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执棋白玉手,捐躯血征袍
作者:寒江叟      更新:2020-08-02 22:16      字数:3434

北境,伏龙江畔。

朔风呼啸,卷起江面层层积雪,把这天下裹挟成一片苍茫混沌。

待漫天雪雾飘零落定,江面上荡悠悠划过一叶扁舟,船首一人如老僧入定,草笠蓑衣,手执长竿,仿佛这苍茫混沌的天下与他并无半点干系。

“天地苍茫,世事难料,也不知这雪几时停了。”船内一人忽然说道。

“待他停时,他便停了。”这声音甫一出口便被风雪吹散在天地间,仿佛从四面八方钻入那顶破烂的船篷。

“北境战火不休,苍狼铁骑攻势愈烈,尚不知鹿死谁手。”

蓑衣人无言。

“前日哨探来报,星罗岛那位阎罗终究起兵了,只怕不日便可列阵于望海州下。”

蓑衣人亦无言。

“天下如棋局,你我亦不过是这局中棋子罢了。”

“世间皆是局中人,唯有一人为看客。”蓑衣人手中的长竿兀地一颤,冰冷的江面荡起层层涟漪,他冷冷说道:“若要破此困局,非要此人执棋不可。”

“此人是谁?”

“沧海楼,陈亢。”

船内之人似是讶异道:“陈亢今年不过二十有四,纵是沧海楼手眼通天、算无遗策,未免还是过于稚嫩了罢。”

蓑衣人说道:“以你之意,何人可执棋?”

“紫禁宫主乔岳苍,乃六州第一势力之魁首,掌法冠武林,宾朋遍天下。或可执棋?”

蓑衣人摇了摇头。

“青龙帮龙首薄云天,以侠名传布四海,帮众虽少却各怀绝技,更兼有一柄宝刀‘迦楼罗’。或可执棋?”

蓑衣人又摇了摇头,说道:“天下有九大势力,彼此之间虽相安无事,却在暗中自有较量,只会互相掣肘——他们谁也做不了执棋者。”

“非陈亢不可?”

“非陈亢不可。”

“哎。”

“万剑阁现今如何?”

船内之人一愣,似是没料到蓑衣人突然转变话锋,片刻说道:“昨日哨探来报,云间州流言渐趋平息,有欧阳阁主亲自坐镇,应是无妨。”

“果然好计。”

“好计?”

“你可记得旬日前是怎样光景?”

“旬日前天下流言汹汹,万剑阁几有为人言淹没之势。”

蓑衣人轻叹一声,说道:“能在旬日间平息汹汹流言,又不为天下人所知,还不足以执此棋局么?”

船内之人惊呼道:“难道出此计策之人便是陈亢?”

蓑衣人无言。

船内之人慨然说道:“若有机缘,定要会一会这位陈玄野。”

蓑衣人说道:“待有机缘,便是机缘。”这声音再度被风雪吹散于天地间,缥缈不见了。

“咕咕——”一只白鸽扑棱棱落在船篷。

自船篷中探出一只雪白纤细的手——这只手比漫天飞雪还白之三分——从白鸽左腿上解下一卷绢帛,白鸽便又扑棱棱飞向远方去了。

“赤天雷与蒙烈死了。”

“哦。”

“两人于镇远关前激斗一百合,双双毙命。”

“性情暴躁,刚而易折,便有此结果。”

“赤天雷虽然暴躁,却也是一位难得的猛将,不知镇远关还能支撑多久。”

蓑衣人不再说话,仿佛已是老僧入定,船内之人也不再多问。这一叶扁舟在江面上荡悠悠,就像天下这局棋势一般前路未卜。

赤天雷与蒙烈死了。

两人在关前激斗一百合。斗到兴起之时,蒙烈扬起长槊劈面砸落,赤天雷也不招架,铁锤平举直扫前胸,竟双双殒命于雪原之上。

司马嘉齐闻报势如疯虎,镇远长刀招招搏命不留余地,一刀劈碎两面盾牌,借势而上连这两名敌军也一并斩为两段。正准备恶狠狠挥刀扑入敌阵,忽听见城外响起一阵悠扬沉邃的号角声。

金银浮陀听到这阵号角声,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旋即脸色涨地通红如血,不甘心地撤身到垛口嘶吼道:“撤军!快撤军!”

军令难违,这阵号角声正是北境的撤军令。

下令撤军的当然是殷白原。

守军可不管什么号角将令,趁着北境军后退的间隙,他们如饿虎扑食般揉身而上,诸般兵刃雨点般落下,进退之间忽然攻守易势,倒让北境军因此损失惨重。登上城头的几百军卒,有近八成没有撤下城去。

殷白原停马屹立,面上依旧古井无波。

他虽已算到会有鱼咬钩,却没算到会是一尾大鱼,城头冷箭、城外激斗皆在他的算计之外,最终也引渡到他也难以掌控的结果,但这结果足以令他心中暗喜。他想到幼子殷雪竹曾经点评中原的一句话。

中原人,是一群浪漫的乌合之众。

若不浪漫,又怎能以寡击众也要出城迎敌?若不是乌合之众,又怎能不按军法以卵击石,最后落得个两败俱伤?

