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残月照水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246

欧阳流水答应一博,此战势不能避免,南远山想阻止也不行,他见昭风两手空空,出声问道:“云风,你用什么兵器?”昭风道:“我奉天武馆素以枪法闻名,今日当以之一会欧阳先生。”南凤跺脚道:“用枪?你学过枪法吗?你这不是去送死么?”不只是她,众人也有这般想法,在这段时间里,是有不少人教过昭风武技,却没人教过他枪法,因为落雨枪法难学难练,非破金诀修至第三重之上者,练则身心受残,遗患无穷。

昭风道:“我常见归师兄他们演练枪技,几经揣摩之下,略知其意,虽然未曾试用,但不会错的太多。”他说得轻描淡写,偏给人一种强烈的自信,一种油然而外的气势。南凤失声道:“只是看过?你……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昭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她也见识过,只不过昭风面对的是欧阳流水,过目不忘又如何?一个绝顶高手,使出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经过千锤百炼,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昭风只看过几遍招式,竟妄想用之和欧阳流水过招,众人不由露出愕然的神色,以为他是失心疯了。

南远山微一沉吟,递过手中短枪,道:“此枪随我二十年,不惧利器。云风,你小心在意,万不可勉强。”昭风接过短枪,站到欧阳流水下首,枪尖斜指地面,说道:“晚辈习武,素来思多于练,却不是故意托大,或有眼高手低之患,请前辈指教!”欧阳流水道:“说得好,武学之道,本该多想、多思,用心多于用手,你能有此体悟,也值得我出剑了。”昭风左手圈在胸前,枪尖一颤,斜斜刺向欧阳流水右腕。这是落雨枪法中的“细雨濯尘”,他第一式使出来,是表示对欧阳流水的敬意。南远山心中一松,这一招中规中矩,稳迅兼备,有如下了数十年的苦功,他自问即便由自己使出这一招,圆熟或可过之,招意却稍有不及。

绝世的剑客,绝世的名剑。

残月一夜照流水!

昭风总觉得和剑法有莫大的关系,他昨夜去了客厅,观察墙上的嵌痕,一面心惊欧阳流水的骇世功力,一面反复思索残月照水之景,月下的沉月河水,变幻无形,无有轮回,每一点都是至强点,每一点又是至弱点,攻其一点,自己全身尽是弱点,攻其每一点,自己又不是千手千脚。

如何?奈何?

既不能破招,为何不去破意!

招为形,意为魂,魂在形在,魂消形亡。剑法的灵魂便是剑中之意,欧阳流水的剑意不正是残月照水的景致吗?

残月当空,流水无情。乌云蔽目,大雨倾盆。

只要有一天的风雨,流水不成流水,月影不成月影,散落了千万点孤影,又能有什么威力?他心中一亮,想到了奉天武馆的镇馆武技,落雨枪法。

“铮!”

绚丽奇奥的弧线,一刹那的亮丽芳华,众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欧阳流水轻吟一声:“剑名‘残月一夜照流水’,小心了。”威震天下的名剑终于出鞘,他沉腕避过枪刺,剑削昭风胁下,带起一片颤动的光幕。

“流水贵在柔,贵在变,贵在曲,贵在动;柔则易变,变则能曲,曲则求动。流水一动,遇物过物,逢弯转向,千里不绝。”

一团剑芒之中,剑意波动,瞬息千变,无迹可寻。昭风刹那间醒悟过来,落雨之势强横,却难以持久,时间越长,其势越弱,正所谓: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日。欧阳流水已臻至柔之境,气脉悠长,恍如经年的流水,一朝风雨过去,依然绵绵细流,好在他只要坚持八招,无需雨打残月,断水消影。欧阳流水剑招变幻莫测,一如清风拂水,波荡纹漾,招数之精妙,实是匪夷所思,昭风转而求快,急催破金真气,枪尖化圈下击,疾如闪电,又刺向欧阳流水右腕。

