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疑云飞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444

时近黎明,河上起风了,楼船借助风力,速度大增。泛白的水浪不停拍打河岸,激起哗哗的声响,在隐约的风啸中分外入耳。康柔一早来到昭风房中,却见房中空空如许,哪里有昭风的影子?心想:“少主喜欢清晨散步,这船虽大,终不过是尺寸之地,又有什么地方可去了?”就近走上船尾,也没看到人影,从栏杆转角处望去,廊道的末端站着一个人,青色长衫,背负双手,凭栏而立,额前的发丝在风中展卷,不是昭风是谁?

她靠近昭风身侧,顺着他的目光朝前眺望,宽阔的河面上浪头起伏,一波连着一波,被挺进的船头拦腰截为两段,翻腾着往两岸涌去,直撞得水花纷溅。朝阳的光线柔和而散淡,飞空的白沫晶亮耀眼,仿佛不经意碰碎的珠屑。

“真美!”

康柔轻声赞道,跟着低低叹了一口气。昭风道:“你说它美,何故又要叹气?”康柔摇了摇头,道:“我也不太清楚,只觉得有一些不忍心。”昭风道:“哦?”康柔道:“这些水花很快就会被风吹走,飞到其他的地方,说不定再也不能回来,它们换来了什么呢?只有一点短暂的美丽而已。我……我可怜它们。”昭风道:“一样东西越美丽,它就越容易消逝,有时正是因为它们消逝了,所以它们才美。”康柔道:“那是为什么?”

昭风自语道:“为什么?是的,为什么呢?”顿了顿,又道:“也许逝去的东西就像眼前的流水,一旦流过去了,便不能再回来,只给人留下一份永恒的记忆。记忆中的东西往往是美丽的,至少比现实中的东西要美丽的多。”康柔眼中浮起一丝困惑,道:“我听不明白。”昭风道:“你还小,将来会明白的。”康柔偏头瞧他,笑道:“听爹爹说,我比少主大一岁,如果说我还小的话,那少主岂不是更小了?”昭风嘴角扬起一抹笑意,道:“或许吧。”

笑意中似乎包含了许多苦涩,康柔心中一动,道:“少主,你喜欢记忆中的东西吗?”昭风伸手指着岸前的水花,道:“它们的确很美,当我日后记起它们的时候,也许会觉得更美,但现在的它们毕竟也是美丽的,我又何尝不愿去珍惜呢?”康柔道:“对啊,我虽然可怜这些水花,但它们未必会可怜自己,或许还很高兴这样,因为这一刻虽然短暂,却是真实的。”昭风心中一颤,转过头来,康柔的目光中有异彩闪过。

前面出现了一个陡弯,涡流急旋,大船放慢速度,缓缓转了过去。昭风道:“康怡怎样了?夜里睡着没有?”康柔道:“少主走了之后,她不久便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大安稳。”昭风道:“其实,我何偿想说那些话,不过迟早会碰到身不由己的情形,那时再说就迟了,我不想骗你们,更不想你们到时怨我。”康柔柔声道:“我明白。”昭风道:“康怡也说过事有‘万不得已’,我答应你们,若非到了那一刻,我不会勉强你们的。”康柔眼圈一红,正要说话,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是张元维走了过来,道:“先生原来在这里。”昭风道:“张副统领在找我吗?”张元维笑道:“正是,我在房中已备下早餐,请狄先生这就过去如何?”康柔知他们有话要谈,自回房中去了。

早点相当丰盛,还有刚冲好的热茶,散发出一丝淡淡的香味。昭风闻出是东南佳茗“三生梦”,可惜冲泡不得其法,远不及听雨楼的清香。他见楼船上物物俱全,本身又是上好船只,贾姓商人出手这般阔绰,若非豪富惊人,想来也不能如此,说道:“环顾当今大陆,唯我梦金国毗邻澜沧海,盛产精盐,国内贩盐卖盐的商人比比皆是,不知真正做大生意的是哪几个人?”张元维道:“先生有此一问,多是为了这艘船的主人吧?”

昭风道:“不错,张副统领应该知道此人是谁。”张元维道:“一个人决计不会嫌钱多,哪怕怎么花都花不完,堆在家里烂掉,他也不会白白送给别人。船主人告诉我他姓什么,便等于告诉我他的名字。国内像他这样的大盐商总共有三个,姓贾的就只他一家,另外两家姓都姓王。贾家当事的人叫做贾连城,昨晚送船的便是此人,他家资巨万,富可敌国,这艘船虽然价值不菲,对他来说,却如九牛之一毛,不值一晒。”

昭风看看窗外,道:“照目前的速度,到黄沙城还需多久?”张元维道:“老天帮忙,只要大风一直刮下去,明天大船可以抵达临河的一个小镇,我们在那里停船上岸,骑马再走两个时辰,就到黄沙城了。”昭风道:“比之莫愁城,黄沙城如何?”张元维道:“流金河以北,除了日金、月金两城,黄沙城算是有数的大城,拥有步兵两万人,骑兵五千人,镇守东北一带,兵力还多过了日金城,几可与月金城、裴城相当。莫愁城也不是小城,但兵力仅在四千人到五千人之间,又多老弱之辈,怎可与黄沙城相提并论?当日贼兵势大,一举攻下莫愁城,令黄沙城往救不及,否则又岂能得逞?”