可惜雪竹这小子年岁太小,南征战事又不知有几多凶险,不然要将他带在身边,这一路或许能有够事半功倍之效。

殷雪龙忍不住问道:“父王,因何撤军?”

老可汗手抚银髯说道:“此战折损北境两位国主,十部落已成惊弓之鸟,接下来可就不得不派遣苍狼铁骑应战了;而赤天雷也一并战死,关城守军已成哀兵之势,再要强攻我军必然损失惨重,此非智者所为。”

殷雪龙深以为然,连连说道:“原来如此,父王智算深刻,儿臣望尘莫及。”

老可汗忽地肃然说道:“雪龙吾儿,你统兵为将也有二十余年了,却还只是着眼一处,不顾全局,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殷雪龙唯唯诺诺,点头应道:“儿臣定当牢记在心。”

老可汗又说道:“今晚便将飞熊国残余骑军收归帐下罢,切记要不漏声色。”

殷雪龙说道:“儿臣领命——父王,那野马川当如何处置?”

老可汗摆了摆手,说道:“先由着金银浮陀去罢,南征战事还需要他的鱼鳞阵。”

殷雪龙抚胸应道:“儿臣去也。”

北境铁骑悠悠缓缓撤军,十里之外安营扎寨去了。

城头此时却一片悲戚,赤天雷的尸首平放在垛口边,面庞已是血肉模糊,手中兀自紧握着狼牙铁锤。司马嘉齐跪在尸首旁,双眼赤红如血,双拳握紧如铁,宽厚的身躯止不住颤抖。

四位千夫长跪成一圈,将司马嘉齐与赤天雷围在当中——石望山臂上还缚着麻布,也拖着伤躯单膝拄地。外围更多守军一道跪着,没有人说话,城头如死一般寂静。

半晌死寂过后,还是司马嘉齐率先开口:“三百铁骑如何了?”

林森一字一顿地答道:“全部战死,无人后退。”

司马嘉齐的铁拳握地更紧。

整整三百铁骑,那可是镇远关唯一的骑军力量。经此一战竟是全部倾覆,今后我等便只能困守关城,再无出城搏杀的机会了。

关城外尽是旷野茫茫,守军这两条腿又如何跑得过战马的四条腿?

赤天雷啊赤天雷,你可害苦了!

林森问道:“将军,阵亡者如何安葬?”

司马嘉齐忽觉得一阵眩晕,那场纠缠他五年之久的噩梦再度萦绕心头,盯着赤天雷那张残破不堪的脸,他突然想狠狠地啐上一口。

过了许久,他方缓缓说道:“三百铁骑与城头阵亡之将士,誊写姓名、清点遗物、马革裹之,一并葬在无名谷罢。至于赤天雷……”司马嘉齐深吸一口气,无比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将他葬在谷口。”

沈东流急了,说道:“将军,这……”

司马嘉齐抬手将他打断,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赤天雷也是我的兄弟,生死过命的兄弟!可他今日不依军令、擅自出击,致使三百铁骑全军覆没,按律已是罪当问斩!我如何能将他们合葬于一处?那三百战死的兄弟于九泉之下又该如何看我?”

诸将默然,只有风卷旗角。

扑簌簌的风声直往人心窝里翻卷。

四位千夫长皆是明白人,他们当然也知道总兵将军所说在理,只是情绪一时难以接受。五位千夫长随司马嘉齐征战多年,早就是可以彼此托付后背的手足兄弟了,如今赤天雷战死沙场,就如同断去他们一臂,又怎能不心怀悲戚呢?

司马嘉齐就不心痛吗?

只怕他是最心痛的。

可他必须强压自己的悲痛情绪,城外仍有望不尽、杀不完的强敌虎视眈眈,他为了主持大局也要时刻保持清醒,这其中的分寸可太难拿捏了。

深吸一口气,司马嘉齐重新振作起来,右手以长刀重重拄地,马道上的碎雪借势纷飞飘舞,他向着城头守军大喝道:“诸军听我号令!”

守军们一齐抱拳应道:“我等在此,听候将令!”

司马嘉齐双睛赤红,厉声道:“自明日起,自我之下,诸军皆身披白麻,头戴白绳,誓为死难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报仇雪恨!”

“为赤天雷千长报仇雪恨!杀尽北境蛮子!”

“杀尽蛮子!报仇雪恨!”

城头的呼喊一浪高过一浪,低落的情绪又重新燃起复仇的火焰。

可司马嘉齐深知,这场鏖战最困难的时刻才只是刚刚到来而已。内缺粮草,外无援兵,以数千之众抵御十万铁骑,自己看不到任何胜利的希望。

他不知道的是,远在东岳州阳夷郡的一处院落前,一辆辆大车已经装裹完毕,一杆青色的三角镖旗高高扬起——旗上刺着一匹摆尾扬蹄的赤色战马。

车队前的汉子见大车装裹完毕,旋即大手一挥呼喝道:“走呦——镇远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