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二)
作者:蓉尘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227

“哦,好,”夜雪默默离开院子,按照隔壁人指的方向走去,走了半晌,诺大一个琅琊王府,竟连个能问话的人都找不到。她仿佛走入了一个迷阵,穿过一个院子又是另外一个院子,红墙灰瓦房间没什么不同。兜兜转转好像又走回原来那个地方。就在此时,耳边竟然传来了乐声。

乐声像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穿透了层层迷宫,似乎像是要引领她走入某个地方。平素的乐舞训练,让她耳音极好,很容易便找到了乐声的来处——竟是一座堂皇如宫殿的大房子。她无法说清这座建筑的真正名称,只是感到震撼,传闻中的皇宫大殿也就是这样了吧。她在侧窗上用小指挑开了一个洞,当她看清窗内景物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样。

琅琊王,司马道子,她这辈子第一个男人,就靠在窗前席地而坐,身边三五打扮妖冶的女子在席间互相撕扯着衣服,肆无忌惮地调笑着。乐声停了下来,司马道子在那些女人的耳边时而低语时而亲吻,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隐秘的乐事。而此时,其中一个女子轻啐了他一口,嗔道:“我才不信呢。”

司马道子将手一挥,大笑道:”今天,就在今天,谢府里那个又冷又傲气的舞姬昨夜被本王宠幸过之后,上赶着寻死觅活地非要嫁进来。”

“呦,王爷,那舞姬定然是很美了?”

“美不美……其实我早就记不清了,”司马道子举起席前案上的酒杯饮了一口,“其实我才无所谓美与不美呢,关键是谢家还不是我家的臣子,我进去跟逛窑子没什么区别,对不对,你们说对不对。”

听到这些话,夜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锵掉了一样,浑身战抖着跑了开去,不辨方向,只是希望能有一臂膀来供自己哭泣。但是,最终,她只能抓住一棵树,一个老梅树。树干上的积雪都被她微颤双手摇晃得纷纷掉落,多年的压抑让她已无法哭出声,只是喉咙和胸腔里出一种类似抽噎的响动。她绝望地看着这棵老梅树,上面的花朵在积雪的打压下,花瓣残缺,虬枝光秃秃地,悬在头顶,碰到她的头上沉甸甸的凤冠出了沙沙声。这时,乐声又传了过来,是一《阳春白雪》,她将凤冠摘下在梅树下,将外面的大红色喜服脱下,给梅树穿上,然后身穿着单薄的衣裙翩翩起舞,仿佛是在祭奠自己一般。

舞还是那只舞,只不过一天水米未沾牙齿,她的步法比以往更加飘忽,舞出的意态更加惹人怜爱。加之寒风凛凛,她不由得战抖着身躯挺起胸膛去挥舞双袖,袖子没有真正的水袖衣那么长,却是小口广袖,搭在虎口上,露出的指如削葱,手势也动人。

“我的天,琅琊王府竟然还有这样的佳人!”一个胖男人从梅树后冒了出来,贪婪地望着她,令她很不舒服。

“你别说话,让我来猜猜……”这男人一把扑过来抓住她的手,他用力在捻着她的指头,”好美啊,柔弱无骨,你是王府的舞姬?堂姐夫太不够意思了,居然有这样的绝色都不肯让我们见见,却弄些庸脂俗粉来搪塞我们,跟我来,我要找他评理去。”

夜雪在瑟瑟抖,半是因为冷,半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又招惹了什么人,听说话的口气,他似乎是王府的客人,又似乎和王妃有这什么亲缘关系。

这怎么办。虽然刚刚进入琅琊王府。却也晓得。在这等高门府第等级森严地教条中是严禁内眷与外人来往地。更别说被人牵着手跑来跑去。她极力想要摆脱这人牵着她奔跑地手。可挣扎了几下。自己竟然重心不稳摔在了地上。

“哈哈。舞跳地那么动人。却是个走路都不稳当地病美人。”那人俯下身子去扶她。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上襦紧紧裹着地部分。相搀地手上地力气也若有若无。似乎就不希望她站起来一样。就在此时。在她耳边响起一个令她终身难忘地声音。

“王国宝。你这厮。撅着**找踹呢?”

琅琊王!夜雪听到这个声音有些害怕。不过更多是莫名地激动和期待。也许那人太过肥胖。将她娇小地身形挡地严严实实。琅琊王司马道子并没有看到她。但是。她挣扎着希望能站起来。看到这个男人。这个她将要托付终身地男人。这个曾经轻薄她地男人。想问问他。为什么要颠倒是非黑白。为什么刚才在那些轻浮女子面前贬低自己。当她使足了全身力气一跃而起地时候。现站在自己面前地司马道子。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贪婪与那个胖男人一般无二。除此之外。形同路人。

她无话可说了!

