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自尊(下)
作者:李勋阳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5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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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妻子手里提着购物篮排在很长的队伍后面等着缴钱。队伍就象虫子一样在蠕动。

他和妻子都没有说话,都落寞而焦急地盯着前面。他偶尔侧头看了一眼妻子,莫名其妙地想,这到底谁啊,怎么就做了我的妻子,和我到底有什么瓜葛,她现在在想什么。他盯着妻子的侧面突然感到一种空前的凄凉,她这会在想什么自己竟然无法猜透,不是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吗,原来自己和她却是如此地隔膜,犹如两道异面直线,异面相交而没有任何交点,这就是亲爱的人儿吗。

妻子推了推呆的他,一起往前撵了撵蛹动的队伍。两个人的孤独,他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立刻又摇了摇头,似乎以期使自己清醒一点。他看了看手里的购物篮,方便面、卫生巾、牙刷、口香糖、可乐、中信笔心、一次性纸杯、手帕纸、指甲刀、香皂、锑须刀、方便筷子、西红柿、鸡蛋、垫片、茶叶、皮带、味精、刷子,他感到这些东西很是咄咄逼人,直往他胸口挤压来,他感到自己要窒息了,一阵恶心感汹涌而来,啊呜一声吐了出来。只听见前面的一个女的一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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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的三四点了。妻子早上做好早点,两个人吃过早点她自个就去另外一个女伴家搓麻去了,她们在星期三就约好要在星期六打上一天的麻将,而他自己又一头扎在枕头上,睡回笼觉。他睁开眼看见一个白乎乎的什么东西在他脸跟前,还有什么东西在刮他的脸,粗拉拉的、温吞吞的、黏乎乎的。过了几秒钟,他终于看清,原来是妻子养的那只猫在舔他的脸。他挥手把猫赶开,它喵地叫了一声。

他下床,趿起拖鞋,洗了一把脸。他觉房间似乎太寂静了,就象一座坟墓,而实际上窗外正有千百种噪音在鸣作,十分聒耳。他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觉自己已经很饿了。

他不喜欢打麻将,甚至是十分厌恶,正如他厌恶养什么宠物一样。但妻子却对两者都很喜欢,所以他从来没将这种厌恶感在妻子的面前表露出来过。

去年,妻子怀孕过一次,当妻子告诉他时,他竟有些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妻子当时很兴奋,没有在意他的表情。实际上,他也不喜欢小孩,感觉小孩就和一个宠物一样,使人厌恶。当然,如果妻子最终决定把小孩生下来的话他也不会有什么异议,无非家里再多一个宠物而已。只是当时妻子第一天决定生下来,第二天又决定还是不生下来----暂时没有条件,她自个颠三倒四的,最终把孩子给药流了。

如果当初母亲对自己也象妻子一样,一会儿打一个主意,最终把自己也给药流了,那自己也不必经历这么多年的磨难了,他有时想。看来人的确不过如一粒尘埃,象用铅笔写错的字,随时都可以用橡皮擦掉。

他倒了一杯白开水,站在窗子前面吃起干吃面来。他看着窗子外面街道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种动物,而且还这么多,蝇营狗苟的,不知忙来忙去到底是为了个什么。据说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老鼠,人类在不断地繁衍,老鼠也在不断地繁衍,“人鼠一窝”啊,然而人类却是那么地厌恶老鼠,真有些滑稽。他有时真希望人类也濒临绝种,但人和老鼠一样生生不息。他的脑袋里涌现出几亿只老鼠,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在偷食、打架、交媾,拥成团连成串的。他又感到一阵恶心,赶紧刹住了脑袋里的想象,才没让自己吐出来。

那只猫站在他的脚旁喵喵地叫着,它也是大半天没吃一点东西了,肯定饿了。他的恶心感过去了,他又继续吃东西,还故意盯着猫的两只眼睛大声咀嚼,猫盯着他嚼动的嘴和颤动的下巴一声接一声地喵喵叫。他不会喂它东西的,特别是这会儿,但是猫看着他的下巴已经咽了好多次唾沫,舔了好多次嘴唇,还一个劲地喵喵叫。他终于心烦意乱了,狠狠飞起一脚,猫被踢到墙上又掉了下来,喵呜----。

晚上妻子回来了,看到猫蜷缩在墙角不叫也不动,充满了哀怨的眼神,走过去看了看,问他:“猫怎么受伤了?”

“我踢的。”他继续看着一本无聊的杂志,头也懒得抬地说。

妻子没再理他,抱起了猫,叫着猫的名字:“乖、乖,叫我看看你哪儿受伤了,肚子也是瘪的,还没吃东西吧……。”他听到妻子的声音里有颤音,不禁也有一点同情起那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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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方一年一度的体检时间到了,而且每次都是颇有深度的体检。听力、视力、嗅觉、辨色、肝功、cT等不一而足。与校方合作的医院也是一家大医院,设备齐全,仪器先进,医术医德也有口皆碑。

他拿着体检表到有关科室一个项目一个项目地体检。据说医院的这套体检怎么着也得五六百块钱,可见校方对教师的身体还是很为关注的。有几个同事拿他开玩笑,叫他也到妇科去检查检查,看白带有没有增多啊乳腺有没有增生啊。尽管他觉得他们的玩笑有点无聊乏味,还是给他们回抱以摸棱两可的笑容。

