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章(上) 曹孟德棒杀狂徒
作者:魔纱兔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3403

——熹平三年(公元174年)八月——洛阳

郭耽告老之后尚药监的差事就落到小黄门高望的身上了。高望倒颇有一点儿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架势,刚一接手便开始核对账目、盘查药库,直忙到第四天才算完事,末了他还召集所管的一应宦官训斥道:“当前这个节骨眼儿上你们都给我留点儿神,主子们还有太医用药都给我小心伺候着!尤其是永乐宫那头,董后娘娘虽然是后来进宫的,但人家终归是当今万岁的亲娘,你们别不知天高地厚瞎挺腰子!还有,别以为皇后娘娘不受宠就可以由着你们这帮兔崽子欺负,风言风语的少给我传!以前的账目我看得明白,你们心里也都有数,既然郭老公爷替你们担待那我也少不得为你们兜着。但有一遭你们记住了,下面克扣贵重药材、以次充好还有借着采买御药勒索药商的事儿我心里都清清楚楚,你们可得给我好好掂量掂量。总而言之一句话——把差事办到明处,把错给我犯到暗处!谁要是违了我这一条,叫别人家抓了把柄或者让上面知道了,那没的说,这好几年的交情和脸面我可就顾不得了!”

第五天头上,高望依旧一早就巡视各房制药、煎药,又到药库去转了一圈,待到过了午时用罢了饭便撇下账目径往北宫寺舍寻曹节去了。刚一跨进曹节的房门就瞅见张让、赵忠,还有新升任的掖庭令毕岚、钩盾令宋典、玉堂署长郭胜早就坐在里面了。

“你来啦,坐!”曹节对他一点儿也不客气。

“我说小望子,你他妈死哪儿去了?三天没露面儿了!你小子是乍穿新鞋高抬脚,财不认识老乡亲呐!刚接了差事升了官儿就瞧不见人影儿了,别他娘的猪鼻子插大葱跟我们这儿装相啦!药库里那点子见不得人的事儿谁不知道啊?郭耽那老东西都择不清楚,你有那么大本事吗?”赵忠扯着公鸭嗓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瞧您这几句话说的,我这官儿可是您老三位赏的呀!鞋是您们老三位给穿的,我穿上了不认得您们呀!不过您老也替我想想,郭耽那么谨慎、管着尚药监这么多年下头还免不得有偷鸡摸狗的事呢,像我这年纪管这么一个差事,要是不来个下马威,过不了半个月这帮天杀的药耗子们非骑到我头上拉屎不可!”高望嬉皮笑脸地答道。

“这话一点儿都不假!”曹节颇为欣赏地点点头,“现在这个节骨眼儿是要紧的时候,宫里宫外都有人瞧着。别的不说,吕强那儿瞪大了眼睛要寻咱们的不是,咱们只要有一丝差错他那里就参上去了。新旧交替之际可大意不得。行!小望子做得对!”

“还是曹老公爷见得透!”高望一躬飘然落座,“不是我高望没志气,是我实在没胆子另立山头。想当年先帝爷初登大宝,那会儿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曹嵩是有援立之功没的说,单、左悺他们老五位黑了梁冀自然就了不得啦!如今可不一样了,除了您们在座的老三位,有头有脸的还有一大堆呢!死了的侯览、管霸,告老的李巡、丁肃,王甫那头自不必说了,淳于登是捧他臭脚的,朱瑀是吓缩了手的,当今万岁好喜经学吕强算是个大红人,蹇硕手头管着兵谁的账都不买,封谞、徐奉又是另一灶的。哪个是省事儿的主儿?我还能另立山头?可谓各山的老虎满宫跑,我是猴子不敢下树来呀!”

“哈哈哈……你小子心里最明白!”张让这才插上话,“我还得嘱咐两句,丁肃他们告老了,如今像你、段珪、夏恽、韩愧,还有在座的宋典、毕岚、郭胜都成了有头脸的,原先那些个耗子屎大的小财可沾不得了,多在正经差事上留点儿心,意外收获多着呢!”

