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适应能力超乎想象的好。从深海到陆地，不知是几千年，也不知是几万年，竟能造成这样一个泱泱大部。

沿圣山山脉自西南向东北，一线排布着四大部，每部农田环绕着棚屋，农田外层层布下陷阱，人工河沟蜿蜒在棚屋和田亩之中。

在人族口耳相传的传说里，这是绝无仅有的时代。婴孩接连出生，孩童在棚屋间追逐长大，在花草羔羊中长成少年，于田亩、山林中挥洒血汗，在夜色和棚屋中又成为爱人和父母，为子女和部族劳作奉献。

这就是他们一生的辛劳。

他们将从子女身上获得幸福，将从部族获得土地和食物，也从部族获得庇护，免受飞鸟、走兽欺凌，也无需为水患、天火而挨饿受冻。

这是人最纯粹的幸福。

将年满十五的守南小腹微凸，腹中怀着她第一个孩子。守南坐在莲屋中，听着几个协管依次说事，她的喜悦从心底涌出，因为她的父亲。

北地圣山脚下，已修建了一人半高的石祭台，浩将在数日之后登祭台称圣子。

他将以“帝”为号，在祭典上封帝号，“长”号将成为四部长老之号，由浩亲封。他的帝制部族将正式开启。

“守南，这是让人做的衣服和冠带，你看可好？瞧这编织的布纹，多细致，还用细线绣上了花纹，做了十来天的功夫呢。“

“守南你看这找的香草，这是香艾、箬叶，还有红刺果木，让勇士们找的南枝，都是日头底下最好的东西，焚出来的烟又香又轻浮，那火苗微微的，加上松果一起燃，用这个作祭典可好吧？“

“这是祭典的舞，按照浩长的意思改过了，挑十八个少女和十八个壮汉一起，来看看这个兽皮图……“

守南依次与这些协管指点事项，浩将封帝祭典的统管工作交与自己的长女，他膝下已有十二子女，最得他意的便是这个自幼不在身边的女儿。

浩已经出远门许多日子了，只带着亲自训练的勇士，临行前向守南交代着祭典的工作。“我要做的是独一无二的大庆典，盛大、霸道，要震撼所有族人，震撼天地。你只要准备着，等我回来的那天就是祭典的时候。“

祭典的事宜一直在准备着，筹备了许久，东西改了又改，光是衣服就做了六件，但谁也不知道具体祭典的日子。

山葵祭司天天准备着，已经耐不住性子了。“守南，这祭典究竟是哪天？我总不能天天等着，什么事也不做。浩长，浩帝，给你说了吗？“

“我说过，我阿父也交代过，他回来的那天就是祭典的日子，哪怕族人都不在也不要紧，他们一定会知道，会听见会看到的。“

“那到底是什么样？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怎么颂祭辞，备祭礼？“

“山葵祭司不用多虑，阿父都会准备好的。“守南安慰着这个焦躁的女人，“雅铛祭司主祭，尚且还不慌，你莫急。”

“好，好，好。“

春耕正忙，正是万物生长的时候，一派新鲜样子，族人除了夜里在棚屋里歇息，白天几乎不见人。

天气也晴晴雨雨，时好时坏，忽地一片阴云就笼罩了来。

田亩里的掌云人驻足顶着云朵看了半晌，又四下走动看看，招呼众人：“这云恐怕还带着天雷，大家快着点，趁早收拾了回棚屋里躲着。“

年轻的姑娘犹疑着，一边加快手上翻田的动作，一边笑着。“这云和平日里见的没什么区别，怎么就带天雷了，刚下地没多久，还就回棚屋躲着。“

“小黏，这掌云人干的就是看天看云看水的活，咱们连保里的秋官是当年大旃檀的学徒，看的那叫一个准。“

乌云翻滚着来，黑压压的一片，风也渐起。

农田里的人陆陆续续散了。

守南正在祭台附近巡查河沟工防，风呼呼地吹起了落叶，一行人正打算寻个避雨的树下，就听见了闷雷炸起，声声叠叠。

“这雷声近的很，不知又会勾起哪里的天火。守南要不赶紧回莲屋里，淋点雨也比碰到天雷好哇。“协管劝守南。

雨稀疏地下了几颗，雷声一声比一声近了。守南听见了协管的话，却动也不动，她似乎听见了鹿鸣，有些愣神。

“这时候谁顶着天雷还往外跑？你们看！”

