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丽而巍峨的凌霄大殿，姬麟角负手伫立中央。这曾是他的宫阙，每一寸文彩雕饰他都再熟悉不过，他只需稍稍低头便可以居高临下地俯视四洲众生——麟角从来都坚信，这才是他的归属之地。
“你坚信，也终于回到了你的归属之地，”忽然有一道缥缈的声音淡淡响起，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好似是从听者的心底传出，“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不愧是姬氏的后裔。”
姬麟角一惊，向大殿之外望去。
悄无声息地，一名小小的男童披着星月站在大殿之外，他宽袍缓带，翻飞的衣色宛如墨夜，更衬得他的眼睫与长发大雪般皓白，月光般晶莹。他以漠然的乌黑眼眸注视着姬麟角，那目光似是寡意又似是深情，飘渺虚幻之间，他的气息似强又弱，仿佛他的每一缕衣线、每一寸肌肤都会随时化风融入这天地万物之中。
——东皇太一。
昔日与如今的至高之神。
“多亏了你。”他静寂如雪地道，“如果没有你打破姬氏的限制，我连这具幻化之躯也无法踏足四洲一步。”
姬麟角刚要答复，可东皇太一根本不去理会，径自缓步走入凌霄大殿之中，墨袍在他行动之间闪烁起星辰般的光辉，他缓缓地走过凌霄大殿的每一寸，就像走过他离去至今的无尽岁月，直走到俯瞰四洲的宝座之前，他才抬起了空无一物的眼眸。
“……千百万年。这里也没有丝毫变化。”
东皇太一的眼中倒影着曾属于他的天帝宝座，可他看到的其实是那个将他驱逐四洲，代替他坐上宝座的新君姬氏。
姬麟角望着东皇太一幼弱的背影。
神亦有寿。
千百万年，这早已超越了神明的大限，譬如初代帝君姬氏便解化形体，与天地同在，化为无形；而东皇太一的躯体也早已腐朽消逝，可他为了心中复仇的强念，强行叛逆时光而行，依靠信仰不断复生于雪域人类的身躯之中，当寄存精神的凡人死去，东皇太一便再度陷入沉睡，等待下一次复生，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断。
以东皇太一的骄傲，他不得不栖居于凡人的躯体之中全然是一种折辱，这具孩童之躯想必也是他此次复苏之人的身躯。
但千百万年的流浪与仇恨，重复不断万亿次的轮回复生，在今日终于已至尽头。
只不过姬麟角很是好奇，初代姬氏已然与四洲同化，东皇太一打算如何进行复仇？
麟角自忖与东皇太一的经历有一定的相似之处，若他是东皇太一的话……最简单的方法或许便是将四洲河山摧毁殆尽，这既可一泄心头的万年之怒，或许也可以逼迫初代姬氏不得不复苏出手。
在姬麟角思忖之时，东皇太一缓缓坐于宝座之上向下望来。他本就是四洲天与地最初的尊神，这是最契合于他的位置，麟角在他眼风扫来的悍然魄力间竟亦有为之俯首的压力。
东皇太一道：“麟角，你没有忘记我们的交换条件吧？”
姬麟角自然不会忘记。
他以引东皇太一进入四洲、重掌中央神位的条件，换来了雪域神祇会倾力襄助他复仇谢长垣及兄弟麟趾的许诺。
姬麟角道：“四洲天界已尽数握于东皇你的手中，接下来就是你完成对我的许诺……”
“你可以随意依你的喜好使唤雪域的任何神祇，我的承诺不会改变，唯有一点，”东皇太一像是没看到姬麟角顿时警惕的眼神，淡淡地道，“四洲的神位我不需要，你仍做你本应做的中央天帝即可。”
姬麟角错愕。“什么……？”
为什么，要放弃四洲的最高神位？
“你以为，我重回四洲便是为区区一个天帝之位吗？”东皇太一的笑意莫测难辨，“麟角你与我确有相似之处，若我不与你达成这样‘合理’的条件，以你的疑心恐怕不会如此轻易认可我为同盟，为我打通四洲天路吧。”
