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万籁俱寂的的时刻。已经到了全世界都想要结束一天的奔波、好好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时刻。可是，这个看似普通的民宅里，却还有两个不肯好好停下来喘一口气的灵魂。

一个体现在是盯紧著屏幕、咕噜噜地转动著的双眼；另一个体现在是脚跟不落地、以几乎不出任何声音的方式登上楼梯的双足。

而当双足的主人和双眼的主人接触的瞬间，?厉的吼叫声瞬间划破了这夜的寂静：

「臭小子，你果然半夜跑起来偷打电动！」父亲的怒吼，即使到了公元27xx年的现在，依然是如此的有威严。

而可怜的儿子在第一时间的胆颤心惊之后，也被激起了反抗的意志：「连打个电动都不行啊！你这个暴君、独裁者！」

没料到对方会恼羞成怒的父亲，这时候更有生气的理由了：「臭小子还敢顶嘴，我今天非打死你这个不肖子不可！」

儿子的全身寒毛都竖立起来了，他知道父亲向来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

果然，父亲抄起了高尔夫球杆，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地向儿子的头壳敲去。可是儿子及时低头避过，高尔夫球杆只敲碎了书柜的玻璃。儿子灵巧地钻过了父亲的腋下，奔到高尔夫球袋边，自己也抢了一支球杆。

「你想杀我？我可不是做你儿子就该引颈就戮的！」儿子吼叫著以壮胆识，高举球杆狠狠地朝父亲的后脑敲了下去。

父亲没能避开这一击，摇晃著倒下了。

脸红脖子粗的儿子喘了将近一分钟的气，才醒悟自己做出了什么事，飞也似地奔往自己的父亲身边，探鼻息、把脉博。

不行，没有。

完全的沈默，悄然无声息。

「死了……我居然杀了自己的爸爸……」儿子不由得脑中一股天旋地转，毕竟，这还只是他这辈子第二次杀人。

他还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之前，另一双脚穿著拖鞋的上楼声从楼梯口传来。而且，人还没到，母亲的声音就已经传到了：「你们父子俩真是够了吧！现在是半夜几点钟，还这样大吵大闹的，不怕邻居笑话吗？亲爱的，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哪里……」

她的视线落在地上倒在血泊的、自己的丈夫身上，令她硬生生地掐断了自己接下来本来想说的话。过了几秒钟，才缓缓地挪步到蹲在丈夫的尸身旁边、不知所措的那十五岁大的儿子身上。

「你、你老爸他……」母亲带著难以置信的口吻道。

儿子苦著脸说：「……死了。」

「唉唷！」刚刚才骂丈夫儿子太吵的母亲，这会儿换她哭天抢地了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我老公成天嚷著要杀死儿子，这会儿我儿子倒真的杀死了我老公！」她哭了好一阵，才拧住儿子的脸颊大骂道：「你上次把班上同学推下楼还不够，连你老爸都给你杀了！你不知道复活手术很贵的呀！我们这个月已经没有多余的饭钱来做复活手术了，难道你要下个月才让你老爸复活！你知道你老爸请一天假要少多少薪水！」

「对、对不起啦！妈！」儿子丝毫不敢反抗，只得拼命地动著脑筋找办法。俗话说情急生智，倒真给他想出了办法，男孩连忙高声说道：「对了，妈！我刚刚才找到一个很有趣的网站，叫做『你也可以自己在家动手做的简易复活手术』，我们试试看吧？如果成功的话，就可以省下一大笔医疗费、只花材料费了！」

母亲显然犹豫了一阵，问道：「复活手术有那么简单吗？」

男孩连忙鼓动道：「我看了里边的内容，只要懂原理、的确很简单的。就算失败，当成上一次当学一次乖嘛！而如果成功的话，你儿子大概就是史上最年轻的、施行复活手术成功的人了耶！」

容易心软的中年妇女很快地被说服了。她指使道：「去楼下拿几个大垃圾袋，把你爸的尸体装进去，袋口要绑紧哦！别让血流出来。我拿拖把把地拖一拖，快点，我们马上上那网页去看看。能尽早复活尽早好，不要让你爸请太多天假。」

