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风声(二)
作者:恭揽衣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099

桌上新添了一道时新蔬菜,两坛女儿红也在一边摆着。两人光顾着说话,赵氏提醒道:“平老伯远来是客,你光顾着说话,如何忘了敬酒。咱们如今是耕读人家,练一练刀,不过是强身健体。”

邹渐微笑着看赵氏,斟满酒,向平子野道:“我敬前辈一杯。”

平子野指着面前酒坛子道:“还是老办法,习惯了。”这次他没有运功,右手抓住坛子口,提到嘴边,“咕咚”、“咕咚”两大口就喝光了整坛子酒。看到邓钟进了园子,一抹嘴便道:“习武之人,行侠是本,何况是九矩先生的子孙。以邓世兄现有的功夫,对付几个强盗无赖,那是绰绰有余,但要行侠江湖,除暴安良,而使自身不亏,却远远不够。”邓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只听平子野捋着长须道,“哪怕是九矩先生十分之一的内力,也是现在十倍的本事。学古人东山高卧,那是九矩先生五十年前不得已而为之,五十年过去,天都变了,他的子孙再不需要隐姓埋名。”

赵氏眉头深蹙,道:“莫非平老伯此来,是要我夫君象他爷爷一样,去过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夫君一介书生,不识圆通,如何辨得人家算计。便是我家钟儿,日后也未必出去,你看看啸傲山林濯足溪流的,哪个不是伟岸丈夫。来,钟儿,站到师母身边来。”说着拉住邓钟的手。

邓钟心道:“师母不让我出去,我当然不会出去了。我就在家里好好练武,有了师傅一半的本事才好。”突然闻到一股细微的体香,那么细,如兰花,若有若无,以前却是从没闻到,不免心中一动。

那边平子野笑道:“夫人多虑了。平某此来,乃受人之重托。”伸手入怀,掏出一个小小包裹,外面结结实实裹着一层油纸。“与这部书中所载相比,平某这点本事,实在微不足道。请庄主过目。”双手递了过去。

邹渐接过包裹,打开一看,乃是一本薄薄的书册,纸质劣黄,上面赫然分布着几个细小的蛀孔,显是年代久远,上书《无袖清风》四个篆体,册子上下两角被碎纸片粘的严严实实,中间一溜黄纸封条上,书着一行蝇头小楷:“非花楼主人亲启,三劫居观乎封。”

平子野道:“这部内功心法,当世除观乎先生与邹庄主外,更没有第三者有幸一览堂奥。平某将它揣在怀里,一路东来,晚上连梦都不敢做上一个。”封条一碰即破,眼下完完整整,亦可见平子野连日奔波,是如何的小心呵护。

赵氏心思慎密:“如此说来,这可是稀世秘本,我小小非花楼又如何消受得起。观乎先生这名号,我一家人赶早儿还是头一回听说,世外之人,近邻尚不敢攀扯,何况远客。”

平子野道:“换了别的东西,夫人说得也不无道理,偏偏这本册子不一般,还请庄主翻看后再说,看看平某有没有故弄玄虚。我受观乎先生的委托,千里迢迢地赶来,庄主看也没看,原封退回,平某这番辛苦又如何说得过去,再说,观乎先生如此慎重,此书与九矩先生定有关系。”正是后一句话打动了邹渐。

揭开牛皮封面,邹渐闻到一缕陈腐的气味,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定一定神,一行行小楷清晰地映入眼睑:“至元二十七年八月十一日,予在西门,醉卧于承平僧舍,时为江门顾雪之所困。梦一妇人,自言‘吾南山刘家妇,前日遇君于舍旁,知君寄忧山林,特来博弈,假外物以弃其不如意’,余曰‘此大言也,请为我道其详’,妇人曰‘吾见落叶安知有人间。世人多误于名利二字,望云山而不知其远,涉小溪则不觉其清,非不察也,乃无知矣。先生乃世上最无知之人。’。”邹渐并不认得纸上笔迹,但虚虚实实的说法却很熟悉。一部内功心法,竟然由人情世故生出去,真所谓“微言大义”,邹渐感慨之余,对后面的文字产生了浓厚兴趣。翻到第二页,作者总结说:“练此功者,清正寡欲,当脱此名利二境,夫小扇轻摇,一柄清凉,自是人生难必之事。无袖者,如烂漫春花,不待自来。”

说的是世人贪婪,不可轻与,要练成神功,必须循序渐进,不能强求,否则走火入魔,遗患无穷。这想法在他心中一转,有意无意地留意了一下书法,字体风格独特,有很深厚的临池功夫,笔势险劲,但往往有进无退,显然是匆忙中的原始记录。

邹渐叹道:“这位高人‘为顾雪之所困’,进退失据之时,悟出这么一套心法,‘悟’无时不在,摸不到,撞得到。”

平子野却将剩下的酒也喝干了,摩挲着微微鼓起的肚皮笑道:“庄主如此大声地念出来,不怕老夫听得心痒,一把夺了去。”

邹渐道:“老伯要看,岂能留到今日。”无意中将“前辈”改称老伯。却见赵氏早已离开座位,站在亭子外,背对着他,这一瞬间,赵氏的背影对他是那么陌生,这念头一闪而过。

平子野道:“名利二境,平某轻易摆脱不得。江湖上行走,最看重的是然诺。庄主说得有理,内外功夫着重不同,内功突出一个‘悟’字,我料这部心法肯定会在‘悟’字上做足功夫,没有慧根的人,一如平某即便看了也理解不透,所以不如不看,庄主面前好赚个清名;没有慧根的人又如何能象庄主几十年如一日,象释家守着庙堂,过惯了寂寞无聊的日子,这是庄主撞到的地方。”平子野拿起酒坛,倒了倒,只倒下一滴酒,侧着头,有些故弄玄虚的意味,“平某这趟辛苦,三坛酒足以打,可是观乎先生这份大礼,庄主打算如何回复?”

邹渐道:“便是买了整个庄子,也回不了这份大礼。老伯此来,不会是叙叙旧这么简单,既是世所难得之奇观,必定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你心里倒还清楚。咱们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除了瓶子罐子铁匣子,就是你书房里的那一屋子书。礼有大有小,小礼邻家往来,大礼不言谢,能担待则担待,不能担待就原封退还,就看你家能否持得了这份重。老爷是读书人,心中自能掂量。”赵氏转过身,眼睛如一泓秋水,看着邹渐。

邹渐听到“铁匣子”三字,猛然醒悟:“这份大礼,邹某不能担待。”合上书,放在油纸上,推到对方面前。

邓钟自回到园子以来,一直站在赵氏身边,赵氏出了亭子,他也跟着到了场地中,刚才那番话说完,他听得师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的忧虑没有随着师傅的话而消退,便岔开话题:“师母,你听。”

一只蟋蟀在东边墙根叫了两声,又叫了两声。这个时节,蟋蟀的叫声跟枝头的叶子一样,渐渐地稀少,已难得再听到了。赵氏微笑道:“你真细心。别看你师傅是读书人,心太粗,做什么是都丢三落四的,没人照料可真不行。”刚说完,蟋蟀又叫了,只叫了一声,就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