“唔。唔?意外收获?”高望来了精神儿。

“桥玄家的事儿听说了吧?那就是王甫下的手!”

“真的?还有这样的事?”该装糊涂时装糊涂,高望明白这道理,“真叫人想不到。”

“想不到?哼!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张让冷笑一声,“老丁肃滚蛋后宋典就接了钩盾令的官儿。上任核钱,竟核出一个大亏空,丁肃针鼻儿大的胆子怎做得出这种事,找管账的来一吓唬竟道出大案子来啦!”

“怎么回事?”高望忙扭头问宋典。

“前番王甫算计桥玄、阳球,是叫淳于登买通了钩盾令的下属。皇上要扩建西苑,他们就趁着出宫采办石料木材的空子结买了刺客。这一伙共是五个人,当天闯入桥玄府的只有仨,另两个在城外接应,这些连淳于登本人也没料到。完了事儿那仨倒霉鬼自刎了,王甫以为死无对证跟宋酆对付对付也就没事儿了。谁料到剩下那俩刺客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寻到沛国相他儿子王吉府里敲诈……说起来还真有他们的,谁人不晓得王吉那小王八羔子好杀人,竟还敢冒这个险。他俩一合计,就只去了一个,另一个不知藏哪儿了,去的那主儿说了只要自己遭了毒手或是见不着钱,藏着那个立马就奔阳球那里投案。你们说这手儿绝不绝?”宋典说着说着乐了,“王吉那小子断案杀人是行家,倒是从不聚财,也称得起是清官,那亡命徒狮子大开口,他小子掏不起呀!”

“这不是问题,他王甫有的是钱,打了他们不就成了?”郭胜不屑地说。

“这你就见不透了。王甫虽然豪富但身在宫中瞧不见钱攥着的只有账,段熲才是替他看钱的呢!原先宫外的事都是曹嵩为他张罗,现在他们翻了脸,曹嵩黑了他不少钱,剩下的烂摊子全推给段熲了。王甫心里明白,只要一找段熲动钱,姓段的马上就知道出大事儿了,要是趁机翻脸投到咱们这边来,他王甫就真完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拿钱换官儿的交情——靠不住!嘿嘿,你们猜!最后王甫怎么了的事?”宋典讲到这儿故意不说了。

“咳!这会儿你吊什么胃口呀!”

“这可看出王甫的厉害来了,真绝了!他神不知鬼不觉移了钩盾令管着的现银买平了刺客。这一招看似险,其实不然:一来那丁肃老了,只是挂个空衔不真管差事,他也就不查账;二来那些管钱的谁也不敢吭声,私动官银是死罪呀!你们想想,这样以后有了活钱再补这个亏空,要是填上了一万年也没人知道!这办法既胆大又保险。”宋典说着说着又乐了,“谁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丁肃突然不想在宫里享福非得高老。他走了我一上任这么一核账——嘿!露馅了!”

“我的亲娘祖宗哟!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巧事!也该着王甫恶贯满盈……想不到呀!”高望呆了。

“想不到的事儿还有呢!昨儿我正琢磨这事儿该怎么办呢,王甫竟打淳于登给我递了一份礼单子,说叫我把那几个管账的小子宰了,日后补上亏空还有重谢。亏他想得出来!我推说先考虑一下,礼没收打他回去了……这事儿您说该怎么办?”宋典讨曹节的示下。

“给他办!”曹节一咬牙,“这事儿现在是明摆着的,你寻个罪名把那几个倒霉蛋宰了吧,”

“这……”高望一皱眉,“好不容易抓了王甫一个把柄,这就……”

“刚还说你明白,这怎么又糊涂了?”张让呲牙一乐,“前面刘悝的事还有捕杀太学生的事细论起来,曹老公爷、老赵和我都脱不开关系。如今要是由咱们下手整王甫,他一准儿反咬一口,要是吕强一本参上去,蹇硕再一吹风,咱就叫人一锅烩啦!你想想王甫要是完了我们仨也得完;我们仨一完,你们几个也……嘿嘿……”一番话至此戛然而止。

高望一阵心惊肉跳: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那成!我给他办!”宋典下了决心,“但还得老毕帮忙。”

毕岚是掖庭令,订罪的事还要靠他出头。他听宋典一提,丝毫没犹豫,一拍宋典的肩膀:“得!这事儿交给我了。咱么就以私移官银给他们订罪,绕过王甫、淳于登不提不就行了嘛!咱哥俩就哄着王老公爷玩儿吧!”