部分弟子“咦”了一声,他们识得此招,正确的使法是回手平胸,振腕前刺,昭风一力求快,也不回枪再刺,一圈一点,消除上一招的斜劲,连贯使出这招,浑然天成。南远山和南霸天浸淫枪法多年,见昭风使出这一招,均觉眼前一亮,视野豁然开阔。

两招一过,欧阳流水剑洒光幕,前招光幕未消,后招光幕又起,昭风枪枪连贯,狭带裂金之力,招招电射欧阳流水右腕,每次在光幕交替之际刺破一角,逃出升天。场中只见一团光幕,几点星光,分不清昭风和欧阳流水的身影,两人出招、收招,都在一霎时完成,第三招、第四招,南远山尚能勉力辨识,在一旁设身处地,想象换作了自己,该当如何应付,他越想越是心惊,若真换作了自己,恐怕第二招便丧身剑下了。南霸天双目圆睁,握枪在手,心想:“管他妈的什么狗屁比武精神,事急时,救下云风要紧。妈的,老子怕过谁来着?”瞥了南远山一眼,又想:“大哥一定不会责怪我的,有事我一人担当好了,至多向他陪个不是。”恨只恨看不清场中二人的出手,也不知昭风何时会遇险,有心也无力。第四招一过,南远山暗中摇头,一声苦笑,心想:“我几十年的修为,竟不能看出他们是如何出手的,惭愧啊,惭愧!”

第七招一过,欧阳流水清喝一声,倏地飘身后退,剑尖点地,又飞扑向前,长剑连挥,在空中蓬起一层层光幕,直向昭风压了下去,发丝飘空,状如飞鹰搏兔。适才七招无功,若再不出杀手,必然无功而返,孤傲之气发作,使出了这招“碧海晴空”。当年欧阳流水仗着十六式“无情”剑法,横行无敌,罕逢敌手。退隐的如许多年中,又苦心孤诣,补其不足,弃其多余,凝练而成九式。他复出至今,由于武功已达化境,从不需使用这九招剑法,谁知昭风武技之强,大出他先前所料,又为八招之数所迫,一怒之下,全力出手。

晴空万里,一澄如洗;碧海微波,粼光映天。

食其味,知其景,美景当前,昭风却心胸窒闷,几乎透不过气来。剑未至,剑上的压力已如蚕丝成蛹一般,紧紧缠绕过来,满天光影,无穷无尽,他深吸一口气,一枪往光幕中心点去。

劲气交击,“噗”的一声闷响,在半空中响起。南远山惊道:“无形有质!”此言一出,众人骇异莫名,要知南远山本人才修至破金诀第六重,南霸天和归承应次之,练到第五重,余者能初窥第四重境界者,已是少之又少,不过一二人而已。昭风修习破金诀,前后才两年有余,竟然进入了“无形有质”的第八重境界,简直骇人听闻,即便在整个梦金国,能修至第八重或第八重以上的高手,也是寥寥可数。

欧阳流水剑势缓得一缓,旋舞飞转,密密实实地裹住了昭风。千均系于一发,昭风暗叹一声,中指、食指并拢,使出阳火剑法中的“焚天”,一指戳在剑身上,又是“叮”的一声,刺人耳鼓,场中光幕散去。昭风掠身疾退,凌空喷出一口鲜血。南霸天要扑身去接,南远山伸手拉住他,低声道:“二弟且慢!”

昭风稳稳落在地上,拭去嘴边血迹,他脸色苍白,欠身道:“欧阳先生手下留情,晚辈感激不尽。”欧阳流水闪过一丝奇异的眼色,似疑问,又似惊讶,怔了一怔,朗声道:“我没有手下留情,破金诀果然不同凡响,竟能抗我全力一击。小子,我输了,愿赌服输,我这就西返,永不复回。”又自语道:“可惜是无形有质,确实非同小可,却未达到至刚之境,若换作有形有质……真让人期待呀!”昭风心中一宽,道:“先生大德,晚辈不敢或忘。”

