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再见师叔
作者:微微往往      更新:2019-08-06 08:37      字数:3963

师父为了能在城里多挣点钱所以忍气吞声的结交乞丐,在何天生看来这是很不值的。两个月就算能挣出个金条条,到头来还不是落入他人腰包半条?师父每每听到初入世俗的徒弟抱怨,就会简洁明了的用一句话堵住徒弟的嘴:

没有山,没有树,你就会被太阳晒死。

是的,不管一个人在何处何地,他只要步入了由人组成的人情社会,他就必须要懂得与人相处,至于想要得到更好的待遇、资源,他就必须结交上层的人,或者成为上层的人。这就是关系,不平等的特权。

何天生顶着日晒,大汗淋漓在日头下耍着飞刀,他的技艺都是些低级的杂耍。与洪师父在一起合作表演,他完全是个帮衬。师父总是强调台上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个真正的卖艺人起码是要从小学艺苦练十年才能大成,相比之下何天生感觉自己就是个速成班学生。

他眼睛盯着那些银光闪闪的落刃,用手努力去接住每一把的刀柄。这个过程总是容易失误,但是今天他不允许自己再出任何差错,因为现在站在他们师徒面前的人可是一位贵人――李家的二少爷。

都说龙阳城里有蔡李唐三大家,其中李家就是其中最显贵的大族,他们靠着转卖城南矿山的矿产而称霸一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龙阳城之所以能这么繁荣昌盛,是离不开李家的家产家业的。

而面前这位披金戴银,一身贵绣的矮个胖子就是李家的二少爷。他听说自家门前有人卖艺杂耍就不由自主跑过来亲眼看看,他只要离开府邸身后永远都是一群李家的家丁。

何天生看着这位一脸憨笑,斗鸡眼厉害的少爷,怎么也觉得他不是一个智力健全的成年人。他甚至还会一边看着何天生的表演一边肆无忌惮的用手挖着鼻子而抹在自己身上。就他那一身便服的质地,何天生记忆力也只有师叔在招待承德剑尊段克灰那一夜所穿的青兰宝玉衫能比一比。

“二少爷,您看好吗?如果您喜欢,我们可以给他点钱让他们给您表演更好的。”一位面带笑容的家仆向他的傻子主人进言。

“唔……我再看会儿……看会儿再说……”二少爷贵言一出,洪师父瞬间都能听到自己毡帽里铜板流淌在地哗啦啦的声音了。

“小何,一定要坚持住。”洪师父踩着高跷头顶着碗低声叮嘱身下耍着飞刀的徒弟。

何天生也想要接住飞刀,但是偏偏在那最后收尾的功夫出了差错。一把飞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何天生满头大汗的盯着那把飞刀,心里十分惶恐不安。

“不好看,没意思。”二少爷哼哧着从两个人身边经过,身后的仆人撞着发愣的何天生,提醒他挡着路了。

何天生不敢去直视师父的眼睛,他觉得他对不起师父,辜负了师父对他的信任。他们明明可以被赏赐的盆满体钵,可是由于他的失误一切化为乌有。

他就像做错了事一样在那里站着发愣一句话也说不出,他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向自己走来。就像曾经那个师傅满脸怒火的举起拳头朝犯了错误的自己走来一样的身影。

洪师父把掉落在地的飞刀捡起放到他手里,默默注视着徒弟只剩四根手指的左手什么也没有说。

中午,洪师父领着呆愣的何天生去阴凉的地方歇一歇,何天生从师父手中接过了早晨卖剩下的油条却下不了口。他低垂着头还是在为上午的事情自责不已。洪师父在一旁看着闷闷不乐的徒弟没有安慰,只是在那扣着鞋底,然后走到不远处的砖墙处处去看上面贴的公文布告去了。

何天生垂着头忽然瞧见脚边碎砖旁有几枚铜钱,那棕黑色的光泽令他眼神瞬间冒出光来。他把铜钱摊开在手里,快乐的数出了他们的数目:六文。

“师父!我捡着钱了!”何天生兴奋的向师父快步走去,脸上的笑容像吃了糖果的小孩子一样灿烂。

师父笑吟吟的摸着何天生肩膀,装模作样的说了一句:“还是古人说的好!那什么:天生俺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何天生咬着硬邦邦的油条点头答应。

“对了,你师叔叫啥来着?”师父注视着墙上的公文问道何天生。

“张明远,师叔。”何天生一提起这个名字总能给他带来淡淡的忧伤。

“是这仨字?”大字不识几个的洪师父倒也认得弓长张也认得日月明,何天生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手中的油条一下子跌落在地。

那张被撕了一半的黄纸公文上赫然写着的是师叔张明远的介绍,除了他的生平年月,还有一列长长刑罚名单。其中,最关键的那一句让他挪不开眼睛:二月十日,害国欺君罪人张明远于龙阳城东门问斩,斩后袅首示众……

隔着纸张,何天生都能闻到黄纸黑墨间流淌出血腥气味。他闭上眼睛都能看到悬吊在高墙之上的师叔头颅。

今日二月九日,今夜对于何天生来说是个难眠之夜。

第二天中午,何天生跟着一帮看客堆积在城东门下,大家都是来看热闹的。

何天生被人流挤在中间,看到的全是一颗颗东张西望的头颅,根本看不到官道上一点景象。

就在何天生被挤在人群中口干舌燥时候,不知人群里哪里喊了一声:来喽!接着无数张口一起嘈杂起来,何天生感觉到脑海里嗡嗡一片杂音。也就在这个时候,人群又开始向前挤去。何天生感到自己跟河流里一根木棍一样被随波逐流地挤来挤去。