“说得好!”郭胜也来了精神,“干脆我也凑一份子,带段珪他们去王甫那儿再敲一杠子。这样大家一起搅,纵然吕强知道也参不动——法不责众嘛!他顾得过来吗?”

众阉人哄堂大笑连连叫好。

曹节却仍是一脸严肃:看来现在还不行,一定要等王甫捅了更大的娄子才能与他撕虏开。听说曹嵩的儿子曹操跟桥玄走得特近,案时他也在,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爷们是什么居心?曹嵩手里掐着我和王甫两头的糊涂账,万一牵动宋氏波及到他,那老狐狸豁出命去把账本一抖——那才真叫一锅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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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嵩为孟德拜谒许劭的事而费心不少。刚听儿子提这事的时候他还以为不难办,急忙把许相找来商量。原来“不开口”许相与许劭是本家兄弟,曹嵩想借着这层关系引见一下儿子。许相听后脑袋摇了又摇:“这次不是我不开口,是子将素来对我们父子偏见颇深。我们虽是同族,但走动几乎不走动,我开口也是白开。”曹嵩死说活说,又备下一份厚礼,许相推托不过才叹息道:“为了咱孩子我试试看,有多大劲使多大劲,事儿要是不成你可别怨我!”于是一去就是半个多月,最后还是苦着脸把礼送了回来,“我脸面小,不但事儿没成还被他呛白了一顿!羞死我了,以后还是不开口好!”

事儿既然说不成,孟德只好腆着脸自己去求见。许劭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硬是让他吃了三回闭门羹。孟德既委屈又窝火,也不好再去求父亲,索性叫家人收拾铺盖卷弄到衙里,晚上秉烛看书解闷。

这一日他正好得了一卷王儁手录的蔡邕的大作《释诲》,觉得甚符合自己的心境,就点着油灯独自在衙里读起来。

“且用之则行,圣训也;舍之则藏,至顺也。夫九河盈溢,非一凷可防;带甲百万,非一勇所抗。今子责匹夫以清宇宙,庸可以水旱而累尧、汤胡?惧烟炎之毁熸,何光芒之敢扬哉!”

这篇文章乃当年蔡伯喈半路逃官而作,写得气势宏大,但多少有些苦中作乐、挫中愤慨的感觉。孟德读了心绪越纷乱,闭上眼睛沉吟许久竟烦得坐不住了。于是披上大氅唤来长随出去巡街。

其实这时候并没什么可巡查的,洛阳城北本就没多少人住,前番经他的大力整治更是安定。现在一天比一天凉了,晚上天黑下来,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辰出门,孟德在外面胡乱转悠了一阵,不知不觉来到了榖门外,又瞧见几个值夜的兵丁围在一处闲话。

“宜禄,你说什么?宦官也有儿子?“

“那是!”那个叫宜禄的一撇嘴,“你以为他们天生就没**不成?如今的王甫曹节当初都是西苑骑出身,后来是自己割了那玩意才入宫的。王甫的儿子王萌现在是长乐少府,还有一个养子王吉,大名鼎鼎的沛国相,杀起人来成百上千都不眨一下眼。你们知道吗?”

“嘿!就你了不起?我问你,人家没**都有妻有儿,你这么大能耐咋连半个老婆都讨不上?三十岁了还是光棍儿一根?”

“别挨骂啦!有讨半个老婆得吗?我是不希罕,也没那心气儿!等我哪天有心气儿了,讨三十个老婆,一天晚上睡一个,一个月都不重样儿,赶上小月有的还摸不过来呢!”