轰——

雷电在北地原野上空炸响，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却也异常清新。远远的一群人骑鹿而来，面目不辨，守南这三四人在雷电交加中惊惧又好奇地远望着。

“阿父，是浩长回来了，快，祭典，准备祭典。“守南怔怔地推着身边的协管阿姆。

“浩……浩长回来了？准备祭典，准备祭典。“协管阿姆霎时间愣了神，重复着守南的话。

啪——雷电亮彻田地。浩似乘风一般，瞬间就到了祭台前。满头乱发，胡须浓密，衣衫褴褛，身上也有几处伤痕，混着雨水、汗水，颇有几分狼狈。他跳下鹿背，旁若无人地踏上祭台，巍巍气度，令众人失神。

雅铛祭司、山葵祭司在勇士的引领下，带着香草、仪冠一路小跑。

雷声忽紧忽慢闷闷地炸响。

雅铛祭司向天跪拜，叩毕九次，起身高颂祭辞，山葵祭司紧凑地敲击着野牛皮鼓，雷雨之中，平添了几分庄严，叫人觳觫，忍不住屈下膝盖。

棚屋中的族人陆陆续续披着蓑衣向祭台聚拢，慢慢地单膝而跪。

雅铛祭司跳起祭舞，身上所佩石玦撞击，铛铛作响。浩缓步向前，走到祭台正中，向天振臂。

守南挺着肚子双膝跪下，前额触地。她身后的长老、连管、协管纷纷效法，五体投地而拜，雷电交加之中，族人一声不发，轰动与静寂在此刻交融得只剩神圣。

浩向天三振臂。

“吾族兮苍面，长安兮圣山。

巍巍兮如虎，盈盈兮如海。

吾名兮为浩，定厚土兮为帝！

佑子民兮四海，昌荣兮万世！”

雷电在空中炸响，浩远射一箭，贯通雷电，从双膝跪地的族人头顶略过。

落地起火。

众人惊惧。

“浩帝至尊！浩帝护佑！”衍孙长老匍匐在地。从祭台向外延续，懵懂的族人依次匍匐纳拜，高呼浩帝之名。

雅铛祭司舞罢，向已为帝的浩呈上衣冠。

“吾今以浩帝之名昭告族人，昭告天下，我族必将号令天下，以苍为令，行军万里平定四方！”

山葵祭司的大鼓换了节奏，带着六位辅祭庄严缓慢地行鼓点，三十六位青壮男女从族人中站起，在祭台前神圣起舞。

舞步很慢，每一步都很凝重，每一个动作都夯实有力，这是向圣灵的酬飨，更是对天生万物的呼应。

浩帝在雨中褪下身上的褴褛，披上礼袍，束发，戴冠，执枪斧而舞。

自今以往，人族有帝。

天微微熹光，守南早已起身备下热汤，送到浩帝的房间，准备为他洁面擦身，修剪须胡。昨日雷电之中的祭典实是惊心动魄，传令勇士已持令去往山南、南桑、栖龙布告此盛典，他们要将昨天发生的事如实地告诉每一个族人，一遍又一遍地称颂浩帝的威严。

守南用骨刀一点点地修剪浩帝的胡子，难得的清净，浩眯着眼。

“阿父，这几十天很累吧，你去哪里了。”

浩瞥了一眼女儿，“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并无别人。”

“昨天的天雷阿父如何预测到的，且能击中天雷，阿父是什么时候得的神力，真叫女儿惊讶，更是全族震撼。”

“治族平天下要威严，更要有手段。守南，神力也好圣灵也好，总要有些手段。”

“阿父这些天做的什么可能告诉女儿？”

“你听过金铁石吗？”

“金铁石？是什么？”

“此物通体发黑，坚硬无比，能吸引天雷，栖龙族旧人曾在北面神山得过一小块，挂在高枝上，天雷大作的时候被雷伤过数人，颇为神妙。”

“阿父得了金铁石？”