姬麟角蹙眉，眉心的深痕更加深刻：“如果不为天位，东皇你是为了什么而来？”
“我想再见姬氏神一面，仅此而已。”东皇太一淡淡地道，空濛眸光中有着与稚嫩外表截然不同的沧海桑田。
姬麟角难以理解。千百万年的深仇血恨，东皇太一终于等到了今天，一雪前耻令敌人痛心疾首之时仅需一步，可他却决定在这时回身放弃？
如果在此时退却，千百万年以来的痛苦、隐忍、仇恨不就尽数都化为了灰烬乌有？
东皇太一一眼便看穿了麟角。他只是淡淡一笑，静静地道：“麟角你要小心。你顶替他人之身，妄图欺得他人的珍宝，这本就是末流手段，此时你已远远落于下风，来日恐怕追悔莫及。”
姬麟角皱起眉心，他的心似乎有一瞬掠过不祥的杂音，可那些微异样不值得他去细思，他绝不会有错——姬麟角沉声道：“这便与东皇你无关了。”
东皇太一微然一笑，并不多言，再度俯瞰整个四洲天地。
四洲神座之上早已没有了姬氏的神息，可在这山河湖海之间仿佛随处都可以望见他惦念始终的、那道已然远去的翩然背影。
“这就足够了。”东皇太一低喃。他已了结了他的执念，从这之后，四洲与雪域究竟会走向何方，便由未来的小辈们决定，与他再没有任何干系了。
就像来时那般悄无声息，东皇太一瞬息便从四洲神座消去了身形，仿佛恒久之前，姬氏在四洲神座上寿命将尽、化为无形时那般来去洒脱。
姬麟角却望着空空如也的四洲神座不屑冷笑：“事到临头却突然退却，东皇太一原来也不过如此！”
他便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胆敢背叛他的人物，如果他们不一一付出血的代价，他便难出这口心头恶气！
麟角毫不客气地登上四洲神座，取而代之。
他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苍穹大地，唇角泛起一个冷冷的微笑。棋子都已布下，接下来，好戏该如何开场呢？
天河永恒流淌。
三珠树旖旎的姿影静静倒映在天河之中，天枢从天河一路寻来，终于在三珠树下发现了红裳女子。她抱膝坐在洲沚边，望着清澈的水面似乎若有所思。
“……姑射。”天枢唤着她的名。
姑射闻声抬起头来，笑道：“天枢你怎么来了？”
“我心中气愤！我想不到五百年前我的突然沉眠竟然与姬麟角这家伙有关！”
姑射惊愕：“与天……麟角有关？”
天枢愤愤，光芒如烙铁般逐渐灼热：“他竟然施展诡计叫我沉眠，弄出一个天路的破绽来！我就说我怎会无故沉眠，原来是姬麟角！这要是让天璇知道了，我会被嘲笑一万年吧！”
“等等，究竟怎么回事？”姑射一头雾水，只得喊停，“什么天路？你在说什么？”
天枢缓了一口气，光芒雪样明亮：“姑射，你觉得，我们星辰只升起在四洲一片大陆上吗？”
突如其来的发问，姑射惊诧，略一思忖：“不是吧？我也去过异陆，那里虽然风雪极大，可在没有风雾的夜晚也能很清楚地看到星星，只是方位和四洲略有差别……”她反应极快，“难道说？”
天枢得意地小小笑了：“不错！我们星辰与天河不仅存在于四洲，更通往四面八方不同的‘界’，其中自然也有与雪域相通的道路，而我天枢就是天路的看守者！”
这条无垠天河原来还通向未知的他方——
姑射不禁抬头眺望这银光粼粼的天河，但远方只有无尽的幽邃与深奥，连神祇也不可探究。
“不过，想要通过天河往返一向是很困难的，而且姬氏还特地阻断了四洲与雪域之间的天河之路，”天枢说着光芒又不定地闪耀，它叫嚣着，“可没想到姬麟角这家伙！他令我沉眠，想必那时便制造了漏洞，一切便是计划着在今日打通来往天路，引雪域神祇进入九重天吧！竟然敢利用我！可恶，我千万年都没这么狼狈过——！”