花了近乎三个小时,才把所有的体检项目弄完,他将体检表格交给最后负责的医师时突然希望自己患有什么绝症,最好是晚期的。当然爱滋病就免了,不好担待名声(甚至会累及妻子);乙肝也不用了,会直接危害到别人(连举杯共著都不可以);最好是个什么癌症就可以了。他这么想着,就不由得对那个医师投以极其信任的笑容了,似乎委托其一定要给自己带一门绝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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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气温陡然增热,这个城市浑然成了一间大桑拿浴室,空气又热又潮乎乎的。他身上已经汗淋淋的,他帮妻子择完了菜就无声的站在妻子的背后看她操厨。她的后背已经大面积的濡湿了,拓印成一片不知名的地图,脖子上、脸上也浸出一层热汗,亮晶晶的、滑腻腻的、黏呼呼的。他看到她的**几年来也见得肥大起来,侉侉腰,含胸拔背的。他看着看着,觉得妻子很龌龊,不,自己同样也很龌龊。他又想到了刀俎鱼肉这个词。

“咱们不吃饭了。”他突然开口说。

“什么,”她惊讶地停止了正在舞动的铲子“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咱们出去吃饭吧,”他突然很烦躁,又是吃饭,怎么吃个没完没了的呢,这顿吃了下顿还吃,但他稳住自己的情绪。

“可我不是已经做了两道菜了吗,那把它们怎么处理。”

“扔了,又没什么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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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检结果出来了,良好,连血糖都很低。良好,这让他很有些失落。拿到结果的时候,同事还相互插诨打科的,“你没得那个什么花呀什么柳的,真可惜,接下来的一年里可就要好好地心灵快活身体快活----特别是要身体快活才是啊。”

他一点也笑不起来,哪怕凑和地笑一下也勉为其难,别的同事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病,把他的体检结果单拿过来看了一眼,“不都很正常么,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

他没搭理他们,取回体检结果单失魂落魄地走出学校。这天也太热了,他已经出了一身汗,并结了一层薄薄的盐屑,衣服紧紧的贴在身上,浑身如同敷满了枯枝败叶一般难受得要死。

他不知道自己想往那里走,不想回家,妻子上班去了,即使她在家,那回家去也没什么事可做。他信脚向前走,热汗淋漓,口渴难当,他看到路边有一家冷饮部,于是向凉棚下走去。别的桌子上都坐着一对对情侣,只有一张桌子上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

女孩一身卡通打扮,面目可爱清纯,耳朵上插着耳机听音乐,看着一本印刷很精美的小书。她只简单的溜了他一眼又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了。他要了一支健力宝,兀自一口就啜吸完了,然后他就观看起女孩来。

“你没上学吗?”他说。

女孩抬了抬头,确定他是在对自己说话才摘下了一只耳机,尽管还流露出一些厌恶的表情,“上初中,初二年级。”

“那你旷课了?”

“恩,上课没意思。”

“倒也是。”他点了点头。

“我觉得当学生真没意思。”

“当老师也没意思,其实当什么都没意思。”

她没接话,继续看起书来,他感觉她遗弃了自己,很有一些羞辱感。沉吟了半响,他问她:“你看的什么书?”

她把书向他扬了扬,原来是图文本的《判决》,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集。他很有些惊讶,“哦,《判决》!”

“我觉我自己的生活就很无聊、无趣、没劲、没意思来着。”他说,但女孩没答理。

“我觉得一个人的寿命到三十岁就够了,否则继续活下去真没什么趣味。”他继续说,女孩还是没吱声,继续看她的书。

“这次体检结果出来了,我本来还希望自己得一个什么绝症来着,这样也许就可以尽早地解脱了。”

“那你为什么不自杀呢?”她的双目直视他的双目,坚定地说,目光笼罩在他身上就象披上了一层圣光。这不就是她给他的判决吗,他突然如昭然受命天降大任似的,灵光一现醍醐灌顶恍然如悟,豁然开朗,身心澄明,原来他一直在等待着有这么一个人(看来,这个女孩正是这个人)对他下达自杀的命令啊。他起身离开,将体检结果单扔在了那桌子上。他如负神圣使命似的昂阔步向前走去。他走到小寨的一家市前面,看到许多人围成一个圈在观看着什么。他向来是不会做围观的闲人的。但这次却莫名其妙地停驻下来(似乎忘记了自杀这一神圣使命),并且挤进围观的人群里,他看到有几个保安围着一个中年男子,男子手持利器叫嚣:“我有爱滋病,谁他妈靠近我就传染给谁。”

几个保安面面相觑,都呆滞起来。他自己如得了天机似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撕扯出一丝笑意。他大摇大摆地向歹徒走去:“我就不信你还无法无天了。”

当冰凉的刀子扎进他的胸膛的时候,他又浮现出一丝笑容,“皇天不负有心人。”然后就倒下去了,紧接着关闭了意识,堕人永恒而亲密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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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尝不是在演绎你自己的故事呢。”她说,声音里流露出无限的伤感。

“或许。”我说。

“你在我面前很自卑吗?”

“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没有什么自尊。”

“那你真可怕。”

“……”

“我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还敢不敢喜欢你了,你这样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她几乎已经哽塞抽泣了。

“……”我沉默了半响才沉吟到,“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有时让我很是自惭形秽,但我已经迷恋上你它,它真象一道天籁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