“这须发就剃到这吧。”浩帝站起身，开始擦洗身体。守南知趣地退出了房间，去莲屋前庭准备见协管，做今日的事务安排。

守南正细细吩咐着今日发族粮的事宜，浩帝披着大袍走出来了。

“见过浩帝。”协管们纷纷躬身行礼，浩帝置若罔闻，敞着怀就走远了。

浩帝走到族中的半圆高地，敲响牛皮鼓。

嘭……嘭……嘭……连敲十下，长老们陆陆续续到场了，守南也挺着肚子匆匆赶来，向浩行礼后依次席地而坐。浩懒懒散散地踱着步，边走边说。

“今天是祭典后的第一天，族里该有些变化才好，我琢磨了很久，打算扩充咱们这个部落。工防你们看到了，莲屋你们也看到了，都是从无到有，接下来我要说的几件事也是这么个意思，从无到有，大家才好有粮食、有衣服、有房子。所以……

第一，我们的勇士要多多的，征服天下所有人族部落；

第二，接下来征服的外族人，能干的我们留下，不能干的都用来祭祀，不服的让他们做奴隶，干咱们族人不愿意做、做不动、最辛苦的活；

第三，今后这族里的规矩得严密地订一订，不干活的、偷东西的、不服族里管教的，都得严惩，绝不在这种人身上浪费一粒收成、一丝布料；

第四，长老会也好、连管也好，要重新分工，现在分田亩、勇士管理太粗糙了，人越来越多，也管不过来。

扩张垦地、安防筑屋从来都是最重要的事，其它的事不能不管，也不能多管，这意思你们可懂？“

浩帝在族中从来都是语出惊人，说一不二，长老们也都习惯了浩帝前无古人的思路，都坐着细细咂摸浩帝说的话，尽管多数时候他们都想不明白。

“另外，几个部族不在一处，我日日在外奔波也不合适，又不能不走动。守南，去挑二十个机灵的男女，以后专司我给的活，只听我的差遣，任何人包括长老会都不得影响，就称之为帝卫队吧。“

守南行礼答应。

众人静默之余，浩帝斜斜地坐在上首，偏着头问：“长老们有什么想法？”

“浩帝，这征服异族可以，但是新来的异族人如何养的起？这土地再开垦长出吃食来也需要好几个月的功夫，出征的勇士的吃用又怎么负担……”细绒长老向来直爽单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没等她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浩帝是圣灵庇佑的神子，所思所想我们这些老家伙佩服得很，有人就有粮，吃不饱就别吃，饿死的汉也不配留在族里。浩帝怎么说，我就怎么干。”

长老们一时纷纷响应：“对对对，浩帝怎么说我们怎么干。”

细绒长老也没了声。

浩帝轻轻一哂。

“那么就开始吧，大家聊聊具体想法，怎么做，怎么定新规矩，原来的章则要怎么改。接下来的七日，各位长老辛苦些，每日日出来议事，入夜巡逻时归，把这些事议一议定下来。最后，嗯，细绒规整总管。”

细绒长老满脸惊诧，微张着嘴。

“辛苦是辛苦些，细绒长老不会推托吧？嗯？”

“不……不会，浩帝怎么说我怎么干。”突如其来的宠眷令细绒讶异，众长老心里各种滋味在脸上淋漓尽致，守南一一将这些表情纳入眼底，不声不响。

“那我们先开始谈谈出征的粮食何处出？咱们族中，向来出粮最多的是北地，其次是南桑，每年的粮够……”细绒拿出沙板准备边记边聊，敲定的内容过后用兽血画在兽皮上。

“等等，我这个木桩坐的很不舒服，大川去给我找张皮子来，另外给我弄点吃的。”浩帝打断了细绒的话，懒懒地抬起手。

守南未等大川反应，先站起来准备去取东西，被浩帝打断了。

“守南过来给我捶捶背。”

大川长老顺从地起身，“是，浩帝，还需要别的吗？”

“不用了，快去准备吧，别耽误正事。”

大川起身行礼，慢慢地走去了。长老的地位在族中十分崇贵，大川长老原是南桑的族长，所谓神子，身份更是比其他长老更尊贵些，现在却也只能是浩帝的小厮。

大川心中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浩帝的手腕和武力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匹敌的，当年栖龙部的胜龙是怎么死的，大川从没忘记过。

“谁让他是浩帝呢。”大川长老心里想着，到库房里找起皮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