，天子狩猎之处，才能称得上‘围场’，我家的那个，不过是个小庄子。魏兄如此轻视围场，莫不是……”

魏常风被他未尽之语一刺，也不恼，反倒继续阴阳怪气地开口，“这可不是我先说的，东宁候圈了那么大一个庄子，是他人先有的非议，我听了才无心转述。与其怨怼我，不如反省反省自己。”

“既是非议，魏兄就更不应转述，是非曲直，不该由流言来决定。”郦苏为关子骞解围道，引来了魏常风的怒视。

“魏兄，妄传流言非君子所为。”顾浔舟也加了一句。

魏常风看着突然同气连枝的三人，怒极反笑，拂袖而走，背对着他们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

“多谢二位。”关子骞致谢道，然后深深地看了郦苏一眼，也离开了射圃。

悠扬的钟声响起，上午的骑射课结束了。

*

下午的选课，郦苏选的是九章，进了相应的教室，人数却依然寥寥无几。

不知道是原本选课的人就少，还是有人逃课去练习制义了。

不过郦苏看到了上午半天不见人影的季飞白，茶白色直裰的青年，坐在教室后排，一只手托着下巴，神情恹恹地翻着课本。

郦苏走到他身边坐下，他如平常般朝郦苏随意地笑了笑，却不敢正面看她的眼睛，然后继续低头看书。

这个笑容莫名其妙，让郦苏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郦苏压低了声音问道。

季飞白的身子一僵，没有说话。

堂上授课的博士是个快要从工部致仕的老员外郎，眼睛有些昏花，拿着一副花名册，正慢条斯理地点着名。

“季飞白。”

听到自己被点名，季飞白大声地喊了一句到，惹得周围的监生纷纷侧目。

季飞白尴尬地笑了笑，这才轻声地对郦苏说了一句，“我没事。”

郦苏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上午顾浔舟喃喃自语中，她好像听到了“学派”两个字，难道季飞白真的与某个学派关系匪浅？

但是讲堂上的博士已经开始讲课了，季飞白没了之前懒懒散散的模样，脸上洋溢着认真，郦苏也就没有继续问下去。

国子监的选课与其说是课程，性质更像是社团活动些，毕竟前朝的国子监，根本不会硬性要求监生学习儒家经典以外的东西。

又因着课程自选，所以学子们更倾向于选择音律，丹青那几种传统又高雅的课程，九章，新式格物之类的课程，鲜有人问津。

而律令上有规定，每一门选课都有最低人数要求，这算在官员的考核绩效里的。

这奇怪的规定是从太.祖时期定下的，大概太.祖有让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搞素质教育的念头在里面。

这可愁坏了国子监的官员，于是，在监生报名了选课后，还必须考试一场，冷门的选课自然是考了就能过，选热门选课的监生，就得根据成绩，不够优秀的就被调剂如其他冷门选课中。

郦苏不知道这庆朝太.祖到底是个穿越者，还是游戏策划的恶趣味。这些背景故事，在原作游戏中是略过不提的，皇族姓什么都是玩家自己设定的，就算是想让庆朝皇室姓狗蛋都没问题。

庆朝太.祖郦昭的事迹，郦苏也是穿越后才慢慢知晓。

郦昭在前朝末年的乱世中，以平民之身打出一片地盘，收拢起义的流民，重分田地，又大败异族首领黄台吉，驱除了侵略中原的异族。可惜郦昭匆匆平定了中原，便英年早逝，年幼的太宗继位，手段不足以震慑群臣，太.祖时期很多政策都被废除，儒家理学重新活跃。比如新式的格物，在太.祖时期原本是一门显学，现在已经没落了。

选课的也由曾经每日一课变成了一旬一课。原本是各地的官学都有的，逐渐也只有国子监才保留着这个形式。

下午的选课有两节，一个时辰一节，第一节是初级课程，第二节是高级课程。监生根据选课考试的成绩上课。郦苏为了省事，上的是第一节初级课，因为九章内的数学，以实际运用为主，对郦苏来说，两节课的内容难易程度差别不是很大。

今天的课主讲的是九章算术中“方田”，此时的教育方法也老套，没有什么导课，直接就进入授新和练习环节。

这也可能是与九章本身的内容有关，问、答、术，以及后人注释，这几个彼此关联的项目，构成了九章独特表达方式。

“里田术曰，广从里数相乘得积里，以三百七十五乘之，即亩数。按此术……”

讲堂上的老博士讲解了一番如何用“里田数”计算田亩，便出了道题给大家。

“今有田广三里，从五里，问为田几何？”

这个问题不难，郦苏把其中的内容条件，翻译简化了一下，发现就是简单的乘法题，3x5x375=5625，也就是五十六亩二十五顷。

可惜，这样的小学计算题，教室之中，也有好多监生为此抓耳挠腮。

郦苏在心底叹了口气，数学作为科学的皇后，外国的大学生估计都在学习微积分了，国子监作为庆朝的中央国立大学，官员预备役的水平还在这个地步。

这样的思潮再继续下去，以后的工业化之路该多难！那不是靠买点机器就能搞定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受过科学教育的人口，不然洋务运动早就能成功了。

而以外面的某个日不落国度殖民的脚步，郦苏估摸着，不出五十年，庆朝就得和那个国家对上，到时候鸦片战争会不会在这个世界上演，她也不知道。

也许是华夏近代那段历史太过屈辱，哪怕知道这是一个游戏，郦苏不知不觉中，也对这个相似度极高的世界的未来在意起来。

特别是她还有能力做点什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