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自尊(上)
作者:李勋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891

生亦何苦,死又何哀

死亦何苦,生又何哀

----李勋阳《信条》

什么都可克服我

----卡夫卡

我买了两支雪碧走了回来,递给她一支。这天可真够邪恶的,我已经晒脱了一层皮,她一直躲在太阳伞下,但脸也红通通的,似乎已经熟了,随时可以吃了。她自己并不游泳,却硬拽着我来游泳,只因为有一次我无意说自己最喜欢游泳来着。她算是我们局里的警花,和我一同进这个警察局工作不满一年,但我在警校里学的是汉语文学专业,自然是做一些文案工作,而她是侦察科出身,经常跟在老警身边去破那有些冒险性的案子。当然我们并不是同一学校的,在进这个局里工作之前,我们相互一点也不认识,一如南极的某企鹅不认识北极的某北极熊。

她吮吸了一口雪碧向我笑了笑,一眼的柔波,和她穿上绿色制服时截然相反。我说:“你怎么还看《华商报》这种无聊的报纸呢。”她面前摊着一份报纸,在我去游泳池里游泳的时候她就看着这份报纸。

“我在看前两天我们局处理的那个案件。”她给我指了指一则通讯:《警察束手无策教师挺身而出》。两天前,一个四十岁的男子在小寨一家大市抢了一万多块钱被保安围截起来,这男子用刀子将自己的手腕划破,叫嚷着,我有爱滋病,谁***敢靠近我就传染给谁。围堵他的那些保安全惊骇了,没有一个敢靠近他,此时有更多的人在围观他们。市方面已经向我局里报了警。就在保安束手无策的时候,围观的群众里却走出一个约摸三十岁出头的男子愤然向歹徒走去,我就不信你还无法无天了,说着就和那歹徒搏斗起来。等我们局里的人赶到的时候,歹徒已经被制服了,而那位勇士却不幸当胸口上被扎了一刀子。最终因抢救无效这位勇士离开了我们的人世。我记得他妻子在医院里悲痛欲绝,但另一方面在她的眼里却自有一份坚定:她是一位英雄的妻子。

“实际上,在我看来,这位李跃其实是自杀的,或许他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而巧妙的自杀方式,就在前天他终于遂愿了。”我说。

“你凭什么这样说。”她有些羞恼成怒,在前天她被那位勇士和她的妻子感动得浊泪涟涟的,“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

“我是说他至少不是什么英雄。”

她真的恼了,不再搭理我,兀自吮吸着雪碧,花容失色----但却更好看些了。

1、

李跃大学毕业后就留校任教了,一直带公共必修课,大学哲学基础。这门课很枯燥乏味,他教得没兴趣,而学生也学得没兴趣。这不,在讲台上也为人师表“毁人不倦”了四年五年了,去年他也结了婚,有了妻子,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他又一次站在讲台上,面对着寥寥无几的学生。他把讲义放在讲桌上,看到有三四张假条。他拿起假条看起来:

李老师:

我因头痛的厉害,无法来上你的课,特请假一节,望老师涵谅。

学生:赵亦

李老师:

我因身体不适不能来上你的课,需要请假,望老师批准。

学生:袁无

李老师:

我因感冒需要达吊针,特此请假。

学生:楚天文

他看完了这些假条,嘴边不由得撕扯出一种类似轻蔑的笑容。他看了看下面的学生,都漫不经心无精打采的,一个个如霜打的茄子一般焉拉叭叽地做着各自的事,或趴在桌子上睡觉、或埋头背诵四六级英语词汇、或玩着手机游戏、或阅读时下流行的小说、或耳朵着插着两只耳机听着mp3,偶尔有一两个是向讲台上的他看着的,但其目光呆滞----无庸多说,他们只是盯着他或他的背后的黑板呆而已。他又看了看那三张假条,将其揉成一团,扔到讲台角的废纸篓里。