他前半式用的是落雨枪法,后半式用的却是阳火剑法,指端发出的也是阳火真气,这才堪堪封住那绝美的一剑,当时的情形下,旁观者仅能看到前半式的交手,却无一人看清后半式的变化,但以欧阳流水的修为和眼力,不可能察觉不出,所以说“手下留情”,并不是指交手中的留情,而是请欧阳流水代为隐瞒,自己当“感激不尽”,他不需暗示苦衷,欧阳流水若想帮他,一句话即可,不想帮他,说什么也无补于事。

欧阳流水道:“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修为,确是难得,不过……”欲言又止,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说第一声“可惜”时,开始转身,说第二声“可惜”时,人已去远,声音却依旧在耳边响起,缭缭不绝。南凤跑到昭风身边,急切道:“狄云风,你没事吧?”南远山也快步过来,意欲为他疗伤。昭风忙道:“不劳馆主费心,云风伤势无碍,回房调息一下就好。”说完匆匆回房,他体内真气特别,一旦让南远山测探,不生疑才怪。

一到房内,又“哇”地吐出一口鲜血,他连忙盘坐在床上,催行和气疗伤。方才破金真气抵挡不住欧阳流水的水柔真气,逼回体内,水柔真气也侵入诸脉,阳火真气立时受到激发,弹开剑身后,和气竟而控它不住,与水柔真气相交相合,力斥破金真气,鼓荡不已,致使内脏受损,气血翻腾。

一为形阳,一为形阴,阳火、水柔两道真气碰在一处,恰如水乳交融,冲气以为和。和气相应增强,每强上一分,真气纠结的状况便舒解一分,破金、阳火二气缓缓纳入和气之中,流转如常。昭风缓缓步入神游之境,物我两忘,待到回复清醒,轻舒了一口气,默查体内状况,只觉和气格外充沛,此外别无异样,当即放下心事。

睁开眼,桌上点了一盏灯,南凤正托腮坐在灯旁。看到昭风醒来,南凤喜道:“你好了么?他们知道你在疗伤,不敢惊扰你。我见天色晚了,怕你腹中饥饿,送了些饭菜过来,正热着呢。”

灯光映得南凤双颊绯红,眼波流转,多了一分温柔。昭风见她言笑晏晏,心中没来由“突”地一跳,忙道:“有劳师姐挂心,我只受了一点轻伤,现在好了。”南凤道:“别骗我了,如果真是轻伤,你房中怎会有血迹?”昭风看向地面,血迹早被擦干净了,笑道:“多谢师姐。”南凤板起脸色,道:“什么谢不谢的,前天还好了点,今天又这样了!你我好歹做了两年多师姐弟,怎么总显得那么生分?”昭风微微一笑,南凤变了很多,一会儿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刁蛮不改,一会儿又这般敏感,心道:“馆主说得对,这刁蛮丫头是长大了。”他对南凤说道:“师姐觉得生分吗?我倒一点不觉得,你听听,我可是一直叫你‘师姐’的,又没叫你‘大小姐’,怎么会生分呢?”

南凤道:“照你的说法,除了你,武馆中人人都和我生分了。”昭风道:“那可是师姐的说法,我只是原话照搬。”南凤不禁失笑,道:“今天真谢谢你了,要不是你,爹爹他……”昭风截口道:“什么谢不谢的,前天还好了点,今天又这样了!你我好歹做了两年多师姐弟,怎么总显得那么生分?”南凤笑弯了腰,骂道:“小混蛋,尽逗我发笑,我肚子都疼了。”昭风正色道:“混蛋师姐,我身为武馆中人,自当出一分力,你不必谢我。”南凤嗔道:“我偏要谢你,你待怎样?啊哟,小混蛋,你叫我什么?找打是不是?”昭风拱了拱手,说道:“客气,客气。”

南凤见他装模作样,咯咯娇笑,忽又说道:“真不明白你是怎么练功的,两年之内就修习到‘无形有质’的境界,爹爹对你大加夸赞,说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练武奇才,还说由你、归师兄还有阴克鲁一起参加都城会试。”