清理完毕，一母一子马上在查找器打入了所要寻找的网页名称。儿子对网站名称的记忆倒是一字不差，进去观看之后也可以现网页制作者的详细、用心。能让任何医学方面的外行人、都可以从阅读网站中建立起自己施行复活手术成功的信心。

网页头一段的内容，当然是在详细讲解复活手术的原理。二十七世纪的今天，每个人出生、及每副身躯被制造时，都会在脑中植入一只记忆备份用芯片。它无时不刻不在作用，功能就是把人的记忆传到大型的公用计算机去备份储存。因此，要让人复活十分简单，只要把备份的记忆输入一个新的身躯即可。

第一步：准备复活用的身体。大医院准备的身体多半很贵，如果死者有爱恋自己原本长相的情结、希望用细胞复制出一具一模一样的身体，花费上更是天价。不过，在二手躯体网页，却可以便宜地买到长相和健康程度都不下于大医院货的好身体。以下提供几个连结。

（母亲很快的在这些网页中，挑出了希望让自己的丈夫复活的身体。网络下单，明天货就会送到府上。）

第二步：准备记忆传输。先要把死者的记忆资料从国家计算机中心下载到你的计算机中。当然，大医院会使用计算机与传输端子一体成形的专用仪器，但是其实只要使用本网页提供的程序和外接式的记忆传输端子，一般家庭的个人计算机都可以负担这项作业。以下是专用程序的下载连结。至于外接式的记忆传输端子，许多医疗仪器中心有提供外租服务，以下是那些医疗中心的网站和外租此外接端子一日的参考价位表。

（男孩很快地下载了父亲的记忆、以及记忆传输用专用程序，另外也用网络下单的方式向某医疗中心租借了记忆传输端子。该仪器也是明日就会送到。）

第三步：保持养分。记忆传输约需要六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这段时间内输入记忆的躯体不能保持购来时的冷冻状态，必须由外界提供养份。一般医疗中心所使用的方法是打点滴，不过要自己在家里做的话、打点滴太麻烦了。而且在手腕上寻找血管乃是一般人不容易学会的高级技术。但是并不是没有代替方案，其实那躯体的胃肠在复活前依然有著少部分的吸收能力，所以把养分高的流体食物从身躯的口中灌入即可。当然，并不是一般所谓的营养液都可以，要让还没有记忆的躯体保持可接受记忆输入的假死状态，需要特别的成分。考虑到成分和一般家庭取的方便性，以下是站主研究出来的最佳菜单：

啤酒一罐，蕃茄两粒，剥碎的洋葱一颗，墓**虫十两。全部放进果汁机里搅打均匀即可。如果你家附近没有中药店、墓**虫取得有困难的话，可以用鸟店里所贩卖的、?鸽子的干燥塔拉牧夫虫取代。

（「啤酒、洋葱和蕃茄我来准备，」母亲说：「那个什么鸽子爱吃的虫，你明天放学的时候记得买回来。」男孩答应了一声，拿纸笔把虫名记了下来。）

第四步：一切的准备都已完成，把记忆传输端子和解冻的身躯连接完毕后，执行程序，等待记忆加载完毕即可。对了，加载前别忘了让那身躯喝下辛辛苦苦打好的特制营养液。祝你平生第一次的复活手术成功！

※※※

第二天，还在就读国中的男孩照常上学，母亲则为父亲请了丧假。男孩哪里有心情听课，充满了自己即将为父亲施行复活手术的兴奋感。当然这只是个借口，就算他昨晚没有杀死自己的老爸，他也经常对上课的内容心不在焉的。

尤其最枯燥的就是历史课。男孩拗执的认定：历史只不过就是过去了的东西，有什么了解的价值？尤其历史课还会上到近至几百年前的历史，这么说，等到自己也活到了几百岁，自己生活的一部份岂不变成了当时的教材？滑稽荒唐透顶！

「公元2317年。这年世界上所生最大的事情，就是和复活手术的使用普及化有关的最大的一次暴动。暴动者持一些宗教、哲学或心理上的理由，要求法律永远的把复活手术禁绝，比方说他们认为复活手术只是把死者生前的记忆移到另一个健康的躯体中、可是这样『造出来的人』并不等于死者等等。」历史老师讲解著：「不过，不管在那个时代有多少人坚决地地反对复活手术，这种手术带给全人类的便利性终究战胜了一切，让它成为现代人类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环。」