夜雪就这样和自己地夫君琅琊王司马道子对视着。她挺起胸膛。眼睛还不够司马道子地下巴高。可委屈和责问却高过了头顶。

“大胆的丫头,你见到本王难道不会行礼?”

王国宝一脸媚笑地凑到司马道子跟前,”堂姐夫,这妞是你们府里的舞姬么?怎么从来没见过?你看你若不是非常喜欢的话,那就……”他那双肥手相互揉搓着,那表情简直就像是要将夜雪**于掌股之间一般。

“你可真不愧是建康城里有名的白衣贱神,”司马道子戳了戳王国宝那宽大的脑门,”你简直贱到了骨头里了,你说说,刚才怎么欺负我们家这丫头了,搞得她眼睛里尽是埋怨。”

夜雪的心中一紧:难道他已经看出了我的眼神充满怨怒,难道他已经认出我了?不对,为何叫的那么亲昵,我们家丫头……。夜雪生平从未被人这样亲昵地称呼过,忽然一股暖流涌在心里,她柔柔地看了司马道子一眼,却欲言又止。

“哈哈,没想到我们府里还有这等宝藏,肯定是被你那堂姐给藏起来的。”

司马道子此话一出,夜雪顿时像是被五雷轰顶,定在那里,随着脑中最后一丝希望的破碎,眼角淌下了一丝泪水:他真的不认识我了,昨夜我们是如此亲近,只是十二个时辰未到,他却不认识我了。

“哎呀,哎呀,怎么了?”司马道子三两步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忙不迭地帮她擦拭泪水,“说,贱神,你怎么欺负我们家丫头了?”

“没有,我没有啊,”王国宝嬉皮笑脸地走上前,“王爷,她刚才在那边跳舞,跳的可好看了,我看是不让她伴宴,急得哭了。”

“呸,我们家的歌舞姬都没那么轻贱的,你当是谢家那个死活非要嫁给我的贱人么?”司马道子轻佻地将夜雪一把揽在怀里,如梦境里的姿势如出一辙,但她心中却很苦涩,更谈不上那种让人沉醉着不愿睡醒的温暖。

夜雪惨白着脸,绝望到了极点,任由着司马道子搂着她走到开宴的大厅里面。一迈进门槛,这里就仿佛换做了另外的一个世界。屋里的灯火有如白昼,门内和门外根本是两个季节。厅堂里聚集着衣着华丽的达官显贵们,他们身侧都燃着镂花的炭火炉,榻上用毛毡垫了两层,上面又铺着丝织绣花的锦衾,四角镇着青玉麒麟。乐班子在大厅的后面,隔着一扇镂空屏风,依稀可见琵琶、排箫、阮咸、箜篌……

大家见司马道子推门而入,都停下动作,一众目光瞬间聚集到了夜雪的脸上。那眼光**辣地有赞美有期待,瞬间,夜雪感觉好像回到家一样——这个世上只有可以跳舞的地方才是她真正的归属。刚才单独看到陌生的王国宝的羞怯和害怕,见到司马道子的怨愤和质疑,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是心里很从容,脱开司马道子的怀抱,站得正正地,曲身一揖。

一下子,满堂喝彩。

“这个舞姬,我好想从哪儿见过。”

“不会吧,王府来了很多次,没见过这样的……”

听着席间的人们议论纷纷,夜雪生怕别人认出她曾经是谢家舞姬的这一事实,因为她正一步步走向宴会正中的舞台,这里才是属于她的。她不希望被人认出而失去跳舞的权利。

“琅琊王府微末舞姬,给大家献丑了!”

她起手摆了一个拈花指,曲膝,膝弯到肩部,腰肢一摆,乐声起,恐怕事先排练好的都不会这样自然合拍。乐声流转,渐入佳境,雪夜的身姿同音乐融在一起,上下翻飞,没有华丽的舞裙,没有长襟广袖,人们看到的只是她柔软如丝的身段。其实,只有舞蹈的时候,夜雪才会觉得这是真正的自己。阮咸和五弦琵琶的声音一高一低,仿佛控制着她手臂的弯曲。鼓,被均匀敲击的节奏,就是她脚下踏地的声音,她感觉自己的神魂都随着音乐飘了起来。她开始旋转,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仿佛要脱出这个世界飞到另一处所在,在那瞬间迸着只属于她自己的**,就像随时要羽化飞仙一般。此时,乐声戛然而止。她合什双手,腰肢和双臂分别形成了两个弧形,头枕在双手上,单脚的脚尖踏地,稳稳地站立,静得好像是一尊泥胎彩绘的菩萨。

所有在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