昭风道:“莫愁城一破,城守何不直接求兵于黄沙城,反要孤身跑到都城去?”张元维道:“他见叛贼人数众多,纵使黄沙城尽出一城兵力,也未必有胜算,所以径直向朝廷求救。此事说来蹊跷,魔君山贼子向来以劫掠为生,来去如风,为数只有几千人,每次打家劫舍的最多不过数百人罢了。他们通常抢的是落单的商队、濒海的小镇、靠山的村落……这次抢了东边,下一次就可能去西边或是北边,也有可能仍去东边,总之让人琢磨不透,难以预料他们的行踪。这帮狗贼每抢完一处,立即远遁,决不逗留,朝廷多次派兵追剿都无功而返,按说几个游贼成不了多大气候,不想他们突然变了性子,一下子聚众两万多人,还攻占了莫愁城。哼,不自量力,妄想正面与朝廷为敌,岂不是自寻死路?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

昭风道:“魔君山主人是何许人物?他占据莫愁城之后,有没有其他动静?”张元维道:“哈,‘魔君山主人’,真亏封常笑那个死鬼说得出口!只是乱贼的头子罢了,姓铁,名中玉,人称‘黑魔’,阴狠毒辣,手底下硬朗的很。他攻下莫愁城,其后一直按兵不动,若真的有所图谋,下一个目标便是黄沙城。情形仍是一样的,两处兵力相若,不足以去攻打另一城,我想铁中玉也明白这一点,却没料到他会盯上了三皇子。昨天不知他来了没有,三皇子一弓双箭,射死了封常笑,我很想看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哈哈,多半是吓得屁滚尿流,连面也不敢露了,生怕一箭射穿了他的心脏。对了,先生可知道那张弓的由来么?”昭风见他问的慎重,心中一动,道:“莫非是‘天地’弓?”

雷神是六大天神之一,相传他的神器是一副玄色弓箭,虽不能和光明神的黄金弓相比,却也能够“弦响惊天,箭出动地”,威力无比,被称为“惊天动地”,名在十大神器之列。梦金国的子民宣称自己是雷神的后裔,虔诚地传颂雷神的伟力和荣光,极度希冀再现雷神的印记。大约在一百五十年前,梦金国出现了一位铸冶兵器的大师,名叫“无心”。他倾尽半生心力,用乌金这种奇妙的玄色金属锻造了一张举世无双的宝弓,射力之强,射程之远,无一不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置信。此弓一出世,天地变色,风雨大作,白家皇朝奉它为至宝,收入宫中。无心以“惊天动地”中的“天地”二字名之,不无对雷神的追思之意。

张元维点了点头,道:“这张弓少有人能拉得动它,回弹之力极为可怕,动辄令人伤筋断骨,且另有一个奇妙之处,那就是持弓之人须和它有缘,若不是有缘人,气力再大也是枉然。”昭风心中不信,寻思:“弓是宝弓,终究是一件死物,无灵无性,哪里识得什么有缘人?”随口应道:“三皇子能用此弓,自然是有缘人了。”张元维压低声音,说道:“朝中有个不成文的说法:‘弓名天地,得天地者,必得天下’。三皇子神勇无敌,这次出京前,皇上命三位皇子轮流试射天地弓,大皇子、二皇子连一次都拉不满,三皇子却接连拉满七次,皇上天颜大悦,将此弓恩赐给三皇子。众大臣私下里揣摩圣意,均说皇上有意立三皇子为太子,所以亲赐天地弓,命他领兵平乱,建立军功,藉以慑服心怀不满之人。”

昭风笑道:“恭喜恭喜,我预祝张副统领飞黄腾达,享尽荣华富贵。”心道:“这就是了。天地弓乃是皇室至宝,除了白茂功和他的三个儿子,其他皇族之人也不得试用,外人更无法可想,又怎知没有别人能拉得动它?所谓‘有缘人’一语,换个说法就是‘真主’,无非是白玄璧的心腹编了出来,为其造势,我看八成是房易的主意。官场中雪中送炭的寥寥无几,锦上添花的却大有人在,眼下白玄璧得宠,自然人人乐得这样说,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也成真的了。”

张元维一怔,随即会过意来,哈哈笑道:“我能在三皇子麾下效力,已是天大的幸事,又怎敢复作荣华之想?我当先生是自己人,这才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先生高才,如愿留在三皇子身边,他日前途不可限量。一番肺腑之言,入不入耳,全赖先生自己怎么想了。”昭风道:“多谢张副统领美意,我心领了。”话锋一转,又道:“不仅魔君山贼子攻城的事说来蹊跷,昨天的事也透着蹊跷的味儿。”张元维稍作思索,拍腿叫道:“对呀,三皇子为了居中策应,临时在驿站落脚。那伙山贼又从何得知?”昭风道:“还有一点,在乱贼到来之前,三皇子连个消息都没收到,难不成朝廷没派人留意莫愁城的动静?行军作战,体察敌情应为第一要务,莫不是三皇子忙于对付楚轩舒,而致疏忽了此事?”