他努力踮起脚尖扬起脖子向前挤去,顺着无数涌动的头颅望去,他终于看到了他朝思夜想的师叔。

那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子,被绑住双手跪在囚车里。何天生以为自己看错了:师叔明明不是这般苍老的模样。他想再确认一眼,想要看的真真切切,可拥挤的人墙不给他这个机会,又将他挤回原处。

…………

“有师叔在这,不用害怕。”

“这孩子是我一位已故朋友的儿子,我见他可怜便收养过来。”

“那你以后每天早上用完膳都要到这里来,我来教你识字断句。以后你就来跟我学习古文诗赋,以后也好让你有点立足这世界的学识。”

……

“夭仙瞳,你可以带走这里所有人。但是唯独这个孩子你要放他走,他是无辜的。”

“夭仙瞳,我不是在向你提什么条件。这个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该卷入这场斗争中。你放他走,我就跟你戴上锁天枷。”

“好孩子,往北边原野跑。别回头,别再回来。一直跑。往死里跑。”

……

回忆的画面到此戛然而止,人群的喧嚣声也嘎然而止,时间停止把世界一切凝固在一扇巨大的镜子面前,何天生用五根手指的左手捂住脸孔端坐在流血的石座上抽泣不已。忽然他又毅然起身顺手拔起插在镜子里面那把黑色的断剑。剑刃拔出镜子那一瞬间,镜面里一切都破碎纷飞,银光闪闪。

空――!空――!

嘈杂的人群瞬间都不由自主向两边退去,这位一身黑气的少年阴沉着冷峻脸庞缓缓走向这条被强大气场逼开的小径尽头。

手握罪诏的骑马官员被地下冒出的黑色巨手无情拍飞。马匹在空中掀起的血浆撒满了下面持械守卫的兵卒脸孔。他们大叫着向何天生冲来,却被他一个眼神全部冻在原地,像雕塑一样保持着生命里最后一个动作定在地上,浑身都是黑气缠绕。

囚车里的老人环顾四周都是遮天的黑气,他摇了摇头独自叹了一口气,向着一脸阴沉的来着沙哑的规劝:“他们是无辜的。”

少年像是没听到一样,冷冷说道:“师叔,那你是该死的吗?”

笼里头发花白的男人跪在那里,抬起头来说道:“常言道人命一死便无牵挂,但我还是有几个牵挂,其中一个就是你。师侄,你血液里虽然留着界魔的血液,但你师叔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便觉得你是一个生性善良的孩子。倘若你以后安分守己活在这世上,那师叔我就算是死而无憾了。”

何天生的脸庞被长长黑发遮住,让人看不清他此时的表情。他听了师叔的话后举起手中断剑一剑砍断了囚车,这一斩剑气劈的连带着师叔身后的城墙都大尘纷扬起来,然后顷刻间砖石高垒裂开一条笔直缝隙,顺着这条巨大的口子,整座高墙上半部分开始斜滑而倾倒在地。

“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师叔。”何天生收起断剑,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面前缓缓站起的苍老师叔,比起最后一次见面时他的模样,现在的他分明像一个度过了十年光阴的老人。

师叔回首看向坍塌的城墙与死寂的人群,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跟我走吧,师叔,我们去寻找属于我们的新天地,我会把你失去的一切都补回来!女人也好!财富也好!地位也罢!我都能用我的双手从这个无情平庸的世界那里夺来给你!”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你师叔我心中的天道。你师傅曾经说我无道无志,其实我的道就是顺其天然,淡欲无求。算了,跟你将你现在也许不明白。总之,天生,我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我的府邸我的尊鼎或许都能回来,但是我的老母我的妻子都回不来了。”

“师叔,你要拒绝我?”

“没错,我的生命已经是石火风灯了。”说着师叔自己走向了刑台之上,他手握着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表情并不悲壮也不悲怨。

何天生想要上前阻止师叔,却动不了身体。

不知何时一轮明月高悬于白昼的天上,抛下的是一片桃花绿叶。

落英羞朱颜,不该一曲怨怨肝肠断。

春芳伴青衫,应是两首雄诗天涯尽。

最后,他目光温存在何天生愕然的脸庞上静静说了最后的话:

“好好活下去,不要迷失了自己。”

鲜血滴落在地上那一刻,整个世界都瞬间暗淡无光。何天生感到头晕目眩仿佛自己坠入深渊之中,所见一切都是漆黑一片。

忽然一道无比刺眼光芒降临在何天生面前,他用四根手指的左手遮住眼睛。等到他再度睁开双眼时候,耳边依旧是嘈杂声此起彼伏。手拿罪诏的官员早已端坐在公案上结束了执行程序。一排手拿兵械的士兵手牵手挡住身后不断起伏的人海在维持刑场秩序。

世界恢复了正常,一切都安然无恙。何天生木纳的看着自己双手,上面空无一物。等他再看向师叔时候,刽子手已经抬起了鬼头刀开始了他的表演了。

因为不愿意看到那银光一闪而过的情景,何天生默默向人群之外走去。他向外挤了没几步就听到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呼喊声,就又停下了脚步。

他感到自己眼眶热乎乎的,鼻子酸的难受。可他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面哭出来,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别人围观的焦点。男儿有泪不轻弹。

师叔,张师叔。

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