其实这些学生根本不必向他写什么请假条的,他在第一节课就宣布:“我也是从大学生过来的,知道课堂学习很枯燥乏味,尽管学校要求我们老师要打学生的考勤,但我自己却没什么兴趣这么做----我教不了大家什么,在我认为,任何一个教师都教不了别人任何的东西,所以我也不强迫大家来上我的课,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来也没什么大碍,至于考试,大家放心,我也不会为难任何一个人的。”所以这三张假条在他看来纯属脱裤子放屁---白白多费一道手续。

他摊开讲义,无声地清了清嗓子,然后上课。他觉自己的嗓音很空洞而机械,听上去象一盒受潮的磁带。他心无旁笃地讲起课来,下面的学生都静悄悄的。他在第一节课宣布过在自己课堂上的纪律:“但是,如果你来到我的课堂,那么我就有一点小小的要求,就是不能出声讲话,要讲话也行,要么使用哑语,要么使用秘室传音法。此外做什么都行,睡懒觉、看小说、听音乐、玩游戏,甚至同桌的他和她谈恋爱都行。”

他记得自己在上大学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不是睡懒觉就是在看闲书,要不是自己的老师喜欢打考勤,那他自己也会常常逃课的。现在打了个颠倒,他自己也站在讲台上给人传道授业解惑了,但他知道学生是一个什么样子的角色,因此很能理解他们,进而很通情达理。他讲着讲着便有了一种乖离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正坐在下面的某一个座位上看着讲台的那个自己象个木偶似的,或抬一下手臂,或扶一下眼睛,看起来滑稽极了。他从自己这偶尔的走神游离状态回复过来,不禁又不为人察觉地笑了笑。他突然想起来,据说北大有一个老教授,有一次去上课,教室里却没有一个学生,但他自个却对着几十张空桌子讲了两个小时的课才下了课。

2

“晚饭你想吃什么?”妻子问他。

他刚撂下碗会,她们才吃罢中午饭,但妻子却已在问他晚饭吃什么的问题了。这不禁让他有些腻烦起来,难道人只是忙于吃喝拉撒而已。他把头枕在沙背上,“随便。”

“随便,随便到底是什么。”

“你自己想吃什么就做什么,我无所谓。”他说着打开电视,跳入眼帘的便是那个恶俗的广告:今年爸妈不收礼,收礼只收脑白金。他齐齐换了一遍频道,都是广告,什么**啦增长灵啦es学习法啦,于是他又关上了电视,闭目养神起来。其实他心里颇是烦躁,没劲,生活真没劲,他想着重重地叹了一口浊气。妻子收拾起杯盘碗筷洗涮去了。

他听着水龙头的水流声,还有碗筷的叮当声,想象到了妻子那双小巧仟秀的手,镜头以特写的方式向上推,出现了妻子的胳膊,穿着蓝色衣服的袖子,脖子,但到了脸的时候却飘起了雪花点,怎么也浮现不出妻子的面目。他努力想象妻子的面目,但仍然很模糊,脑袋已经微微地作痛了,他放弃了这种努力。他听着水哗哗的声音,不禁有些伤悲地想到,尽管每天面对面的,甚至同床共枕,原来还如此陌生,比陌生人还陌生。

他进而也想想象一下自己的面孔,现情况更为糟糕,连个轮廓也浮现不出来。看来自己对自己更不熟悉。他甚至想即刻到妻子的梳妆台对着镜子照一番,看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来着。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倒不是他从来不照镜子,而是这会儿忽然心血来潮地特意去照什么镜子那就有点神经质了吧。

他今年有三十岁了,所谓的而立之年。妻子比他还要小三四岁,在一家企业里做会计工作,当初是怎么认识的,以至于结婚他都很有些淡忘了,并没有象人家影视剧里文学作品里那样缠缠绵绵的或是轰轰烈烈的,盐少许醋少许爱情少许,就这样最终走到了一个家庭里了。所谓缘分或许就是这不咸不淡的玩意儿,每次他回忆及此都很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不禁有一种虚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