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真是啥蔓结啥瓜
作者:盛世唱响      更新:2019-08-09 19:19      字数:2322

这样,他就趁机把这些生字跳了过去。

社员们安静了下来,随后张威虎又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文件接着念:“你们谁去了生产队就给谁记工分,而且竭(立)尽(尺)所能,生产队还要给去河坝(贝)子乡的劳力,吃最好的食物(喔)……

“他妈的……狗日的蚊子太多了……滚开!”张威虎叉在腰间的大手又一次挥了起来,在眼前使劲摇摆着假装驱赶蚊子。

“这么冷的天,哪还有蚊子呀?”一个社员拽了拽张有志的衣角小声说。

轻轻触及这段渐行渐远的过去,张有志这一代人都知道生产队是中国社会主义农业经济中的一种组织形式,一直从1958年存在到了1984年。伴随了张有志的童年、少年、青年和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从“老三届”一回来,他就被席卷进了“壮年劳力”和“成分”的洪流里。

张有志的爷爷是个做工的匠人,农忙时雇过邻村一个村民当短工,帮他家里收过麦子,文化大革命开始后,革委会把这事给揪出来了,给他们扣了一个地主的帽子。

在生产队的劳动中凡是脏活、重活、累活和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全都分给了张有志和跟他一样的地主家庭,不光干活,张威虎和革委会动不动还要对张有志他们进行思想教育,改造他们。

走出高中学校园时,张有志连个《**》都没见过。他们就跟一只牛犊一样,刚刚学会站立和行走,就被套上了沉重的枷锁。他们一走出校门,就被汹涌而来的洪流卷裹挟着奔流而去,在文化荒芜的农村的莽莽原野上,读书和学习是多么的苍白,又是多么的矫情甚至滑稽。

自有科举以来,在中国大地上从来就不乏学生,总有一部分人,无论处在什么样的人生境遇里,始终对知识充满好奇和向往,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全部奉献给了书本,坚信能从知识中能寻求到新生。他们就像被遗落在山间石缝里的种子,在风吹日晒的严酷环境里,硬是顽强地生发出淡黄色的新芽,倔强而又大胆地从石缝里探出头来。

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离开学校的时间一天天远去,张有志也一天天长大,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那时,常常会有几个公社甚至县与县之间互相支援协作修建水库,张有志把书带到工地,跟做贼一样偷偷地看。

不是每次偷着看书都那么幸运,也有被揪出来的时候。

有一次,张有志正躲在土堆后边看书,生产队队长张威虎把手背在身后,用犍牛一样大的眼睛瞪着他,目光像两把剑向他刺来,满是仇恨和蔑视!那不是一般的仇恨和蔑视,是对敌对阶级的仇恨和蔑视!很快,张威虎古铜色的脸上爬上了黑沉沉的怒气,像暴风雨来临前拧成疙瘩的乌云,一团一团往一起聚集。

张有志低着头正襟站立,他不敢去看那张几乎都要扭曲的脸。这是一个阶级向另一个阶级不得不做出来的姿态,也是示弱和臣服的基本表现。

张威虎用一套一套的“语录”教训着张有志,反问他看书有用吗?上学有用吗?只有修水库才有用,修水库就是学习,不学习咋知道水往低处流?什么学校都比不上劳动这个没有围墙的学校。

张威虎睥睨着张有志说,当农民就老老实实当农民,修地球就得踏踏实实修地球,别猪鼻插葱——装象哩!做贼就要有做贼的样子,当绺客就要有当绺客的样子……别拿本破书装清高!你跟我一样就是当农民的命,你还能翻了天了不成?

张威虎哇啦哇啦奚落着挖苦着张有志,四方大嘴在他脸上一张一合,粗言粗语里冒着白气。然后他一把夺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书小说,像是给敌人阵地丢手榴弹一样,抡起胳膊在空中挥舞着划出一道弧线,使劲地把它甩在张有志脸上,砸向他的鼻梁。

“现在不想跟你费口舌!别急,咱等运动来了再算账——秋后算账!”张威虎板着脸把一只手伸出来,用粗壮粗糙的食指指着天空大声嚷嚷:“地、富、反、坏、右……真是啥蔓结啥瓜!啥人下啥种……行!咱慢慢改造,我就不信还把你这牦牛头摁不下去?革委会有的是办法,就不信治不了坏份子身上的臭毛病!”

李威虎说完转身就走,张有志有种不祥的兆头。

棱角硬朗的书边在张有志高高的鼻梁上,砸出一道浅浅的血口子。他下意识伸手一摸,血迹从指头缝里流了出来。面子、人格、尊严……张有志看着张威虎大摇大摆离开的背影,难受极了,像是谁把弄破的苦胆灌进了他的肚子,屈辱像蒸笼上的热气一样向外冒着。

眼看着李威虎的背影越走越远,突然他转过身来,对身边的一个社员说:“去!把有志的书拿来,这是证据。等下次运动来了咱再算账,不好好劳动改造,不改过自新,成天想着偷奸耍滑。”

那个社员快步跑上来,从地上捡起带着血渍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朝李威虎跑去。

张有志死死地盯着张威虎的背影,恨不得目光能变成利剑,朝他的脊背扎去,不是一把两把,三把四把,而是千把万把,万剑齐发,刺穿他的心脏,他的肝,他的脾,他的肺,他的肾,他身体的每一个部位,将他戳得稀巴烂……但他也只能用这种意念给自己出出气,他根本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一个字。

张有志知道李威虎不是别人,他是土皇上,是生产队队长,一个跟他名字一样厉害和威风的生产队队长!

张威虎的跋扈张有志到生产队不久就领教了。

那是他走出校门步入社会后最痛彻的领教。从“张状元”到生产队社员,张有志对许多事都不懂,那时他风华正茂,意气奋发,标准的国字脸上写满了青春,他身材端正笔挺,站在谁跟前都像一棵笔直的白杨树,昂首挺胸,伟岸挺拔

李威虎最看不惯张有志昂首挺胸的样子,坏份子在他们面前这么笔挺,这么坚强,分明就是蔑视劳动改造的表现。这天下工后,李威虎把地、富、反、坏、右份子全部留下,故意侮辱和刁难,对他们的劳动表现横挑鼻子竖挑眼。

果然应了“出生牛犊不怕虎”这话,张有志居然跟李威虎理论起来。没说两句,李威虎古铜色的脸上就腾起一股杀气,他把大手一挥,几个红卫兵赶紧冲上前,三下五除二就把张有志摁倒在地,拳打脚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