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七十六章
作者:陈六两      更新:2019-08-10 02:31      字数:3227

侍女眯起眼睛:“传说这座殿里,镇着一个死婴……”

接着,晋茶就听见了一个宫中流传甚广的鬼故事——

这宫中曾有一位昭仪娘娘,雪肤花容,甫一入宫便得恩宠,一年后,她生下了一位小公主。

这位公主出生时,天降惊雷,阴云密布,宫中一棵活了几百年的宝树被雷电拦腰劈断;为了吉利从宫外请来的寿喜婆婆一共三人,那天晚上,有两位都突发急病去了。

“寿喜婆婆是什么?”晋茶忍不住问道。

侍女有些诧异地问道:“你竟不知……好吧,过去的大户人家认为女人生孩子是件煞气很重的事,为了吉利,通常会请一些婚姻和睦,子女双全的婆婆来,也不用她们做什么,站着说几句吉利话就是了。”

晋茶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不显,颔首示意继续。

“所以,即便刚出生的小公主身份高贵,却依然被王朝中的大部分人所排斥,认为此女命中带煞,连带着生她出来的昭仪娘娘都是不祥之人。后来……”

后来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当时的皇后娘娘多年无子,早就对昭仪得宠怀恨在心,遂联合了外臣,联名上书,逼迫皇帝烧死她母女二人。

“皇帝同意了?”

“没有。”侍女唇畔带了些微的笑意:“他不但没有同意,而且……”

而且当着众臣的面,将几十封奏折通通烧了,还将闹的最凶的几个人发配边疆,惩其三代不得入仕。

在那之前,皇帝连句重话都没对别人说过,众臣甚至难以想象那个暴怒的男人和他们温和的皇帝是同一个人。

他们说他懦弱,无能,他忍了;

他们说他平庸,无德,他也忍了;

可他们居然还要烧死他的女人,他的孩子!

温柔的皇帝被硬生生逼出了爪牙,却依然没能守护住他想守护的——

小公主出生后的一个月,被嫉妒蒙蔽了眼睛的皇后潜入凤阳阁,将她闷杀在襁褓之中。

“皇帝很喜欢这个女儿,凤阳阁就是专门为她修建的,在公主死后,皇帝悲恸不已,担忧女儿的魂魄归来找不到路,破例将她葬在了宫中,凤阳阁也因此成了一座阴宅。”

晋茶:“那皇后呢?”

侍女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死了。连带着她的母族,皇帝一个不留,全杀了。”

她沉默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侍女饶有兴味地放下剪子,托腮问道:“你为何不问昭仪?痛失爱女,她该有多么伤心啊!”

晋茶摇头:“昭仪的结局,我已经知道了。”

侍女拉长了声音:“哦?”

晋茶:“她有了新的孩子,比起不中用的女儿,后面的孩子都是健康的,有继承权的皇子。她细心地培养他们长大,却发现儿子们全都徒有其表,处理起国事来都是废物。”

她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脸色平静地走到侍女面前跪下:“所以,昭仪娘娘亲自上阵,成了当今陛下。”双手向前平伸,弯腰行礼:“臣晋茶,参见陛下。”

“侍女”也不意外,笑吟吟道:“你可知这桩事在史书上是如何记载的?”

晋茶:“陛下是如何想的,自然就是如何记的。”

“侍女”抚掌而笑,似是十分开怀:“好,好,昌宗说你有趣得紧,今日看来,果真是个妙人!”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微微前倾,一根玉指在晋茶额头点了点:“对外,郭皇后以‘干涉朝政’为罪名死去,当年涉及此事的大臣,在先帝去世前全部被清理干净——至于那位公主……”

听出她暗示的意味,晋茶乖觉地接话道:“这位公主的存在被彻底抹杀,不论是江湖庙堂还是千古史册,都再不会有关于她的一词半句。”

“侍女”:“你是除了我之外,世上第二个知道此事的人。”

晋茶抬头,眼中却无一丝被威胁的恐慌,脑子里第一时间浮现出了清璜的样子。

女皇说处理干净了,就绝对是干净了。

那清璜又是谁?

还没等她捉住一点疑惑,女皇的问题就又递过来一个问题:“为何听到公主的死讯,你要先问皇后?”

晋茶下意识地回答道:“因为公主不是她杀的。”

“侍女”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仅凭这三言两语,你如何敢肯定?”