“吹牛把你就!”几个当兵的笑弯了腰。宜禄一抬头,猛然看见孟德正站在不远处掩口而笑,饶是他机灵会来事儿,连忙下跪呼道:“小的兵长秦宜禄参见大人!”其他人也明白了,齐刷刷跪倒一片。

“起来吧!”孟德上前来,“我睡不着随便转转。”

几个当兵的站了起来,但上司大人在跟前都拘谨了不少,站在城门边上不吭声。

“怎么啦?刚才聊得不是挺起劲儿吗?见了我都变哑巴了?”孟德知道他们都惧怕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对!秦宜禄,你说要讨三十个婆娘,雄心壮志不小嘛!”

“我说着玩的。”秦宜禄憨着脸道,“我一个穷当兵的,一没房子二没地,挣的钱还不够买酒灌肚子呢,谁家闺女舍得给我呀!”

“嗯。你们的日子苦呀!挣的少不说,这么凉的天还要守夜。这还没到冷的时候呢,入了冬这差事可不好当呀!以后凡是守夜的,我另赏一吊酒钱,从我俸禄里出……说好了!班上可不准喝。”

“谢大人!”秦宜禄连忙道谢。

“有机会我帮你提亲保媒讨个老婆。你讲话了连没那玩意的都有婆娘,你们有那玩意岂能闲着?”孟德一笑,“还有谁没有婆娘,今个儿只管说!”

这样一来气氛可活跃了,你一言我一语都打开了话匣子。有个年轻的竟抖胆问道:“大人您娶亲了没有?”

“娶了!”孟德伸出三个指头,“一妻两妾呢!”

“大人有福份,夫人一定美若天仙!”

“咳!甭提了!我那正室夫人那脸庞那颜色跟牛皮鼓似的!”说着用手比画了个大圆圈,引得众兵丁笑倒了一片。“你们别乐!家有丑妻是一宝嘛!别看长得丑,孝顺我们老娘那是没挑了。居家过日子还得找这样的,不瞒你们说我纳的头一房小妾都是她张罗的。有一天她跟我说:‘夫君呀!我知道奴家长得有碍您观瞻,可这是胎里带的我也没法子呀!不过我陪嫁过来的丫鬟还不错,又是和我一块儿长起来的,您就收了房吧!好比您买柿子,不留神儿买了个烂的,我们再搭您一石榴吧!’”

孟德添油加醋这么一念叨,这些当兵的哪儿有不乐的?有几个乐得眼泪都下来乐:“哎呀!您夫人真是贤惠,也会说话!那另一个呢?也是尊夫人张罗的?”

“那位不是……是我抢来的!”孟德不语了,他回想起那个夜晚在家乡桓家的那个宴会上卞氏那清脆动人的歌声,回想起他打死桓府管家救走他们姐弟的情形,回想起临入京的前一晚两人在荒山茅屋互诉情话私定终身……

“大人您也抢亲?我还以为就我们家乡这样呢,还有一宗笑话哩!我们邻居有一汉子与人定了亲,没想到家道中衰穷得叮当响,他怕女家嫌贫不予,就领着我们一帮朋友去抢亲。结果天黑抢错了,反背了小姨子出来,女家的人追出来喊:‘错了!错了!’没想到小姨子在他背上答话:‘没错!别听他们的,姐夫咱快走!’最后定亲媳妇没要,娶了小姨子了!”

众人听了又哈哈大笑起来。孟德也笑了,却道:“我可不是这种抢法!你们别出去给我乱嚷嚷!不然我可不帮你们讨老婆啦!”

“我们哪儿敢呀……那是什么人!”秦宜禄突然顿住了,手指着不远处一团黑影。

大伙放眼观看,只见一个人穿着厚衣鬼鬼祟祟朝这边张望。

“过来!深更半夜出来干什么?”秦宜禄呵斥道。

“小的是过路的。”那人答着话慢吞吞蹭了过来。这人看样子五十多岁,一身平民的打扮,一脸的胡子茬,两只小眼睛贼溜溜乱转。

“过路的?大半夜过的什么路?城门关了你不知道吗?”

“这……小人是出去讨债的,欠钱的主儿赖着不给所以耗到半夜才回来。小的家不在城里,只是打这儿路过。”那人嬉皮笑脸说。

秦宜禄走到那人跟前上下大量了几眼:“你说的都是真的?”

