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四章 徐姨
作者:盛世唱响      更新:2019-08-23 07:07      字数:2593

“你忘了放盐……油放得太少了……来,给你再加点辣椒,这样更有味……”

在黑暗的楼道里,一个个煤油炉燃起的火苗泛着或蓝或绿的光,就像夜里的一盏盏鬼灯。在扑朔闪动的火光里,张琰能看到一张张洋溢着青春的脸,他们和自己年龄相仿,做起饭来动作麻利。除了厕所与炒菜的味道,还有一种味道也混杂其中,那便青春的味道。

炒菜的味道唤醒了张琰的味蕾,他这才想起从一大早离开周王村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饭呢。他锁上宿舍门,沿着潮湿的楼道小心翼翼地从煤油炉间穿过,一出男单身楼就朝食堂走去。

下午5点多,楼管阿姨苍老沙哑的叫声传进张琰耳朵:“张琰,电话……”

那时,张琰正趴在床前笨重的老式木桌上在写着日记,不管怎么,这毕竟是他到厂的第一天,他一定要记住这一天。如果说昨天还是学生,那么,从现在起他就成了男子汉。

“噢!来了,来了!”张琰合上本子冲出宿舍。

在门房里他接到了人劳科电话,人劳科通知他们新到厂的毕业生们明天上午统一在综合楼前集合。

张琰一挂上电话,门房的楼管阿姨就问:“你是刚来的学生?”

她是个高个子,大脸盘,高颧骨,说话时口型也有点大,会露出满口的牙齿,她的牙齿虽然泛黄但却很整齐,看上去要比同龄的老妪精神许多,而且,给人的感觉是她很有力气。

“是。上午到的。我来时您没在。”张琰说。

“上午不是我的班,门房跟车间一样也是24小时倒班……”她说。

说这话时她连头也没有抬,正戴着一副黑框老花镜打着毛衣,几只长长的光滑的签子在指间灵巧地飞舞着,轻快地在黄色的毛线之间穿梭着,塑料袋里装着的几个苹果大小的线球,随着签子的飞舞和穿梭,线球也微微转动着。她织的是一件上衣,已经织出了腰身的形状。

“阿姨,您是经常在这里值班吗?”张琰试探着问。

“您?呵呵,你这娃倒还挺很有礼貌……是的。”她停下了手里飞舞着的光滑的长签子,抬头看着张琰说,“今天轮我上小夜班了。”

“小夜班?”张琰有些疑惑,“什么是小夜班?”。

“棉纺织厂都是四班三运转,分为早班、中班、小夜班、大夜班。”她说,“对了,还有常日班,这个班和国家政府机关的作息时间一致,每天早上8点到下午6点,中午有午休时间,可以回来睡觉。你们这些大中专毕业生都是干部,都上的是常日班。单身楼里三楼以上住的都是工人,是临时工,他们是要上运转班的,就是要倒班……小夜班就是从下午四点开始上班……”

“阿姨,您晚上几点下班?”张琰问。

“12点。晚上12点。”她说。

“阿姨,您是浩达的职工?”张琰问。

她看着张琰笑了笑说:“是啊。不是咱厂的职工怎么能在这里值班?”

附近的房屋和树木已经遮住了午后的斜阳,门房里黑乎乎的,头顶的白炽灯泡是个长明灯,灯泡上棕白相间的电线上绕着一团蛛蛛网。门房正面和侧面分别开有两个门,一个朝着院子,一个朝着单身楼,要出入单身楼这里是必经之路。

“我以前在清花车间上班,女工干到55岁就让退休,我离退休不远了,车间不让我在一线待了,刚好男单楼门房缺人,我就来了。”她抬头看着张琰说了两句话后,又低下头盯着签子上穿梭的毛绒。

过了一会又说:“按理说,这里应该返聘个老头子,但一个大男人成天在这里,也坐不住……”

“清花车间?”对于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纺织行业的张琰而言,听到的每一个名词也都非常陌生,他嘀咕着。

“这是咱们厂整个生产线上的第一个车间,也是第一道工序。清花清花,就是清理棉花。”楼管阿姨说,“你刚来,正式一上班就全知道了。”

光线从值班门房正面和侧面的两个门照了进来,在昏暗的门房里投下两个长方形的图案,像是用剪刀裁剪出的两块布料,又像是在旧布上打了两块新补丁,一亮一暗,像是两个世界。

过了一会儿,楼管阿姨放下手里的活儿,摘下老花镜说,“阿姨我啊……老了!快55岁了,在浩达干了一辈子喽,快退休了……以后啊,这个厂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啦。”

“阿姨,您贵姓?”交谈了这么久,张琰才记起来他还不知道人家姓什么。

她笑了笑说:“什么贵不贵的……我姓徐,大家都叫我徐姨,以后,你也就这么叫我吧。”

“徐姨……”张琰小声念叨着。

“对,就是这个‘徐’……双人徐。”徐姨仍旧笑着说。她一笑起来,脸上就流露出一种慈祥。

这时,中班的工人们已经下班了,不时有人从值班门房出出进进,这些工人都是年轻人,20岁上下,他们一回到门房外面带铁门的院子,就打老远传来叫嚣声和嬉闹声,或者,会扯着嗓子唱着节奏不准五音不全的歌,不论是叫嚣声还是歌声,都释放着简单的快乐。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的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一位身材瘦高又单薄的小伙子从门房经过时,还歪着脑袋扯着嗓门声嘶力竭地唱着流行歌,丝毫都没顾忌到徐姨的存在。宽松的土灰色工服上沾着些许洁白的棉花。

“别唱了,一二楼有人呢!”徐姨冲着他说。

五音不全的破嗓子嘎然而止,小伙子转身对着徐姨。他正好站在门房地面上的那块补丁上,外面的亮光投在他一侧的脸上,他的脸干净白皙,皮肤细腻,没有胡子,鼻子下面有一层细细的黄黄的茸毛,不唱歌站在这里就像女孩一样文静。

“徐姨,没事没事,这会才几点?常日班还没下班呢!”小伙子说,“这会回来的都是我们这些下苦的临时工,人家一楼二楼喝过墨水的干部,还有一个小时才下班呢。”

“你这个小丁,整个男单楼里就你聪明?”徐姨故意瞅了瞅他,眼神里不但没有丝毫敌意,反而还流露着慈祥。

从他们寥寥的对话中,张琰自然能听出这个小伙子姓丁,是个临时工。

小丁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冲着徐姨笑了笑,然后小声嘟囔道:“我说得不对吗?人家是干部……”

“不对。当然不对!”徐姨温和地笑了笑了,一种不易被察觉的慈祥浮上脸庞,但很快就跌落进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徐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身材高大,胳膊有力,粗壮的水桶腰显得有些臃肿,白白净净的小丁在她面前显得越发单薄。

“他们今天不上班?”小丁跟做贼似的探出脑袋朝男单楼看了看,然后凑到徐姨跟前压低声音说,“厂里就是不公平,这些干部成天什么活都不干,工资还比我们高……”

徐姨故意看了看张琰,冲着他微微笑了笑,张琰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也向她微笑示意。

“上,今天都上班。又不是双休日,怎么能不上班?”徐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