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去城郊的墓园拜祭了一个人。

林倬和林远的父亲，林国良。

二十几年了，她是第一次。

林国良去世那年，她十岁。她看到他是怎么死的，可是她不曾畏惧。

她亲眼看过林国良是如何将林远吊起来抽打，如何把林倬踹倒地上抢走他的工钱。在她心里，林国良就是十恶不赦的坏人，死有余辜。

重要的是，那时，童乐及时给予了她安抚。

她记得，那天晚上，风大雨大，电闪雷鸣。童乐要给林倬两兄弟送吃的，她害怕打雷，就跟着童乐一起去了。

林远躺在地上，血染污了一片地面，好像死了一样。林倬在片刻的怔滞以后，抬起锤子，就朝林国良敲了下去。

童乐疯了似的狂打林倬，她还在一旁哭着叫他不要打。

少年时期的童乐，骄傲、优秀、明媚、行事乖张又魅力四射。很多女生喜欢他，云影最喜欢他。她是藏在篱笆旁偷窥他晚出晚归的背影的夏家丫头。她是被他家收养的童家姑娘。她关注他的一举一动，记住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凝视，那么努力，深埋心底，小心收藏，犹如世人爱主。

因为他，她原谅了生活。

因为他，她不再讨厌这个世界。

因为他，她开始相信明天会是个好日子。

他是全世界最好，不，他就是她的全世界。

可是她从未见过，那样暴戾，又那样恐怖的童乐，她看着他握住林国良的手，抬起锤子，朝林倬敲了下去。

林倬倒下的瞬间，她也倒下了。

所有人都浑浑噩噩，唯独童乐清醒。

童乐回到她身边，一把抱起她，用尽全力抱紧她。

十岁的云影，较比绝大部分同龄人，十分矮小，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

童父曾有些头疼地打趣过她，她要是能长到一米五，他就不求她什么了。

童乐听言，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一边忍俊不禁地喃喃着一米五，一边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将她看得面红耳赤，再上前一步，两手伸进她的腋下，将她抱起。她高过了他。少年笑，眼睛山水那般明净，目光所及，皆是她，他逗她：“一米八囖，小不点，这个高度看哥哥，有没有很帅？”

云影喜欢被他拥抱，温柔缱绻。那时的他，就是那样用他有力的双臂将她环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叫她不要害怕。她不害怕。他怎么会知道，在他淡香缠绕的体温下的她有多安心。他就是对的，他做什么都是对的。她只管相信他就好。

他问她：“林倬是谁？”

她说：“大哥哥。”

他问她：“林远是谁？”

她说：“好朋友。”

他说：“你喜欢他们吗？”

她点头，说：“喜欢。”

他淡定了嗓音，说：“那你听哥的，帮他们，不要让他们有事，好吗？”

她又点头，答应他：“好。”

于是，她陪他一起作了假证。

后来，林远出院，林倬安好，林国良从此消逝于他们的生活，好像不曾来过。

时至今日，云影依然认为当年的一切不是谁的罪。不过是一个毒贩子提前上演了自己的人生悲剧。

林国良活着，林倬和林远就能过上平静的生活了吗？他们就能走出更加出色的人生了吗？

不能。

他们只会一直生活在梦魇般的境地中，一步一步地，更加不幸。

林倬痛苦，是因为林国良曾经也是一个善良的父亲，给过他美好的回忆。

童乐无法释然，是因为他承揽了林倬的伤痛，偏激地认为是自己亲手斩断了林倬赎罪的机会。

为什么要与过去的自己作对？

没有谁的人生是百分百正确的答卷。

云影从回忆中醒来。墓碑上的白百合被阳光映衬得鲜艳。她向林国良鞠了三个躬。她姿态冷淡平定，从到来到离开，她没有说过一句话。

从墓园离开，云影把车沿着国道开到旧城区的一座有名的寺庙。

庙门前有上百个台阶，云影登上去，瞅着庙门两侧石头做的狮子，大眼瞪小眼对视了一会儿，歇够了，她朝两只狮子轻轻地摆了摆手，就踏上庙门前的几个台阶。

夕阳正美，寺庙内，香客如云，香火旺盛。

云影站在一旁兀自等候。她不知，跪在蒲团上，双眸闭合，神情沉静，双手合十的年轻女人在祈祷什么，或者在替谁祈福，那般虔诚。可是，她知道，她一定比那个女人虔诚十倍。

当她跪在蒲团上，注视菩萨的那一刹，心一抖，好像落入了一个深渊，整个身体都颤了一瞬。无名的感觉，令她微微一怔，而后是无边的平定。她双手合十，闭上眼眸，静心祈祷。

夕阳将坠，山林隐逸，寺庙金光熠熠，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世人的祈愿。

那么多，能听见吗？云影想。她回头看一眼慈眉善目的菩萨。听见了吗？她又想。

如果你听见，不理睬，我以后就不来了。

山下，有一个妇人在摆摊卖上好的柚子与柚子叶。

柚子消食解气，清热解毒，维生素c丰富。

柚子叶主要用途是祈福、转运、驱邪、避秽。来得寺庙的人大抵有各自的烦心事，一听柚子叶这么神奇，好些人都买了好几把。

云影不信命，她本身就是个被信命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判定，所谓的晦气之人。

可现在，她毫不犹豫地掏出一百块，买了两个柚子和两把柚子叶。

就是想买。

柚子叶身上散发出的香味，是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浓也不烈，细细一闻，沁人心脾。

回到家，云影在童乐经常开的那辆车上放了几片柚子叶。吃过晚饭，她剥了柚子皮，翻开瓤瓣，把粒细肉丰的柚子果肉盛到果盘里，又将煮好的柚子叶茶盛到每个人的杯子里，叫孩子们吃下，喝完。

林思家不想吃，她向来不喜欢橘子一类的水果。至于那杯柚子茶，看到林止喝了一口，皱眉蹙眼，想吐的样子，她也不喝。

云影耐心地给他们讲了柚子和柚子叶茶服用对身体的好处，姐弟三人不好浪费她的心意，才勉强喝下那杯味道怪怪的茶水。

“安儿，拿上书房，叫爸爸也喝了。”

云影把手上的托盘递给女儿。

童遇安指了指林思家，说：“姐姐拿吧。”

姐姐和妹妹一起从梯子上掉下来，童乐选择保护更加危险的外甥女，而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是一个明智的取舍，但是，女儿表面上平静，内心始终有块黏黏的疙瘩。这个云影清楚，童乐自己也很清楚，可是，他一句话安慰的话语都没有给女儿。

云影就是要缓和他们日益紧张的父女关系，现在怎么可能依她。

云影不可置否地对女儿再说一遍：“你拿。那么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