“句句是实!小人有几吊钱孝敬几位军爷买酒……”

“放屁!”秦宜禄呵斥了一声,其实要是孟德不在也许他就收下了,可长官在这儿他自然不敢,“大半夜的,没事儿别在外面逛,留神我叫你吃棍子!还不快滚!”

那人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等等!”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兵丁喝住了那人,只见他几步上前一把扯开那人的衣衫。嗖地一声从他鼓鼓囊囊的怀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来,“这是什么?”

孟德和其他人也惊了,连忙上前去,有两个手快的同秦宜禄他们俩把那人按到在地。那人大呼:“无罪!无罪!那是我走夜路防备贼人的!”

“胡说八道!”年轻兵丁蹲下就是一耳光,“从实招!”

“是实话!”那人还狡辩,“防身用的!”

“还嘴硬!”年轻兵丁又是两巴掌,“夜静更深带刀出行已经犯了禁令!太平时节怀揣钢刀防的哪门子贼人?我看你就是贼人!”说着抡起蒲扇大的巴掌还要打。

“我说我说!”那人从实招了,“我真是去讨债的,北山猎户徐家欠我十吊钱半年未还,我去了几次他都赖着不给。这次我怕他又搪塞我就带了把刀去,说若还换钱我就剁了他。结果他怕了,就对付了我五吊半。你们不信只管去寻徐家人问!”

“即便你所说是实,带刀夜行也是犯禁。况且你以刀逼人也是处事不当。”秦宜禄说,“按律行事打二十棍!”

几个兵丁架着他到门前各取五色棒就要打,那人呼叫道:“慢动手!慢动手!你们大人在哪儿?我有话说!”

“住口!你是什么人!还想见我们大人,小心我打你个……”

“慢着!”孟德看得清楚听得分明,“等会儿再打……我就是城北县尉,你找我什么事儿?”

“原来您就是曹大人,果然一表堂堂气度不凡呀!”那人憨皮赖脸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这……”他吞吞吐吐看着两旁的兵丁。

“快说!他们有什么可避讳的……不说吗?行刑!”

“别!别!我说……小的叫蹇图,家住城西,是当今万岁身边小黄门蹇硕的叔父。望大人看在与小侄同朝为官的分儿上,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众人起初还不信,但仔细想想似乎不假:蹇硕确实有一个叔叔住在洛阳,是城西人人皆知的“泼皮蹇图”。这人本有几亩田地,整日里游手好闲又爱耍钱,好好的地都卖出去耍了,后来侄子在宫里得宠就张着手找他周济,蹇硕倒也正气,只给了他点儿银子嘱咐他安分守法就不再管了。蹇图哪里肯听,没两天就把银子败光了,干脆偷鸡摸狗过日子,邻里防着他,他就索性提着钢刀四处讹诈要钱。官府一来碍着他是宠臣的亲眷,二来他又未犯什么大罪,所以睁一眼闭一眼也不怎么干预。想不到今天会撞到他们手里。

孟德面无表情听他把话说完,微然一笑道:“你既是官亲更应该遵律守法。本官执法从不避讳权贵亲友,你少说这样的话。打!”

几个兵丁不由他分说把他按倒在地,秦宜禄绰起大棍刚要落下却转了个心眼:这厮不管怎么着也是官亲,曹大人开罪得起,我等岂开罪得起?于是手里玩了个花活儿,棒子是高高举起急急落下但沾皮不着肉,但听得啪啪作响却不伤筋骨。孟德是官宦子弟侯门公子,哪里晓得这衙门口的门道,一旁那个年轻的兵丁却看不过了,一把夺过秦宜禄手里的棒子径自抡起来打。

这小子身强力壮膀阔腰圆,手指头粗得小棒槌一般,大棍抡起来呼呼挂风,打在身上岂是寻常?霎时间蹇图疼得杀猪似喊叫。那小子丝毫不松懈,刚十棍下来蹇图**大腿上已见了血。

“哎呀!天杀的小畜生,给脸不要脸!真拿自个儿……哎呀!当了清官不成?姓曹的!我日……日你八辈儿祖宗……”蹇图被打急了破口大骂起来。他越骂越难听,那兵丁就打得更狠。转眼间二十棍就要打完,那蹇图还不住口,孟德冷冷说到:“这泼皮辱骂本官毫无悔改之意,继续打!再打二十棍子!”