昭风道:“杨师兄呢?”南凤叹息一声,道:“都城会试不仅事关个人前程,而且代表了武馆的荣耀,必须由武技最强者参试。杨观他不如你们三人,自然不能前去,只有等到七年之后了。”迟疑片刻,吞吞吐吐道:“狄云风,我……我有件事想求你,你能不能答应我?”昭风道:“师姐请讲。”

南凤垂下头,低声道:“你能不能放弃这次机会,让杨观前去?我知道,这要求太过分,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不会怪你,男儿志在四方,你不答应也是应该的。”昭风心道:“她莫非是对杨师兄有情?”促狭一笑,道:“师姐,你和杨师兄是不是……那个……”南凤脸色晕红,道:“什么那个?”昭风道:“就是那个,师姐你清楚的。”南凤啐道:“小混蛋,你多大的年纪?净胡思乱想!”昭风叫屈道:“多大的年纪?我只比师姐小一岁。”南凤道:“小一岁是小,小十岁也是小,我总比你大吧?别辖七瞎八了,你告诉我,答不答应?”

昭风笑道:“师姐的面子,我怎敢不给?好,我不去应试。”南凤惊道:“你真的答应了?”昭风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南凤高兴非常,随又歉然道:“那对你太不公平了,我该怎么谢你才好?”昭风想起了心事,悠悠道:“师姐不用谢我,本来我就没想去应试。”南凤道:“为什么?你不要前程了吗?”昭风脸色一黯,道:“前程?我一直不知道前程是什么?”他心里知道自己命定的“前程”,可那前程有着太多太多的包袱,太重太重的压力,他在奋力寻找方向,却始终迷茫,该去哪里呢?他皱了皱眉,轻声道:“师姐,我不去,是因为我想离开武馆,出去走走。”

南凤疑道:“出去走走?”昭风道:“是的,出去走走。”房内突然沉默下来,南凤突然感到一丝沧桑,一个人只有经历过许多,承受过许多,才会有这种沧桑感,在认识的男子中,只有南远山给过她类似的感觉,恍惚间,她觉得眼前的小师弟实在是一个谜。

昭风意识到了异样,笑道:“师姐,谈了这么久,饭菜都凉了,我先吃饭。”南凤看着他吃饭,忽道:“对了,你怎么去对爹爹说?”昭风道:“这样说不成吗?”南凤道:“当然不成,你得找个借口,让爹爹无话可说才行。”昭风想了一想,道:“我和叔父失散多年,该去找他了。”心中一酸:再找一次又如何?会不会再失望一次?

南凤喜道:“你真聪明,这样说准成,爹爹也没理由拦你。”又道:“狄云风,这事就你我两人知道,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杨……杨观,好不好?”昭风会心一笑,道:“师姐放心,我理会得。”

等他用完饭,南凤抢着收拾桌面,走到门边,忽然一跺脚,转身说道:“哎呀,我差点忘了,在你疗伤的时候,欧阳流水又来过一趟,将他的佩剑送给你了。”昭风奇道:“哦,欧阳先生可有留下什么话?”南凤道:“他人没有现身,只将剑插在练功场上,传话道:‘狄云风,此剑随我三十余年,出鞘无功已有两次,要它还有何用?剑留在你身边,三年后带它到梦天和我一会。’那柄剑仍在练功场上,爹爹不让别人动它。”

……

残月一夜照流水,孤剑为谁立中宵?

威震天下的名剑,剑未出鞘,锋芒却直透鞘外,有光华隐现。它岿然不动,享受月光似水的温柔,在寂静的深夜中,冷然之气砭人肌骨,给夏夜的清凉带来了一丝神秘。剑,集月光和水的灵气于一身,深深烙印着主人的孤傲。欧阳流水指明送给昭风,那么除昭风之外,谁也不能触摸它,否则就是对欧阳流水的不敬,是对名剑的亵渎。

昭风拔起剑,轻轻一挥,锋芒出鞘。冷冽的寒芒在月下蜿蜒,汇聚成一曲流水,在流水初成的一瞬间,有物在风中飘落。昭风心念一动,平展剑身,又是轻轻一挥,接住此物,原来是一方素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