张元维大摇其头,道:“不然,不然,三皇子早已传讯黄沙城城守白宝卷,命他加倍注意叛贼的一举一动,只要一有情况便即飞鹰传书,不得疏怠。”昭风道:“这么说,白宝卷也知道三皇子的行踪?”张元维道:“是的。”旋又色变道:“先生是疑心……”昭风截口道:“张副统领不要误会,我不过一介草民,岂敢胡乱猜疑朝廷大员?”张元维脸色肃重,猛地直起身子,说道:“先生言重了。无论先生怎样看待张某,但对我而言,先生早就不是外人了。张某是个粗人,先不要说不是那种搬弄是非的小人,就算是,也决不会对不住先生。此事关系重大,请先生毋须顾忌,有话只管明言,张某感激不尽。”

昭风道:“我不便多言,张副统领想来明白我的意思。”张元维沉思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先生可知白宝卷是何许人?”昭风摇了摇头,看他忧心仲仲的样子,隐约感到与皇位的争夺有关。张元维道:“此人是靖康王次子。靖康王白道成有两子一女,长子被立为世子,日后承继王位;女儿则许配给了左相之子杜鸿。左丞相杜永和大人总理全国军机要务,靖康王本就和杜大人过从甚密,现又结为姻亲之家,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毁俱毁。他见白宝卷生性好武,便委托杜大人上书,为其请封大将军之职,统领黄沙城兵马大权。”

昭风听出了一点眉目,道:“靖康王和杜大人拥戴的是哪位皇子?”张元维讶道:“先生目光犀利,一语中的,竟看出了我要说的话。不错,关键就在这杜大人身上,他是当今皇后的长兄,也是大皇子的亲舅,曾多次上本,说大皇子乃国母所出,又是皇上长子,应立为太子,以继大统。皇上以‘立太子一事有关国本,不可操之过急’为由,将这件事一再延搁。三皇子素来得皇上嘉爱,近又蒙赐天地弓,怎不遭大皇子之嫉?先生是就事论事,未必真的疑心白宝卷作祟,但我认为他非常可疑。”昭风道:“有几分可信?”

张元维道:“本来只有三分可信,加上这层缘故,我便信了七分。白宝卷意欲借刀杀人,泄漏三皇子的行踪,又对莫愁城的动静睁一眼,闭一眼,不加过问,这样既可陷三皇子于死地,又可置身事外,神不知,鬼不觉,用心当真毒辣。”蓦地失色道:“啊呀,殿下他去了黄沙城,岂不危险的紧?”昭风道:“三皇子未始想不到这一点,到时定有防备,张副统领大可不必担心。”

两人又谈了一阵,一名护卫匆匆来到门外,说道:“东南面有大军向北移动,离得较远,看不清旗号。”张元维面色一凝,抢步出门,昭风随他走上左侧廊道,拾目远望,东南面烟尘滚滚,旌旗招展,有如贴地滑行的彩云,等靠得近了些,但见人头攒动,马头簇簇,在辽阔的旷野之上,大军无需成长蛇形前进,而是一重隔着一重,总共分为三重,前面是骑兵,步兵在中,最后面是拖运辎重粮草的车队。各色旗帜迎风飘扬,形状各异,彩纹鲜明,猎猎的招风声依依可闻,夹杂着马嘶蹄动的鸣响,听来热血沸腾,直欲舞剑高歌。

张元维一拍护栏,说道:“是周统领到了,我得过去看看。”传下号令,大船减缓速度,向东岸靠去。康怡、康柔听见响动,也走到了廊道上,昭风瞥了康怡一眼,见她脸色好了些,只是有意望向别处,样子很不安,心知她仍为昨夜的话介怀,又委决不下,不愿正对他的目光。

张元维带了两名护卫,牵马上岸,直奔烟尘处而去。昭风等看着三人驶入军中,在船上静候消息。大军继续向北推进,过了小半个时辰,忽见旌旗挥动,号角连响,骑兵队迅速前冲,渐行渐快,一忽儿去得远了。昭风略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万铁骑,步兵和后面的车队停了下来,黑压压的,足有七万人以上。这边众护卫面面相觑,惊疑不定,又听康怡叫道:“咦,怎么只有两个人回来?”

在大部骑兵驶过的空地上,尘土滚滚,果有两骑来到近处,有护卫嘀咕道:“张副统领怎么没回来?”那两人临岸勒马,一人向昭风道:“狄先生,周大人率骑兵往黄沙城去了,副统领奉命督率余部,无法分身,特命小人回来传话,请先生在前面的小镇上稍等,众兄弟再养息一夜,副统领随后赶到。”昭风道:“既是如此,请两位转告张副统领,我们就先行一步。”

两人施了一礼,拍马去了。