“好小子!你有种!哎呀妈呀!咱们都是一路奴才……哎呀!你爷爷不也是宦官吗?我是宦官的叔,你还……哎哟!还不叫我一声太爷!这龟重孙……”蹇硕还不改口。

“打!狠狠打!”孟德一咬牙,“看他还敢胡说!”

“诺!”那壮兵应了一声狠抡大棍,耳轮中只听得砰的一声已打了个骨断筋折。饶是那无赖还不改口,也只有出来的气儿没进去的气儿了,嘴里已不成句:“等、等……着瞧……我叫我侄……费了、费了你们……全家……咱……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出……出、出……出……出不来了……”一语未完白眼一翻便昏过去了。

那壮兵不饶,照旧抡着棍子打,秦宜禄忙拦道:“不行!别打啦!”

“还差三棍呢!”说着也不顾阻拦喘着大气接茬把剩下的三棍结结实实打完。

秦宜禄见那厮已然血葫芦一般,忙低身一摸,吓得坐在地上,呼道:“打死了!打死了!他可是……”

“慌什么?”孟德一声断喝,“死就死了,打死这等无赖臭块地罢了!瞧你那熊样儿……你也是!怎么下手这么重?”

“小的奉命而已。”那壮小子跪下说。

“好一个奉命而已!我说让你打死他了吗?”孟德见他出言顶撞心里一阵光火,“打昏了还下死手,你年纪轻轻怎么这样狠毒?”

哪知那兵一点儿也不害怕,铿锵说道:“纵然小的心狠手辣,却明白这厮有四罪当死!”

“哦?”孟德一愣,“哪四罪当死?你说说看。”

“诺!这蹇图夜带钢刀已犯禁令,既被拿住又多番巧言狡辩,就是讨债也未见是实,此乃一当死。蹇图被拿无悔惧之意,放獗辞求赦,既已受刑又藐视大人、辱骂长官,更言及日后报复,实是无父无君无法无天,此二当死!另外此人平日倚仗官亲欺压邻里、偷盗勒索,官家投鼠忌器不问其罪,今日犯到大人手里,大人正应当为民除此祸害,此他三当死。大人请想,您上任以来明申法令又设五色棒不避权贵,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大胆蹇图以身试法,大人就应该借此狂徒彰显威名以惩戒他人,此乃四当杀!另外您……您说好了再打二十棍子,打不够数,岂不是我的罪过?”

孟德听得一阵阵诧异:“小小守门吏中竟有此等人物!仔细打量他许久又跺至尸体旁看了半晌说:“算了!你们把这尸体拖走,明天当街示众……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楼异!”

“你打死宠臣亲眷不害怕吗?”

“大人都不怕,小的穷当兵的一个,有什么怕的!”楼异抬头道。

“好!楼异,还有秦宜禄,你们俩听着,这儿的差事不要你们了。从明天起,你们俩转到我衙里当我的随从,我走到哪儿你们就跟到哪儿!”

“是!大人!”两个人的声音里都带着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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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吕强就侍奉皇上读书。

皇帝刘宏今年已经十八岁,生得面貌清秀仪表堂堂,却自小受张让、赵忠两个宦官教养不太明白世事。他的生母董太后又系藩妃进宫,并不能真正管教皇帝,所以日常习学就由着太傅胡广来,胡广死后杨赐、张济、刘宽都先后传授过他经籍,但更多的时候是众宦官的差事了。好在刘宏虽然贪玩却耳濡目染对经学十分衷爱,吕强随李巡、赵祐习学多年,又比张让他们年轻,自然被刘宏选中在身边伴读。

