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武举出现以来，张说是头一个有可能成为文武双状元的人，又是张柬之张丞相的独生子，是以这场比赛格外引人注意——在女皇的坐席之后又陆陆续续有带着小仪仗的人过来落座，多半是皇族显贵或是朝中众臣。

狄惠压低了声音道：“咦，张丞相怎么没来？”

晋茶把着凳子坐下，理所当然地说道：“避嫌么，来了才奇怪呢！”

狄惠摇头：“张说是他唯一的儿子，怎么可能不重视……哈，不过以张柬之年轻时的做派，就是在外面有几个野子也是有可能的！”

晋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送他：“你没事老关注这些事做什么？”

狄惠道：“嗳，有句话你听没听过——张狂俊极魏真宰，风流雅极张柬之。这前一句，说的就是现在在湖州赋闲的魏元忠大人，后一句说的便是张大人啊，据说这二人少年时在长欢城的风头，至今还没能有人盖过去……”

晋茶笑了一声：“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狄惠叹了口气：“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不过我作为下一任长欢城风流人物自然是……哎呦，开场了！”

他一屁股坐在晋茶旁边，激动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看看看看！”

晋茶没好气地打掉他的手，顺着人群的目光看去——张道济终于走上了台：这人瞧着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模样，给人的第一印象异常鲜明：风度翩翩，谦谦君子。虽说脸上的表情有些淡漠，却仍然能在举手投足间看出世家大族十年如一日的教养，几乎是个完美的京中贵子。

他穿着一身纯黑色的举子武服，边角处的绣金纹在阳光下泛出矜然的光，白皙的额间勒着一根红色的发带，为他原本有些秀气的面容平添一丝英挺。

张说对着郭子修微笑了一下，平缓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晋茶直勾勾地看着张说，直觉他的面容看起来十分熟悉。狄惠在耳边十分失望地说道：“就长这样？也不怎么样么！”

晋茶：“……难道你不是因为他文武状元的才华才过来的？”

狄惠撇了撇嘴，一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的无奈之色：“行吧。”

主考官亮了牌子，小吏高声道：“开场！”

郭子修虽然一直朝着对面的张说，晋茶却敏锐地察觉到，他对着场下的武攸暨点了点头。

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头，还未及深想，张说就先喊了停。

全场愕然。昌宗清澈温柔的声音响了起来：“张道济，你有何事？”

他一开口，那些细碎的议论就都自动噤了声，张说道：“我身上好像有些不对。”

昌宗唇畔含着笑：“莫不是怯场？道济不必这样紧张，天家脾气一向很好的。”

这句话里带了莫名的亲近之意，坐实了他天子宠臣的名头，晋茶却十分清楚这厮是个什么德行——他的温柔，一向是剧毒中的罂粟，是陷阱前的诱饵，它散发着甘甜的气息和致命的诱惑，一旦走近，等着你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黑暗和万劫不复的深渊。

“好在我已经悬崖勒马了。”晋茶想。

张说轻轻地抿了一下唇角，似乎临时放弃比赛这样的做法让他自己也感到十分为难，却不得不做：“臣有罪，但此刻真的不能……”

昌宗理解地点头，低声询问了一下女皇的意见，随即扬声道：“一炷香。过了这个时间，就算你自动放弃。张道济，本府不得不提醒你一下——武举场上放弃比赛的人是没有资格排座次的，也就是说，打输了，你还是榜眼；放弃了，你就什么也不是了。”

张说犹豫了一下，微微颔首：“好。”

狄惠在旁边压低了声音大呼小叫：“怎么回事？不会是武驸马为了郭仪对他做了什么手脚吧？不能够的，武驸马是聪明人，绝不会下这样的蠢招，陛下还在那儿坐着呢，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晋茶的眼神紧紧地跟着张说的身影，直到他转过后面巨大的影壁消失不见时才垂下眼眸：“他在说谎。”

“啊？”

晋茶垂着眼睛，耳后滑下了一些细碎的黑发，衬着瓷白的肌肤越发显得娇小：“张说和郭仪，他们刚刚都没有要开打的意思——只不过郭仪是早有准备，张说确实被临时通知的。”

狄惠茫然地问道：“通知？被谁通知？”

晋茶扬了扬下巴：“那不就是么？”

狄惠顺着看过去，只见一顶小小的，不起眼的软轿飞快地贴着人群的边缘走向影壁之后：“这是女人用的呀，啧，我瞧瞧，”他微微眯起眼睛：“左家的人，左家没有女主人，那就只可能是左家的小姐了！”

晋茶活学活用：“左瓷？”

狄惠摇头：“不可能，她刚被左大人送回老家去。”

晋茶耸肩：“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跟我也没关系——他们到底打不打，不打我回去拿衣服啦！”

狄惠一把扯住她，拉着袖子就把人拽了回来：“张道济肯定会回来的，就是他丢的起这个脸，他老子也丢不起，一炷香，就再等一炷香！”