晋茶本要藏拙,却突然想起张昌宗要她“老实”。

她斟酌了一下措辞:“首先,一个渴望成为母亲的女人,不会对新生儿下手——她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如何肯亲手作下这种孽障?其次……皇后先前已经与昭仪针锋相对,凤阳阁中自然会添加层层戒备,更别提时刻围在婴孩身边的乳母婢仆,她们怎么会放心将公主交给她?”

“侍女”眼中蕴着笑意,缓慢地问道:“那你说,是谁杀了她?”

晋茶背后突然涌上一股阴风。

直到此时,她才突然意识到之前的种种询问,都是圈套——

答案是如此显而易见:

谁能在重重防备中自由自在地进出来去?

谁能调开所有的婢仆,亲手照顾孩子而不被怀疑?

又是谁,在皇后死后占尽天资,搏满同情,从而为之后的登顶打下第一块基石?

凶手,就是孩子的母亲。

就是你。

“你觉得朕残忍?”直到此刻,她终于揭开了伪装,虽然姿势都没换过一下,眼中却陡然有了睥睨苍生的气势:“她就是活着,又能快活到哪里去?”

晋茶觉得自己应该反驳,却想起了太平——女皇的另一个女儿:

她手握着尖刀,头戴着皇冠,穿着一身华服,行走在荒凉的大地上。

“如果陛下……”

女皇俯视着她,一边的眉峰微微挑起。

晋茶被无形的威压几乎压得抬不起头,胸中却仍有一口气咽不下:“如果陛下当年,没有以谋反罪处薛驸马以极刑,殿下今日,就仍是快活的。”

女皇的声音淡淡的:“你觉得谋反罪可恕?”

晋茶的头又抬高了几分:“难道薛绍真的谋反了?”

你心里很清楚,他没有。

只不过在当时,你需要武李两家具有更坚固的姻亲联盟,所以活生生地逼杀了武攸暨的妻子女儿,又亲手处理了薛绍。

也彻底熄灭了太平眼中的希望。

“难道直到今日,陛下仍认为自己是个慈母?”她也不知为什么,自己竟敢在天下第一人面前如此咄咄逼人。

“你因何悲愤?”女皇眼中浮现出几分兴味:“这又不是你的人生,你因何而怒?”

晋茶:“江湖中人,喜世间可喜,怒平生可怒。”

女皇一声哼笑,敛了眸子:“这和江湖不江湖的没关系。你洒脱,不过是因为年轻罢了。”她顿了顿,接着说道:“朕不得不提醒一句,晋副监,已经不是江湖中人了。”

“陛下有何吩咐?”晋茶仰头。

女皇:“随我来。”

如同女皇说的那样,凤阳阁是皇宫中的一处阴宅,虽然外表看起来仍然是座秀致的宫殿,内里却被层层的符咒封上,四出燃着暗香,在满地的黄符纸中,依然隐约可以窥见当年宫殿设计者的用心,殿前的小路边铺着柔软的草毯,殿后的小桥上安置着方便小孩子用的围栏。

“这座殿的图纸,是先帝自己画的。”女皇抬手掀起一道碍事的门帘:“他若是不做皇帝,出去盖房子也是一把好手。”

这话晋茶没有接,女皇接着说道:“他喜欢画图纸,但那些个叽叽喳喳的大臣们总说他不务正业,唯有太平,她打小就听先帝念叨盖房子的事,等长大了,也染上了这个臭毛病。”

她回身看向晋茶:“她万年那个宅子就是自己弄的,你看见了?”

晋茶垂手称是。

这座殿很大,女皇就带着她一点一点地看,此时正是下午阳光最盛的时候,映着满殿的符纸,竟也不显得如何阴森。晋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殿下厌水,是么?”

女皇:“可能是吧。”

晋茶:“可是公主府里处处环水……”

女皇:“是因为薛家那小子体热,有水会凉快些。”她一双美目扫了过来,像是一眼就将晋茶的心思看穿:“不用猜了,就像你看见的那样,这座大明宫说是皇宫可以,说是道观倒也无妨——先帝信道。可这座凤阳阁,处处都是按照佛家的礼教修建的……是因为我。”

她没有再用“朕”这个字,垂下眼,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我是佛门俗家弟子,公主将要出生时,我就住在这里。”

紧接着,她一声轻嗤:“父女两个,都是一般傻气。”

一边说着,一边就走到了正殿。

女皇推开月亮门上的木扉,晋茶站在门口,再也没敢进去一步。

在暴烈的阳光下,在层层的符咒里,在庭院的最中央,在无声的斥责里——

有一座小小的婴棺。

“不得入土,无法为安;

生镇气运,死祭寒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