这一日吕强借读书的空子向皇帝禀报了宋典、毕岚、郭胜等一干宦官私断下属草菅人命的事。皇帝却不甚在意:“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交给曹节、王甫办就是了,不要给我添麻烦。”吕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耗够了时辰垂头丧气地步出殿门,又见蹇硕和几个羽林郎在回廊下嘀咕着什么。

吕强走过去说:“你们几个说什么呢?一点儿规矩都不懂,不晓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几个羽林郎一吐舌头各自散去了。吕强一把拉住蹇硕的手道:“怎么了?跟他们嘀咕什么?这帮兵痞子嘴快,一会儿工夫就嚷嚷得满宫皆知了。”

“满宫皆知算什么?”蹇硕灰着脸说,“你还没听说?我蹇硕现在已经是洛阳城的名人啦!现在全城的百姓正骂我是狗官奸寺呢!这是怎么话说的,偏叫我赶上这没脸的事儿。曹嵩那老小子不地道,养出的儿子也这么狠毒!”

“到底怎么了?这天上一句地下一句的!”吕强没弄明白。

蹇硕把早上得知叔父带刀夜行被曹操棒杀的事讲述了一番。

“事儿已经出了,你就往开出想吧!再说你那个叔父平日里也不怎么正经。不怕你恼,他一准儿是仗着你的势力胡作非为顶撞了曹操才招致大祸的。”吕强平素与蹇硕相厚,两人无话不谈,说话没什么顾忌,“曹操上任移风易俗,再三申明禁令,又不避权贵。你叔父偏在这个时候和他对着干又借着你的势力在外面说山。你好好想想,那曹操新官上任又年轻气盛不拿他作法哪儿镇唬得住别人呀!”

“你说这些我都懂,我也不是心疼那老东西。我是寒心,寒心呐!像咱么这样的有几个?一没贪赃二没卖法,虽说皇上宠信,可家里亲眷一个也没沾上光,怎么偏这事儿赶在我头上?”蹇硕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你看看王甫、曹节、那几个老龟蛋,封侯受赏不说,家里的亲眷都是个什么身份?王甫俩儿子,一个在长乐宫当差,一个还外放当国相,王吉那小兔崽子配吗?曹节也是,他升官他弟弟曹破石也当了越骑校尉,竟抢部下的老婆,还逼得人家自杀!还有张让,当初他弟弟张朔当野王县令横行不法就让李膺宰了,才几年的工夫又拉了一帮亲戚出来当官儿,一个个都是些什么嘴脸!可咱们呢?不瞒你说,现在我老娘还住在老宅那三间破房里呢!有了点儿钱都不敢拿出来花——怕给我找麻烦!”说着他把牙一咬,“可是偏拿我家人作法!打死了还不算,还要陈尸门外警示他人,叫人家戳着后脊梁骂我,这不是当众给我嘴巴吗?”

吕强见他越说声音越大,忙示意他低声:“你想得太多了、太偏了。脚正不怕鞋歪,这点子小事儿不碍着的。我劝你还是回去歇一歇吧!”

“不!我得在前殿保卫皇上!”蹇硕失魂落魄地说,“真想寻个地缝儿钻进去,丢死人了!姓曹的小子一把屎抹在我脸上,抹得结结实实的!等着瞧吧,我把他打出京城。”

“你可动不得歹心!看在曹嵩的面子上也不成!”

“什么曹嵩!我又没和他穿过一条裤子看不着他的面子!”蹇硕叹了口气,“我不是想害他,也不是要罢他的官,只是想把他调出京去……我没脸见他们爷们!羞死我了!”说着竟给了自己一个嘴巴。

“没那么严重。你是听皇上、太后的好话听得太多了,谁当官儿还不遇上点儿磕磕碰碰的,调曹操的事儿你可不能去撺掇。”

“晚了!我已经托郭胜、段珪去找王甫办了。”

“什么!?”吕强吓了一跳。

“今儿个要不是他们来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蹇硕感慨地说,“既然他们肯帮我,就叫他们去办吧!反正我不出头就是了。”

吕强这才明白,原来蹇硕被郭胜、段珪灌了**汤了。他眼瞅着这位天真得让人牵着鼻子走的朋友,竟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