天枢大声抱怨着，姑射只有苦笑听着。
星辰并不理会凡尘、神祇之争，所以它来来回回都是怨愤麟角利用了它这一件事，全然没有关心四洲未来命运。
也的确如此。在拥有亿万寿数的星辰眼中，便是神祇也不过弹指云烟，它实在用不着为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乎。
可是，姑射却在乎。她摩挲着踏雪寻梅佩，心绪杂乱。
天枢立即察觉了，它立即好奇：“那是……？”
姑射破天荒地露出了淡淡的温柔笑意，她道：“这就是踏雪寻梅佩，天市予我的信物。”
“哦，就是这一块吗！姑射你什么时候将它寻回了？”天枢还不知晓姬麟角已自认天市之事，只当姑射自己将玉寻回，立即饶有兴致地凑到她身边，仔细地观察这块促使姑射来到天界的玉佩，“这么精致的雕工，不像是凡间能达到的水准呢……”它看着看着，不禁歪头思考起来，“我总觉得好像在天界哪里见过这块玉……麟角？不，不是他，啊，是长垣啊！这块玉是和长垣一同出世的东西嘛！”
姑射闻言姣好的眉梢顿时一扬，可她最终什么也没有质疑，转而问道：“天枢，你可有听闻龙渊上神与麟趾帝君的消息？”
天枢摇头：“春麓掩护他们从天界逃走，那之后也没有听说麟角找到他们，想来暂时平安无事吧。”
“此时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姑射喃喃。她一遍又一遍抚摸着玉佩熟悉的纹路，心神极其不定。长垣的玉佩？怎么会？踏雪寻梅佩应该是天市、是麟角的东西啊！这其中是不是出过什么差错？本以为与天市，与麟角重逢她会狂喜万分，可除了重逢之时，她的心都不断在惶惑迷茫之间犹疑徘徊，似乎有什么错位了似的，让姑射仍然没有太多的实感。
半晌她忽地道，“天枢，你可还记得龙渊上神与麟趾帝君究竟是为何与……麟角反目？”
这个与四洲天界过往有关的问题，姑射之前自忖与她无关，所以哪怕谢长垣曾亲口承认杀死麟角，她也只是认为胜者王败者寇，根本没有去询问原因，但现在想来其中显然别有隐情。
她熟知天市，姬麟角如果是天市不假，而谢长垣在她面前不是伪装，那么他们皆是光风霁月的君子，而这样的两人又有着万年交情，怎会突然反目争斗不休？是为了四洲神权？还是前代恩怨？
天枢见问便答：“啊，我不太清楚，不好随便告诉误导你吧？与之有关的其他消息？呃……帝君麟趾在天界其实是出了名的弱神，这个算吗？”
“弱神？”姑射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个名词。
天枢见能帮上姑射，便高高兴兴地点头解释道：“麟趾与麟角一同诞生，可却比凡人还要羸弱，体内连一丝神力也无，因为这个体质，麟趾受尽流言蜚语呢！后来为了让天界的好事者闭嘴——麟角与长垣各自剥离了自己的一半神资送给了麟趾。”
“还可以如此？”姑射惊诧。
天枢欢快地点头：“当然！记得那时九重天上泰半的神祇不赞成这个做法，可是麟角长垣的态度坚决，先代帝君苌楚又默认不言，诸神也就只好乖乖接受这个事实了。”
赠送神资——神祇的确可以分割自己的神力，能力强悍的甚至便是以此方式去开天辟地，但直接将神资赠送给他人，姑射也还是第一次听说。
长垣与麟角一起吗——这也就是说当初他们三人的感情其实很要好吧？那么究竟为什么会走向决裂呢？
或许是看穿了姑射的想法，天枢望着她，道：
“决裂也不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因为隐患早就已经存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