晋茶满脸不愿意。

狄惠：“晚上加一盘飞蟹？”

晋茶心满意足地坐下了。

狄惠试探地问道：“……要不再来一壶花雕？”

晋茶的眼睛露出小狗一样惊喜欢乐的神采：“我给你捶捶腿？”

狄惠：“……原来这才是约你的正确方法么……”

晋茶还想着再敲点云糕出来带回家吃，就听昌宗温柔好听的声音在另一边响起，全场都安静下来听他说：“本府怎么觉着，这些举子的衣裳有些脏啊？负责此事的官吏是哪位啊？”

手边一摞换洗衣裳的晋茶陡然一僵。

见无人出来，昌宗略带迷惘地说道：“难道是本府记错了？举子的衣服难道不是应该在午休后进行更换的么？”

故意的，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晋茶一咬牙就要硬着头皮走出去，却见自家的顶头上司福福大人已经一路小跑地到了女皇面前，连声告罪，说因为比赛来得突然没来得及准备，都是臣的错臣罪该万死云云。

本来就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张昌宗要是不挑根本没人看，女皇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昌宗道：“符大人官至侍郎，竟然还要亲手操办换衣服的小事，真是辛苦啊，就是一时遗忘也是有的。”

福福大人再次告罪。

昌宗：“像这种事以后不妨就往下放放，找点靠谱的，清心寡欲的人干。”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扶了正向女皇行礼的符青一把，抬头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往晋茶这边一瞟。

晋茶：说话就说话你给清心寡欲加什么重音！

可惜这一眼太快，晋茶完全来不及传达自己的悲愤。

狄惠目瞪口呆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惨了，福福可是非常记仇的呀！”

晋茶无言地看着他：所以这到底该怪谁？

狄惠一手揽过她的肩膀，晋茶简直无力反抗。狄惠道：“别这样嘛，是我错了好吧？你这个月的伙食我包了怎么样？”

晋茶伸出两根手指：“两个月。”

狄惠哈哈笑，双手捧起她的脸逗小狗一样揉了揉：“没问题！”

大概是真的有什么神仙听见了晋茶内心的呼唤，张昌宗又开始挑事了：“说起来，道济身上若是不舒服，应该叫太医来看看啊。”

人间都到后面歇了一会儿快回来了你才长良心喔。

昌宗利索当然地说道：“照理该叫狄院监来一趟的，但最近中暑的百姓太多，他一时也离不开善堂……这样吧，我记得他好像有个侄子？据说医术也很不错。”

刚刚被放出来不过两个月侄子狄某：“……”

一旁陪坐的官员们顺着话风大力吹捧，把狄惠的本事吹嘘的天上有地下无。最后由昌宗一锤定音：“举子们都是我朝栋梁，出不得差错，这些天暑热也确实太过了些，就让这位狄氏阿惠给各位举子诊看一下吧。”

狄惠二话不说抬腿就要跑。

“呦，这不就在这儿呢么！”福福大人隔着半个场地一声大喊。

狄惠僵硬地站在原地。

昌宗温柔道：“这样啊，太好了。那有劳你现在就去吧。”

晋茶：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

一堆人看着，狄惠也不能不去，毕竟现在张昌宗就是皇帝的喉舌，他说出来的话那是就差一道印章的圣旨。

晋茶可怜巴巴地说：“看来你今晚不能请吃饭了是吧？”

狄惠黑着脸说道：“明天！明天下午我去金仙观山下接你！”

拉住袖子：“一定要来！”

这小模样实在太可怜，狄惠刚要揉脸，就听昌宗道：“道济一定还在等着啊……”

晋茶：“……”

太多人看着，她没法狠狠地给他一个白眼，唯有看着自己的“晚饭”一步一步走远了——狄惠刚刚转过影壁，张说就从另一边转出来了。

不多不少，刚好一炷香。

他走上台，行了个四方礼告罪，示意各位可以开始了。

晋茶觉得他脸色不太对，不像是生病，倒像是临时听见了什么刺激性的事情而导致的心情激荡。虽然用多年的教养压下了这种异常，但有心人想看，却总是看得出来的。

郭子修出了第一招。

她情不自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是飞云十二式的起手式！

薛家的飞云式行云流水，讲究的是举止飘逸，由郭子修这样一名壮汉做来竟也十分潇洒。相比之下，张说的一手正宗武当功夫则显得十分平实刚健。

两人你来我往，轻咳间便过了十余招。

“停——”昌宗突然起身，一改温柔之色，面色沉稳中见威势：“住手！”

但高手过招，哪是说停就能停的？话音落地时已经晚了，张说已经一剑直去，平平地刺入了郭子修的肩膀。

所谓内行看门道，晋茶虽然不会武功，但到底是在江湖上混了这许多年，一眼就看出这是郭子修自己往剑尖上送，谁知这事还没完——

他后退两步，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倒下——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