男孩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只是在抉择要不要向同龄的伙伴们炫耀自己「今天回家就要试著做复活手术」呢？还是不要好了。万一失败了，岂不是会被嘲笑得更难堪？等到成功的时候再向朋友炫耀吧！

几乎是放学钟声响起的同时，男孩就三步并两步地冲出了教室门，不过他并没有忘记绕路去学校附近的鸟店一趟，买那种名字奇怪的虫。

※※※

母亲和儿子守候在记忆传输已完成的一家之主新身躯边，提心吊胆地守候著。「糟糕，是不是失败了？」母亲担心地问著。

「再等一会儿看看吧，老爸上次复活前也不是睡了很久才醒。」男孩安慰道。

「万一失败了，这个身躯和那些医疗仪器的租金加起来也浪费了几千块，真不如直接到医院去复活算了。」妇女唉声叹气地说。幸而就在这时候，躺在沙上的男子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

妇女双眼一亮，摇著男子的身躯说：「亲爱的、亲爱的，你醒醒啊！」

男孩则有些害怕，稍微躲远了些。

不过男子醒来时只是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其它的表示，便转向自己的多年结说道：「孩子的妈，帮我拿面镜子来。」

母亲早有准备，把镜子以双手恭敬奉上。男子观看镜中自己的新模样，左看右看不甚满意的表情，又开口问了句：「孩子的妈，这副身体是你选的？」

「嗯，对。」母亲小心翼翼地说。

「既然是你选的，我没意见。我去洗把脸。」男子漠然说道，彷佛还不习惯用这个身体作出「表情」似地，往盥洗室踱去。

男子走后，男孩忍不住兴奋地叫了出声来：「耶！我一定是历史上最年轻的复活手术成功施行者！我明天一定要去向班上同学们炫耀……」

笃！

低沈的碎裂声。

那是男孩的脑壳碎裂的声音。在他的身后，是方才强忍著的怒意、全部爆开了的，手里拿著铁?的父亲。

「好小子，居然敢把老爸给杀了！」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亲爱的，看你做了什么！」母亲尖叫了起来：「我们母子俩好不容易才省著用钱把你复活过来，你只为了跟儿子呕气，居然又把他杀了！」

男子摇摇头说：「听我说……」

母亲继续尖叫著：「我倒要听听你怎么说！看你去哪里变出把你儿子复活用的医疗费！」

「这种杀了老子的儿子不要也罢，我们再生一个吧。」男子却说了一番出乎妇女意料之外的话来。

妇女楞了半晌，转头望望地上眼珠凸出、脑浆迸散的儿子尸身，问道：「再生一个？我们好不容易把这个养到十五岁了耶？而且再生一个的话，这个怎么办？」

「亲爱的，难道你认为我们再养一个已经太迟了吗？」男子温柔地笑著说：「我们都只有四十出头，还年轻不是吗？或许这一个孩子会是女的呢。顶多以后行有余力，再继续养地上这一个吧，且就算我们不养也不会怎样，总会有人领养他的。」

耳根子软的中年妇女又被说服了，被中年男子温柔地搂进了怀中。就在这时，垃圾车的音乐响了起来。

「对了！」母亲跳了起来：「今天是收大型垃圾的日子，亲爱的，快去把你儿子的尸体收拾收拾，和你的上一具尸体一起拿出去丢吧！我还要拿拖把把地上的血迹拖一拖。」

「好，都清干净之后，我们再出去好好吃一顿烛光晚餐。」男子温柔地笑著说：「我们已经多久没有同床睡了呢？」

※※※

转眼到了公元三千年，国家生命记忆计算机储存中心前。一对已经有点年纪的夫妇，不改新婚本色亲密地互挽著双手，踏进了自动大门。

他们很有默契地同时抬起了头浏览各服务窗口上端的标示，接著走到了有著「承办收养业务」字样的窗口外。

营业员正想收受他们的身份证明，那位丈夫却没有把身份证一次递到定位、犹豫著而转头又对自己的妻子问了一次：「你还是决定要用收养的吗？我们自己生一个好不好？」

「这里有这么多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多可怜？」妇女温柔地说完后，言词转厉：「而且，生一个？你用嘴巴说的倒是简单，高龄产妇是我耶！怀胎十月不方便之至的是我耶！生产痛的要死的也是我耶！你说的轻松？」

看来是没商量余地了，丈夫递给承办营业员两人的身份证和结婚证书。

无论到了公元几年，公务员的办事效率还是如此低落。这对刚成婚的「老夫妻」，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只是静静地看著大厅电视墙上播放的新闻：

『伟大的艺术家洛凡提今天在巴黎迎接他四百二十岁的寿诞。他这辈子所使用的第八个身躯依然硬朗，在寿宴上还表了他的新作《红酸梅花》，展现出他数百年来毫无衰竭迹象的雄厚创作力……』

「这样就可以了。」营业员的话语打断了新闻播报声：「请两位使用左手边这间计算机终端室，并从待领养清单中选出两位想要领养的对象，之后把那个孩子的身份证号码报到我这边来，两位就可以去各大医疗中心为他办理复活的手续了。」

男子有些迟疑：「我们都不太会使用计算机。」

营业员以还算亲切的语气说道：「里边的终端机有亲切的智能语音教学接口，谁都能马上学会怎么使用，去就对了。」

两人进了终端室，果然很快地学会了使用终端机浏览查询「待养儿」资料的方法，还有一切别的事情。比方说，因为记忆资料总量太为庞大，本来四百年的记忆保存年限有调整的必要，目前暂时以操作员手动删除的方式把一些储存过三百年的记忆资料清掉。

「老公，」得知这一切的妇女温柔地说：「我们从储存年代最久的那些『待养名单』开始找好不好？万一他们的资料被清掉了，岂不是再也没有复活的机会？太可怜了。」

「说的也是，就从年代最远的找起吧！」丈夫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两人讨论了一下，决定领养十四到十六岁间的小孩，设定了检索条件后就开始读资料了。

可是他们马上就觉一件事：这些待养儿记忆资料之所以在三百年间都没有被人领养，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一个……死前曾检出疑似精神分裂症？当然不要！下一个……死因居然是因为忤逆父亲！这种儿子谁敢领养啊！」两夫妇边看边骂著。不过他们总算没有改变初衷，继续由年代最远的找起，终于找到了一位两百七十多年前死于意外、生平无甚恶绩的女孩儿，欢天喜地地记下她的身份证号码出去通知营业员了。

同一天傍晚，国家生命记忆计算机储存中心的营业员都已经下班，可是计算机资料部的职员还在忙碌著。日益庞大、简直有无限扩增趋势的资料量使得硬件资源越来越捉襟见肘、不敷使用，也因此，时常重整内存、提高记忆库使用效率便成了例行公事。以上作业完毕后，照例还要清除三百年以上未「更新」的生命记忆资料，当然也包括了那些「待养儿」。

「喔，光今天一天过三百年储存期限的，就有一百七十多笔之多！这可是目前的最高纪录哩！」计算机操作员不由得惊叹出声。

「以后只会越来越多吧！」他的同事不耐烦地说：「要是你到时候每天这样喊一声，你不烦我都会烦了。」

原先那位话者不甘示弱地说：「你又知道了？虽然世界上人口数还是越来越多，不过国家已经好久没有统计过每年死亡人数了，反正统计了没意义嘛！你怎么能断定每年每月每日死的人数是在渐渐变多？」

被反驳的人哑口无言。「活著的人越多、每天死的人就越多」这种好象是常识的推论，在复活手术普及化之后，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另一个操作员却插嘴说：「对了，现在把这些人的记忆资料删掉之后，他们岂不就是『真正的死了』？哇，你小心点，不要按删除、确定，你会变成千年前那种杀人犯哦！」

「哈哈！」负责这项操作的计算机员一边应和著，一边手底不停地继续操作：「这么说来，我岂不是按一个钮就杀死了一百七十多人？可是我只是办公务啊！照千年前的传统观念来说，我们是不是应该为这因公丧生的一百七十多人准备一场隆重的公祭？不然说不定这一百七十多人会变成鬼回来吓我哩！」

说完后，他按下了「删除确定」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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